这是一篇写了不知道多少次的文章,几年下来一直都没有完成,最近又经历了一次计算机的故障,以前写的草稿都找不到了,只能重新敲键盘码字,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向自己交账。之所以以前写了几次都没没有坚持写完,是因为每次写的时候,无论是回忆或是情感,都是会触及心灵和记忆的最底层最深处,都会经历能让男人眼睛湿润甚至是流泪的感触,而且久久都不能平复。无论如何,这也是终究要完成的功课,因为总是放不下对母亲的思念,彷佛只有写出来,才能稍许安慰一下自己灵魂。
母亲去世很多年了,走在我和弟弟生日的前几天。这些年下来,虽然大家都不提起,但也绝不会忘记。毫不夸张,母亲的离世,心里的感觉是从此生命里失去了一种阳光,而且是最温暖的阳光,失去了母亲,就像孩童要孤独地面对世界的寒冷,无论年纪多大,总有些隐痛。从小到大,可能弟弟也和我一样,都是把母亲当成了自己生活乃至生命的主管和担当,生病的时候,是母亲最担心,考试取得了好成绩,也是母亲最高兴。没有了母亲,不说生活失去了某些动力,至少会时常感觉到缺憾,彷佛到了冬季,阳光也不再温暖。
母亲在我记忆中的最初形象,同时有呵护和坚强。好像对儿时的回忆,最深的印象是一场大雨,可能那时候两三岁的样子,母亲来托儿所接我,大雨磅礴,路边还有当地驻军正在紧急修路,从卡车上扔下一块块大石头。伏在母亲背上的我感觉是就是在原地打转,后来渐渐长大,知道那段泥泞难走的路其实并不很长,但是最初记忆中走了很久很久。其实那场雨,也是我有关幼儿园唯一的记忆,后来弟弟出生后,也不知道是怎么个过程,父母商定专门请人(我们至今尊为姥姥)照顾我们弟兄两个,直到上学。当时父母都是刚刚参加工作的普通教师,这样的举动花费当地也算是远近闻名。也可能是同样的原因,我和弟弟虽然在穿着日用饮食等等都和邻居伙伴一样,甚至稍显简约,但隐约中总有些莫名的与众不同。
童年时代这些印象并不真切,等到我们上了中学以后才逐渐清醒明确,我们原来出身所谓的黑帮家庭,户口本上的出身是众所周知的革干,就连刚刚说请来照顾我们的姥姥也是地主成分,生活自然绝不平顺。所幸我们心里明白一切的时候,一切都已经过去。我们只是从大人在后来的谈笑中拼齐信息和记忆,并不知道父母在那个年代为了不让我们受影响费了多少心血!
显然母亲所经历的苦难远远不像我印象中的那么轻松暂短,记事以后旁听父母朋友同事交谈,其中多是回忆和感叹,知道了父母在文革当中都是算是黑帮成员,尤其是母亲,因为性格的好强自尊,特别是认真,遭受了更多的批判,虽然是刚刚参加工作,但也是属于被打倒的一群。说起来也是嘲讽,几年后这群被打倒的人在恢复高考后自己组成了一个高中,虽是地处乡镇,但是因为升学率远超同侪,马上成为省级重点。因为生源大多来自农村,升学率就意味着更多的孩子可以通过这所学校把自己的农村户口改成市民户,稍有年纪的人都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学校自然远近驰名。那时的校长在介绍经验的时候,经常加上一句,我们学校的员工,全都是黑帮!一时传为笑谈。在民风相对简单淳朴的东北乡镇,特别是在教育界的圈子里,在文革中被打击批斗,没过几年就几乎成为了隐形的,象征品质和才能的勋章。
这些话后来当然是轻松释然,但是我也会艰难地想象当初的父亲母亲曾经经历了怎样的苦难,两个人刚刚从学校毕业,因为出身的原因,毕业分配几乎就是下放,下放到了这个不算偏僻的乡镇,但几乎是各地流放过来的黑帮份子的大本营。父母和周围关系密切的朋友好像都刻意不让孩子们知道他们在文革中的真实经历,记忆当中只有平时听来的只言片语。但就是这么些许的信息,也足以让我们惊恐的发现,周围好些道貌岸然的人,在伟大领袖的启发和推动之下,可以把心里的羡慕和嫉妒,转化成何等的恶毒和凶残。后来革命形势当然是回归平静,但明显个人内心中绝对是泾渭分明。说到上面的黑帮学校,老师们的出身家庭,没有一户是能代表当年先进阶级的,又在文革中扬眉吐气的游民无赖穷光蛋。
