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救世主 (转载 36-42)

Posted on September 30, 2022 by

第三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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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23日下午2点37分,一列从武汉方向驶来的列车进入古城火车站第一站台,熙熙攘攘的站台汇集了刚刚下车的旅客和将要上车的旅客,站台靠南边一点的位置停着两辆古城公安局的警车,刑警队长雷剑峰和警员马林、徐丽红几个在站台边上等候。周伟、王福田和芮小丹3人押着一男一女两名从武汉追捕的贩毒嫌疑人从9号车厢下车,雷队长上前问候了几句,大家随即上车返回刑警队。
抓捕小组从古城追踪到南京,从南京追踪到武汉,整整绕了一个大三角,经过四天四夜的紧张奔袭人已经很疲惫。回到刑警队汇报完抓捕小组的工作,雷队长派车把周伟、王福田和芮小丹3人分别送回家休息,准许明天放假一天。
芮小丹早已经习惯了刑警工作的紧张和劳累,这对于她早已经不再是个问题,然而这些天她的大脑却一直处在一种持续的思考状态,工作中一有空闲就会思考她生活里最近发生的一系列的事情,她的思想和心理正在经历一次从未有过的冲击。
为什么丁元英能在光天化日之下挖出一个陷阱?
为什么乐圣公司能眼睁睁地跳了进去?
为什么叶、冯、刘面对同一个事实却得出了截然相反的判断?
为什么……
从整个事件里,她没有看到丁元英有任何能让人感到“神”的招式,每一件具体的事都是普通人都能做到的普通事。他的的确确是在公开、公平的条件下合理、合法的竞争,一切都是公开的,没有任何秘密和违法可言,所谓的“神话”竟是这么平淡、简单。
原来能做到实事求是就是神话!
原来能说老实话、能办老实事的人就是神!
因此可见,让人做到实事求是有多难,让人做到说老实话、办老实事有多难,而做到的人却成了说鬼话、办鬼事,倒行逆施。
这个世界怎么了?
芮小丹心里非常清楚,当乐圣公司败诉的时候,当法律做出无奈判决的时候,社会舆论不会沉默,丁元英这个一向寻求清静的人最终将在有识之士的斥责声中落得一个阴险狡诈的恶名,而格律诗事件留给人们的却是一次关于得救之道的思考。正如詹妮所言,很难说他比教徒更好还是比强盗更坏。
那是惟有她才能读懂的一个字——爱。
……
回到家里,芮小丹先洗了一个热水澡,洗去了几天的风尘,也洗去了几分疲惫。她裹着浴巾在浴室的镜子前用吹风机吹干湿漉漉的头发,然后到卧室里换衣服、化妆。她一边化妆一边思忖着今天的时间安排,忽然想到了什么,放下睫毛夹走到书房,她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纸笔写了几段话,拿上这张字条又回到卧室继续化妆。
化好妆,她把那张字条放进挎包里,特意找了一个矿泉水的空包装箱,锁上家门,打开车库大门,开车去了位于古城西区的川府大酒店,买了一瓶五粮液酒,买了红油肚丝、生拌豆腐丝、凉拌鸭掌3个凉菜和宫爆鸡丁、麻婆豆腐、盐爆鱿鱼3个热菜,3个热菜选的都是可以回锅加热的菜,打包,连酒带菜放入纸箱里。
一箱酒菜装上车,芮小丹拿出手机给丁元英打电话:“乖,我回来了……你10分钟以后下楼,我去接你……不在外面吃,我已经准备好了。”
挂了电话,芮小丹开车直奔嘉禾园小区。
丁元英已经在楼下等候,芮小丹远远就看见了,只要一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她心里就会涌起一股满足感,脸上就会浮现出灿烂的笑容。