父母在文革中的遭遇,当然主要和他们的出身有关。父亲的家世相对简单,不过是富裕而已,最早是勤劳而又本分的农户家庭,没有什么经历可以无限上纲。而母亲方面,虽然外公本身也是技术出身的读书人,其兢兢业业光明磊落倒是为众人所公认,结果在日伪投降后被公推为保护铁路车站的领头人,自然被后来的国家接收大员所倚重。当然绝没有想到那会成了一生挥之不去的反革命罪恶根源。后来文革中母亲沦为斗争对象,也就成了理所当然。加上从外公遗传来的性格,与生俱来的教养,不阿不屈,自尊好强上进加上认真,所谓资产阶级的的出身加上不和革命群众一样的生活习惯,自然也加重了罪名。
有关外公的回忆,我曾经写过一篇纪念,外公的认真到了自己的全部生活都用正楷记录的地步,外公的倔强更让他在下放的艰苦日子里,于现在看来毫无用处的申述从未间断。而继承了这样性格品质的母亲,遭遇自然也是可想而知。
父母在文革中的遭遇,在家中一直是个禁忌的话题,一方面是因为那个时候的主旋律依然是万岁万岁万万岁,更主要的肯定父母也是希望我们的成长会受到最少的影响,我们脑海中的零星的记录,都来自于旁听和别人的转述。最后的一次听到当年的回忆已经是出国后回家探亲,在母亲的病床前,几个当年的学生来探望,都已经算是当地的大款,本来就是送点补品,但没想到谈的最多的竟然是当年批斗老师的时候,哪一句口号出自某某,哪一张大字报因为什么理由,都想努力要把自己撇清。听到这些也是感慨万千,没想到当年的红卫兵小将,过了这么多年,也是要向自己的良心交账。由此推想,这场伟大光荣正确,真不知道给整个民族,从物质到灵魂,带来了究竟何等巨大的灾难。
其实当年的学生,尽管是所谓这个那个的主人,当年的结局都是上山下乡。只不过当年小镇的下乡也比不了去边防新疆之类的豪情万丈,但是那个阶段每天晚上家里接踵而来,找各种理由推托述苦的学生家长,却让当时不谙世事的我心里蒙上了一层疑惑的阴影。记得有一次参加毕业生上山下乡欢送会回家,不禁问母亲我以后会去什么地方下乡。母亲马上毫不犹豫地说,不要想下乡的事情,你将来要上大学!那是我第一次清楚被告知有大学的存在。母亲当时的声音不高,但却是出乎寻常的郑重和肯定,现在回想起来,还能清晰记得当时母亲语重心长的声音。
虽然父母那是可以说是命运多舛,但是做为儿女我们所感受到的关爱却没有感觉有任何的缺失,在当时的环境中,父母”惯孩子”也算是远近闻名。孩童时代对家里经济情况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现在回忆起来,就是简单的小镇工薪阶层,但与周围的伙伴们相比,我和弟弟确实从小就感觉到非常幸运。其实那时候家里的条件并不好,虽然是双职工的收入,但是属于少有的外来户,在那个什么事情都需要走后门的时代,生活水平并不高。但是全家人好像都不太介意饮食的好坏,既然温饱没有问题也就习惯成自然。
说到饮食,不得不承认就是在那个条件下我也有挑食的毛病,现在还能清楚地记得,小时候我是绝对不吃萝卜,辣椒,粉条还有毛虾。放到如今在美国的生活,这些东西当然不说是高档食品,但也绝对是中意的饭食。想到那个年代,给母亲出这样的难题,真的是惭愧不已。
还有我和弟弟养成了在当时几乎是奇葩的爱好,就是买书的习惯。最开始是连环画小人书,后来是各种各样的读物,当时可读的小说不多,基本上都是历史相关的书。因为买书,所以我和弟弟从来不买零食,但是攒起来的钱还是远远不够,只能是找各种理由反复向母亲开口,当然看中的书最后都能到手。说起来我们攒起来的书,比整个大院里其他孩子所有的总和,还要多得多。
除了买书之外,记得还有一次不知为什么我们同时动了买棋的心思,虽然只有一次,但是价格比书要高得多,所以印象深刻。我想买象棋,弟弟想要军棋,加起来好几块钱。这次母亲有些犹豫,后来答应发工资以后就买。当时记得非常清楚,我和弟弟每天都在盼望,结果盼到最后明天就是发工资的日子,却是个礼拜天,自然是非常的沮丧加上失望,等到晚上父母下班回家,忍不住询问了一句,没想到母亲马上说因为礼拜天的原因,工资发放提前了一天,所以明天上街就能满足你们的心愿!当时和弟弟齐声欢呼,至今还记得那喜出望外的心情!