丁元英上了车,说:“肖亚文来过了,前几天来王庙村取证据,她说不收代理费,希望有机会入股公司。欧阳雪正愁公司没人管,一拍即合,已经签了股份转让协议,肖亚文认购了叶晓明他们退掉的股份,这样一来,公司既不用转让也不用托管了。”
芮小丹一愣,刹那间就反应过来了,高兴地说:“那太好了,亚文那么精明,这公司让她管理肯定有希望,对欧阳和亚文都合适。”
也就是在这一刹那,芮小丹脑海里突然浮现出1995年5月在法兰克福与肖亚文见面的情景,肖亚文说的那段话犹在耳边萦绕:认识这个人就是开了一扇窗户,就能看到不一样的东西,听到不一样的声音,能让你思考、觉悟,这已经够了。其它还有很多,比如机会、帮助,我不确定。这个在一般人看来可能不重要,但是我知道这个很重要。
她油然一笑,心里暗暗自语:白领就是白领,不简单。
车子调转过方向在小区的干道上慢速行驶,芮小丹腾出右手从挎包里摸出那张写好的字条递给丁元英,说:“给你写了张条子,你看看。”
丁元英打开一看,上面写着——
这些天我想了很多很多,关于文化属性,关于你和我,关于乐圣公司与王庙村,关于已经发生的和可以预见的……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这么沉溺于思考,好像突然有很多很多话要跟你说,有很多很多问题要跟你讨论。
你送给我的礼物不是神话,是觉悟。
你与传统习俗格格不入,这使你不愉快,也给周围的人带来不愉快。如你所说,不该作为的不作为就是作为。你确实适合清静,还是乖乖在屋里呆着吧。
归纳了几个问题,请你回答——
问题1.我不想当律师了,突然有一种想写作的冲动,写小说,写剧本,揭示不同文化属性的人生命运。你对此怎么评价?草率?心血来潮?
问题2.你对我开始厌烦了吗?
问题3.当我去法兰克福大学读研的时候,你会在哪儿?
丁元英看过之后说:“第二个问题命题错误,答即有错。”
芮小丹心里美滋滋的,问:“那就是根本不烦了?怎么见得?”
丁元英说:“那儿。心不动,它不干活儿。”
芮小丹说:“男人最不可靠的就是那儿,都怕闲着,信用等级最差。”
丁元英说:“所以,一门深入才有了证明力。”
芮小丹习以为常地笑了笑,说:“如果流氓协会竞选会长,你肯定是相当有竞争力的候选人。除了这个,你就不能有其它的回答吗?”
丁元英说:“不能,只要是需要证明的感情就有错。”
芮小丹心里更得意了,转而又问:“你说,酒这东西是乱性还是见性?”
丁元英说:“见酒性,乱理性。喝多了话多,没分寸。”
芮小丹说:“我认为是见真性,乱假性。”
丁元英笑了,:“那你就是给人挖坑下套了,不喝你的酒就是怕露真性,喝了你的酒说明平时都是假性,怎么都不真。你这是审犯人审多了,职业思维模式。”
芮小丹说:“记得1995年在南村小区楼下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一身酒气,我看你就像个流氓,后来才知道你并不喝酒,楚风大哥跟你喝酒就是为了听你说酒话。今天我特意给你买了一瓶白酒,我陪你喝酒,我也听听你说酒话。”
两人一路聊着到了玫瑰园小区,芮小丹小心翼翼把一箱子酒菜搬下车,丁元英这才知道原来酒菜就在车上。芮小丹打开车库大门,把汽车开进了车库。丁元英自然明白,今夜肯定是不能回去了,而今夜要谈的事情也决不仅仅是温情浪漫的事情。

2

芮小丹一阵忙碌,先摆上餐具、香烟、饮料,再焖上大米饭,预备酒后的主食,把3个凉菜装盘,把3个炒菜回锅加热了一遍,一桌酒席准备好了。这情景似曾熟悉,两年前的这个季节也是她请丁元英喝酒,两年后的今天心境已全然不同。两人的杯子一样,都是喝纯净水用的玻璃杯,只是芮小丹的杯子里是可乐,而丁元英的杯子里是白酒。
丁元英看了看杯子里的酒,足有四两。
芮小丹端起半杯可乐说:“酒,慢慢喝,别喝醉了就行。今天是我问,你答,海阔天空聊到哪儿算哪儿。来,干一杯!”
丁元英喝过酒,说:“先回答你字条上的第一个问题,你不是可以做,也不是我或你父亲希望你做,而是你适合这样做。人从根本上只面对两个问题:一是生存,得活下来;二是得回答生命价值的问题,让心有个安住。”
芮小丹问:“你安住了吗?”
丁元英笑笑说:“没有,我痞性太重,牧师都说我没救了。”
芮小丹长长叹息了一声,压抑地说:“杀富济贫,破坏性开采市场资源,让井底的人患上精神绝症,这些都已经可以预见了,我也有了犯罪感。如果林雨峰真跳楼了,我就更觉得有罪了,这和击毙罪犯不一样。可我就不明白了,扶贫错了吗?法律承认和允许的竞争错了吗?如果农民不靠自己所能,那贫困农民的出路在哪儿?怎么才能得救?这根本不是就事论事可以回答的问题,还得落到文化属性上,还得说觉悟。”
丁元英说:“因此我认为,中国应该多一个由你注册的强势文化传播公司,你应该整合你的社会关系资源,埋头学几年、干几年,吸纳、整合零散能量,从你的第一本书、第一个剧本、第一部电视剧做起,用小说的形象思维和影视艺术的语言去揭示文化属性与命运的因果关系,去传播强势文化的逻辑、道德、价值观。”
芮小丹说:“我就是想做这件事,心里非常冲动。不管我是不是自不量力,我就为这个去留学,争取有一天我能以我的方式告诉别人,神就是道,道就是规律,规律如来,容不得你思议,按规律办事的人就是神。”
丁元英端起酒杯,说:“为你的这个觉,碰一下。”
芮小丹确实觉得这是一件值得干杯的事,喝了一口可乐,然后问:“当我在法兰克福大学读研的时候,你会在哪儿?”
丁元英问:“你希望我在哪儿?”
芮小丹说:“我希望你呆在布尔伦布大街的老房子,这是一个适当的距离。太近,我静不下心学习;太远,我太痛苦。我一边学习一边打工,既能多陪母亲还能攒点零花钱,每个周末我去柏林看你,这样我每过一天就离周末近了一点,每天都生活在希望里。”
丁元英说:“那我就在柏林呆着。”
芮小丹说:“我希望的和你原来既定的不是一回事,我是问你,在你没认识我之前你对将来是怎么打算的?你不可能在古城临时一辈子。”
丁元英答道:“我原打算……不,是理想……等有钱了我就在柏林近郊买一套像你这样的房子,做一间特别隔音的听音室,上下左右没有邻居,没人敲暖气管抗议,能把音响开到听力的极限,音质至真至纯,能被《伏尔加河》、《新大陆》这种排山倒海的音乐淹没,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在哪儿,那就行了。”
芮小丹说:“在柏林买这样的房子就不是这个价钱了,也不是这个生活成本。”
丁元英说:“没钱的时候就选择既清静又生活成本低的地方,有条件了就选择更清静点的地方。在柏林你不必担心买到假手机、注水肉,不必为电话故障一趟趟求电信商,不必为当官的汽车闯红灯动肝火,法律、治安和社会服务环境都要好一点。我没什么志向,就想不招谁不惹谁地过自己的日子。”
芮小丹说:“女人与男人的对话方式只有两个,要么躺着,要么站着。所以,我总愿意把你想像成一个流浪街头的醉汉,想收留你,却不敢想像收留你的门槛有多高。你说过,给你扔块馒头就行,可你要的这块馒头太大了,我这个穷家养不活你。”
丁元英又喝了一口,只一会儿工夫杯子里的酒就快见底了,吃了几口红油肚丝和生拌豆腐丝,问:“为什么要养活我?”