后来我和弟弟各自的兴趣开始出现偏离,我迷上了航模无线电之类的所谓科技,而弟弟则是继续关注更感兴趣的上下五千年。记得后来的花销更多,但是万岁死了之后,一切都在短期内改善,所以印象中更少了对钱的关心。不过不管数目大小,除了非常偶然的几次,我和弟弟所有的开销都是来自母亲,回想起来,特别是孩童时代,父亲好像一直都是在母亲后面的存在。可能还有一点就是父亲对我们的视力非常在意,对我们近乎狂热的读书爱好一直是持批评的态度,但父亲自己也是同样地喜爱书籍,所以也在无可奈何中放任自流。
从小家里就没有体罚的内容,责备批评在所难免但也不很常见。因为是城乡的环境,所以我和弟弟都有各种各样的朋友,也会受到不同的影响,母亲的要求很简单,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要保证体面。就像衣服可以有补丁,但是不能破损,行为举止也要有起码的规范,当时的说法是,坐有坐相,站有站相。记得当年我不知道从哪里学到了一个动作,就是盛饭以后回到座位之前,会先舔一下碗边突出的米粒。母亲发现后一定要我去掉这个毛病,态度不是很严厉,但是第二次看到后重复了批评,让我清楚知道那是不可接受的行为,自然也后也就绝不再犯。除此之外,印象中父母的要求,除了上面所说的之外,还有就是逢年过节的晚上,家里所有的灯都要打开,等等,也许还有一些因为习惯成自然也就没有了印象。也不知道这些就是所谓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那个在文革中让父母遭遇批判的罪名。现在回想起来,小时候母亲对我们的要求和管教,应该都是来自从小的习惯,也许就是外公从私塾所受教育教育的继承,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差不多就是以前稍有体面人家的条条框框。而母亲自己,受到的影响更是不言而喻,不敢说是娇娇不群,自尊自强也是天性使然。
母亲的好强当然也反映在我和弟弟身上,特别是我们读父母所任职的高中期间,当时是高考高于一切,分数决定人生,所以那是所有的家长,都是想尽了办法督促孩子提高成绩,母亲当然也是同样的心情,但因为姥爷姥姥的遗传,母亲对我们兄弟两个的教管,与其说是管,更多都是劝,除了生活上的关心之外,其他方面与别家相比,几乎就是放任。
做为老大的我从小就养成了服从的习惯,所以父母的安排指令都是遵照执行,在高中的时候因为是住校,当时的爱好什么无线电冲胶卷都必须停止,几乎是心无旁骛,可以说成绩让母亲非常开心。记得那时候有次物理考试得了满分,教物理的老师夸张地第一时间去母亲的办公室宣传,时隔几年后,母亲还是掩饰不住当时的喜悦心情。当时学校还有个传统,就是每年高考发榜之后,要所有考上大学的名字在一面墙上陈列一年,因为毕业光顾玩没有去看,猜想我的名字可能是排在了第二或者第三,想必那也让母亲开心好长时间。
相比之下,弟弟的性格好像要强势很多,刚进入高中就明确拒绝父母的安排,自作主张选择了文科。几年当中成绩各科极度不平衡,最后的高考结果自然也不尽如人意。记得中间和母亲谈起过弟弟的成绩,母亲透露弟弟其实是在实践写作,最显著的作品是一部书评,题目是《论张之红楼梦新补的得失》,虽被出版社退稿,但绝对爆炸了当时高中的环境,记得说到这里的时候,无奈当中,母亲也是隐藏着自豪神情。其实就在那段所谓的高考冲刺阶段,弟弟甚至还能让母亲买吉他学音乐,等等种种,都是难以想象的事情。就像当初告诉我将来要上大学一样,母亲对弟弟的未来,也有着异乎寻常的自信。
自然弟弟更没有辜负母亲的期许,先把个俄文翻译做得风生水起,在当年盛行对俄贸易的时代如鱼得水。随后又是一个出人意料的急转弯,攻读了古汉语博士学位,现如今已经是经常上电视介绍经典人文的高校文学院长。羡慕之余,觉得弟弟这种坚持天性,自然也有来自母亲的鼓励和承传。