芮小丹回答:“心理,女人的心理需要。和你在一起,我还没自信到不需要证明是站着跟你对话,而上帝给了你一根那东西,你生来就不需要证明。”
丁元英说:“如果这么养着,我也就剩那根东西有点用了。”
芮小丹微微一笑,说:“所以你的思辨得有点用,我的打算和你的打算需要结合,需要建立一个结构。说到底还是我太贪了,还想天长地久,还想站着对话。告诉我,你认为我将来做文化公司能挣多少钱?然后根据这个参数给我一个设计建议。”
丁元英说:“我在1996年就提过,国家机器不缺一个迟早要被淘汰的女刑警,而社会应该多一个有非常作为的人才。以你的条件、阅历和人际资源,只要你努力,你在15年内至少能挣到1000万。我给你两个建议,一是你不以求职应聘为生,要学位意义不大,应该什么有用学什么,不影响创作、经营,学个十年八年的,就为有个学习环境。”
芮小丹感到吃惊,既为挣钱的估计吃惊,也为学习态度吃惊。
丁元英喝一口酒,点上一支烟,接着说:“二是我借给你500万,3%的年息,第15年一次偿还本息725万。你预支这笔钱在柏林买一套这样的房子,养着我。房子按2%的折旧计算,15年折旧150万,加上15年的利息225万,你的绝对风险是375万,这就是你要证明站着对话的代价。于我而言是经营资本,于你而言是收留我。”
芮小丹往酒杯里添了一点酒,问:“如果5年以后你嫌我老了呢?”
丁元英说:“有可能,而且不止这一个如果。也许5年以后你嫌我平庸了,也许有一天你把我扫地出门了,但这都不影响独立的债权债务关系,也不改变今天的事实。5年以后我不嫌你老,你就可以不老了吗?5年以后我变成了一个色狼,值得你回头看一眼吗?”
芮小丹笑了笑,端起杯子说:“采纳你的建议,定案!”
丁元英端起杯子说:“为中国的文化圈即将多出一个声音,干杯!”
几巡酒过后,夜幕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悄悄降临了,屋子里的光线越来越暗。芮小丹起身去开灯,拉上窗帘,然后坐回原处。她看了看酒瓶,酒瓶里的酒已经下去了一多半,杯子里剩下的酒也不多了,这时候的丁元英已经有了几分醉意。
芮小丹问:“今天喝不少了,还喝吗?”
丁元英说:“就是你说我像流氓的那次,我和韩楚风两个人喝了两瓶,括弧,没喝完就都倒了。今天你把我两年前的建议采纳了,我很高兴,得喝。”
芮小丹说:“只要不是我觉到、悟到的,你给不了我,给了我也拿不住,叶晓明他们就是例子。只有我自己觉到、悟到的,我才有可能做到,我能做到的才是我的。”
由于酒精的作用,丁元英浑身燥热,说话的兴致更浓了,几分醉态地说:“不管是文化艺术还是生存艺术,有道无术,术尚可求也。有术无道,止于术。你的前途在哪儿?就在无明众生,众生没有真理真相,只有好恶,所以你才有价值。觉悟天道,是名开天眼。你需要的就是一双天眼,一双剥离了政治、文化、传统、道德、宗教之分别的眼睛,然后再如实观照政治、文化、传统,把被文化、道德颠倒的真理、真相颠倒过来,随便你怎么写怎么拍都是新意和深度,这就是钱,就是名利、成就、价值,随便你能说的什么。”
芮小丹笑而不语,知道丁元英这是在说酒话了。酒话虽然少了点分寸和聚焦,却是更赤裸裸的心里话,这让她感到亲切、安逸和温馨。
丁元英又喝了一口酒,兴致盎然地说:“用道眼看与用人眼看一样吗?不一样。什么叫特殊感觉?什么叫立意要高、挖掘要深?那不是挖地沟,想挖多深挖多深。也不是爬楼梯,想爬多高爬多高。不在那一道上,你不可能会看到那一道的真相。立意要高、挖掘要深,充其量是个猜测和揣度的版本,不得究竟。”
芮小丹注意到,丁元英刚喝过一口酒却又端起杯子去喝,一口把杯子里的酒喝干,已经有些下意识动作,她觉得再喝下去就要醉了。
丁元英在酒劲的渗透下漫无边际地说:“昨天下午我一个人坐在屋里听音乐,听前苏联红军合唱团的《伏尔加河》曲子,听了很多遍,脑子里浮现着俄罗斯抗击拿破仑、抗击希特勒的画面,很伤感,心里很不是个滋味。俄罗斯是个伟大的民族,历史上没有什么人能战胜他们,但是在世界两大阵营50多年的意识形态对抗里,他们却输在了他们还没有完全读懂的文化里,而美国尊重客观规律的文化最终使他们得到了靠飞机大炮不能得到的胜利,以至于联合国都成了一个失宠的王妃。在中国,有人动不动就拿民主指责共产党,可是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中国的政治文化也是传统文化的牺牲品。把几千年沉积的文化属性问题全都记到一个只有几十年历史的政党账上,这不公平,也不是真实的国情……”
丁元英说到这里有些激动,下意识地又要端酒杯,发现杯子里空了,看看芮小丹,见芮小丹并没有给他倒酒的意思,就想自己倒酒,却被芮小丹阻止了。
芮小丹说:“你不能再喝了,再喝就醉了。”
丁元英酒兴正起,说:“今天这个日子不醉,更待何时?”
芮小丹果断而坚决地把那半瓶酒拿开了,随手摁下电热壶的电源,准备烧水给丁元英泡功夫茶。她把烟和打火机递给丁元英,温柔一笑说:“小傻瓜,正因为今天有特殊意义才更不能喝醉,喝醉你就不好好干活儿了。”
丁元英说:“都半斤酒下肚了,货色肯定打了折扣。”

第三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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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7月3日,星期五。早上,芮小丹刚上班就被叫到局长办公室。
局长没有像平时接见下属那样先让座,而是直截了当地说:“小丹,给你两个小时的准备时间,两小时以后我派车送你去省厅刑侦处报到。这次出去时间可能会长一些,要特别注意保密。有问题吗?”
芮小丹想了想说:“没什么好准备的,冰箱里没多少东西,水电气都关着。让车子在我门口停一下就可以,我去拿几件衣服。”
局长把介绍信递给她说:“那好,你们现在就走,我通知司机。”
等芮小丹走到楼下,小车队的司机小刘已经站在一辆桑塔纳警车旁边等候了。芮小丹上了车,到家里拿了几件衣服和洗漱用品就去了省城明川。
明川距古城180公里,一路全是封闭高速公路,两个半小时就到了明川,直接开进省公安厅大院,芮小丹独自一人来到刑侦处报到,工作人员把她带到徐处长办公室。
徐处长见芮小丹到了,热情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招呼她坐下,接过她递过来的介绍信看了一下,说:“你们局长已经来过电话了,知道你这个时间到,这边的人也到齐了。你先看看这个,回头咱们到会议室谈案子。”徐处长说着将桌上的一张通缉令递给芮小丹。
gonganbu通缉令(A级)通缉令编号:公缉……号
吴成祥,男,1954年4月17日出生,汉族,祖籍陕西延安,身份证号:……护照号:……;大学文化,原任中国银行明川市分行行长,现批捕在逃。身高1.76米左右,中等身材,讲普通话略带陕西口音,懂英语。该人涉嫌贪污3700万元巨额公款,各地公安机关要立即部署查缉工作。发现该人即予拘留,并速告gonganbu刑事侦查局。对发现线索的举报人、缉捕有功的单位和个人将给予20万元奖励。
芮小丹看了一下,这是一张一年多以前的通缉令,是由省厅刑侦处直接经办的案子,这个案子在媒介和网上有很多报道,尤其是在本省内几乎路人皆知。