说到这里不由得有些惭愧,我后来的经历虽然不能说是波折,但也是乏善可陈,除了至今愧疚的平日里的忤逆冒犯,自觉至少还有两件大事对父母非常亏欠。毕业后我分配到了大连,工作了几年后突然遇到了所谓的不测风云,在马路上被醉酒的司机撞倒,当时有三四天的时间处于半昏迷,医院报了病危,单位马上通知家长。父母立刻放下工作赶赴大连,中间的焦急肯定难以形容,后来说起中途倒车的时候,母亲心力交瘁几乎不能站立,只好租住了几个小时的过站客房,虽然最终的结果是化险为夷,但是那几天父母精神上所受到的打击创伤,恐怕是无法估量。
当时也是因为年轻,所以身体几个月就基本恢复,生活回归正常。其后父母退休,转而参与当地教会的文化课辅导工作,我和弟弟节假日不时回家探望,应该算是全家最惬意舒心的时光。过了几年后,我竟然出乎意料地得到了出国留学的机会,说是出乎意料,因为当时都还没有考GRE和托福,签证也是匆忙间通过,所以也只能随波逐流买机票出国。现在回想起来,不应说后悔,但绝对不能算是一个值得庆幸的决定。
父母当然是不舍,但是当时的大环境下也无话可说。记得从老家临行前的那个晚上,全家聊到很晚,回到房间后发现母亲依然在客厅里独坐,我出来又想找话题宽慰,母亲却催我早点睡,因为明天还要坐火车,接着把握在手里的小十字架递给了我,说是神父送的,你以后带着这个吧……。
再次见到母亲的时候已经是两年半以后在母亲的病榻前,母亲得了癌症,中间经历了大约一年多的治疗过程,一切都是弟弟在操持,我在国外只能是着急,个中心情自然是一言难尽。母亲那时候已经是十分虚弱,但还是很高兴,看到带回去的电脑,还特意要坐在桌前,勉强玩了一会儿扑克游戏。那次在家里一共陪了母亲十几天的时间,总想尽可能多做点事情,但是短短的时间,与其说尽孝更像是体验儿子的本分。现在回想到当时母亲所用的药物,包括镇痛药和能量合剂,加上来探望的亲友的语焉不详,其实都已经到了最后的阶段,但是我和弟弟都一厢情愿地认定希望尚存。后来过了几个星期,母亲就在睡梦中与世长辞。我心里总在想,肯定也是母亲性格里的坚强,才能使自己的生命直延续到让我最后见上一面而不至于愧悔终身,算是给儿子最后的关爱。
母亲的后事我没有能参与,自然也成了其后心里的隐痛。直到几年前后父亲年迈见背,这才紧急飞回家,当然还只不过是充当角色,一切都是弟弟在张罗,特别是当时情绪焦急长途奔波加上时差折磨,几乎是浑浑噩噩的木偶。直到父亲的骨灰入土与母亲合葬的时候,整个人才逐渐清醒。当时捧着父亲的骨灰盒回到老家的坟茔,同族的亲朋把母亲的墓室打开一个小小的开口,我把父亲的骨灰盒安放进去盒母亲的骨灰盒并排而立,那是我十几年后,第一次与母亲如此相近,心情非常激动。墓室不大,但是干爽工整,骨灰盒和前面的杯盘都是整整齐齐,一如母亲生前的习惯。整个过程时间不长,但是短暂的景象却令我彷佛如释重负,实际上竟是一扫从前所有的隐痛。
母亲的一生,虽然没有经历过如外公那样的起伏跌宕,但因为完全继承了外公的性格,放在当年的环境,显然是娇娇不群,所以历尽忧患,自然也是命中注定。随着年纪的增长,过去的遭遇也开始淡忘,因为更加认定,天理昭彰,善恶都有报应奖赏。母亲的一生虽然是艰辛,但天上的家园,应该也更如母亲的意愿!
因为春节的缘故在美国也多了些时间,这次写到这里也可算是结尾,其实好些前面曾经写过的事情,都没能包括包括进来,更觉得文字远不足表达心里的情感。古人说每逢佳节倍思亲,对于久居海外的人来说,更多了些自伤自怜。刚到美国时因为极度的孤单,养成了独自步行的习惯。每次有机会走在两边积雪堆垒的街道上,呼吸着凛冽的空气,偶尔听见脚下冰雪的脆响,马上都会让我想到故乡的节日,家里的饭菜,更有母亲的慈容,那是
照耀人生的,最温暖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