徐处长和蔼地笑着说:“小丹,我印象中你这是第三次被借调吧?第一次是拐卖妇女团伙的案子,第二次是爆炸抢劫运钞车的案子,你表现都不错。”
芮小丹说:“我干的都是跑龙套的差使,不值一提。我知道自己有多大能耐,能给前辈们跑个龙套已经很荣幸了。”
这时,处长秘书走进来对徐处长说:“徐处,都准备好了。”
徐处长起身说:“走,咱们到会议室谈。”
徐处长他们3人来到一间小会议室,屋里已经有3个人,其中一人在摆弄一台投影机,显然是技术工作人员。另外两个30多岁身着便装的男人芮小丹认识,一个是明川刑警队的侦察员黄文贤,一个是省厅刑侦处的侦查员曾华,过去因为工作关系都曾有过接触。
芮小丹热情地与他们握手寒暄了几句,几个人坐下。工作人员拉上遮光窗帘,打开投影机,大屏幕上出现了犯罪嫌疑人吴成祥早期与银行职员参加企业文化活动的画面。
秘书手里拿着一根两尺多长的教竿向大家介绍案情,说:“原任中国银行明川市分行行长的吴成祥涉嫌贪污巨额公款一案,由于吴成祥逃到哥伦比亚后随即失踪,其它方面又没有可靠的线索,致使这个案子一度搁浅。根据我们目前掌握的情况,吴成祥的大部分赃款还藏匿在国内,他从一开始就给自己留了后手,一旦国外的资金被查封他还有机会重来。他在哥伦比亚改换身份进入洪都拉斯,以洪都拉斯护照进入美国。出售护照的大多是经济不发达国家,出售护照成了这些国家的一大财政收入,吴成祥利用这一点逃避警方追查。”
画面切换到广州一条大街的“楠楠健美中心”的门口,进入健身房,一个20多岁的女子正在教十几个女学员做健美操,旁边有一些多功能器、腹肌板、哑铃架等健身器械。这个女子身材曲线优美,相貌端庄、漂亮。
秘书用教竿指着屏幕上的年轻女子说:“该女子叫沈楠,现年27岁,祖籍陕西秦谷县,与吴成祥是同乡,原是明川市歌舞团舞蹈演员,一度与吴成祥关系密切,她在吴成祥案发前16个月辞职,在广州开了这家健身房,距今已有3年与吴成祥没有联系。但是我们推测,这正是吴成祥精心策划的一部分,避免将来引发不必要的线索。吴成祥现在要解决3个问题:一是他自己在美国的合法长期居留;二是洗钱,以合法形式把钱转移到美国;三是把沈楠合法移民到美国。这都不是一般人能接的活儿,也不是一般人能支付得起的费用。吴成祥最终要达到的是两个人在美国一起生活的目的。”
画面切换到美国著名的纽约时代广场,一个穿灰色风衣的中年男人在广场上散步,此人中等身高,神态沉稳,举止做派都是上流社会的特征。
秘书的教竿指向这个中年男人说:“在香港警方和美国国际刑警组织的协助下,我们设计了一个在美国、香港和大陆之间从事洗钱和非法移民活动的香港人林青,他的公开身份是纽约圣勒斯担保公司第五大股东。吴成祥委托的人经过我们多方诱导,已经开始和林青正面接触,如果不出意外,实质性的交易将在不久进行。”
讲到这里,投影关掉了,秘书和工作人员拉开窗帘,大家围椭圆形会议桌而坐,那个技术工作人员随即离开了会议室。
徐处长拿出一包烟给大家分发,也递给芮小丹一支,说:“你也来一支。”
芮小丹尴尬一笑说:“就是那次执行任务抽了一段,早就戒了。”
徐处长笑着说:“这就怪不得我了,是林青给你设计的,抽得像都不行,是会抽烟,而且只抽公爵牌子的香烟。你这次的任务就是去广州的一座别墅给林青当二奶,你是佐证林青身份真实的细节之一,通过你的形象、谈吐、气质表明你是那个阶层的名贵花瓶。”
“二奶”是指被男人以金钱等物质利益供养的婚外女性,以姿色和文化水平的差异又分为不同档次,从某种程度上讲也是包养人身份和财富的象征。
芮小丹接过烟尴尬地说:“怎么到了我这儿除了坐台就是二奶?就不能让我干点别的?”
大家都笑了。
徐处长说:“这个专案组分为四个独立小组,你们三人是一个小组,曾华任组长,刚才给你们看的是仅限于你们小组需要了解的情况,各组之间不发生联系,不通报情况,不允许打听其他组的人员、任务,一切行动由指挥部统一协调指挥。你们这个组的任务就是围绕着芮小丹的工作展开线索,确保在沈楠这个环节上不能出现问题。沈楠一定会以某种借口主动接近芮小丹,摸底、试探,一旦让她感觉有疑点,仅仅这一个环节的瑕疵就足以让吴成祥缩回去,所有的人力、物力、财力都将前功尽弃,几千万的巨款就将石沉大海。”
曾华郑重地点点头说:“我们明白。”
徐处长给秘书做了一个手势,秘书会意,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套规定角色的证件放到芮小丹面前,然后徐处长说:“小丹,你现在把证件和武器交出来,从现在起你就得研究规定角色。你的枪,在你需要枪的时候会有人给你送去。”
芮小丹把汽车驾驶证、持枪证、身份证、工作证、手枪、手铐、枪套、子弹夹以及房门的钥匙、手机等物品全部交了出来,在面前摆了一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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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风岛并不是一座完全意义上的小岛,三面临海,一面与广州街区相连。进入古风岛地势越走越高,一座座规模不等、风格各异的别墅依次呈现出来。阳光洒在安静的路面上,一条小河在高大榕树茂密枝叶的掩映下无声地流淌着一股清幽,50多座花园式独立庭院被格调和闲情浸泡着,无论是谁,匆匆的脚步走到这里也会变得缓慢下来,一股贵族阶层的气息就这样无须装饰而不经意地显现出来。
古风岛39号是户名林青的私人住宅,这是一套两层楼的建筑,花园、车库、欧式壁炉、美式沙发……该有的都有了,以显示房子主人的尊贵。房子的装修风格与家具的款式色调互相映衬,演绎着高雅与时尚。现代化的音像设备与天然石料的电视墙融合在一起,仿佛能让人听到古典与现代的对话。
芮小丹以规定角色的身份住进了古风岛39号,这座别墅与她母亲在古城玫瑰园小区买的别墅已经完全不是一个概念了,如果把玫瑰园的别墅搬到这里那就不能再叫别墅了,只能称之为一套独立建筑的房子。
她从住进这里的那一刻就不再是芮小丹了,她叫夏雨,28岁,北京人,南京外语学院毕业,原是中国进出口公司国际贸易部德语翻译,1994年8月辞职。她的合法职业是受雇于39号住宅的业主林青,看守这套房子。她有了一套新的身份,诸如北京居民身份证、北京机动车辆驾驶证、广州外来人口暂住证、广州博大图书馆借书证、广州万国大厦优惠消费卡、广州中国人民银行存折……等等。
芮小丹住进了古风岛以后的头几天总是早出晚归,她的角色要求她必须是熟悉这个城市的人。她从穿着的服装、使用的化妆品乃至一个打火机这样的细节都进行了精心的设计,她把一般情况下的联络方式和紧急情况下的联络方式以及原则、纪律和夏雨与林青的关系背景都一一牢记于心,她等待着沈楠这个人物的出现。
一个星期之后的一天下午,芮小丹正在一个佛教网站的文字聊天室里看别人聊天,忽然门铃响了,她走到厅门打开摄像监控,监视器的屏幕上出现了一个身材健美、着装时尚的漂亮女子站在花园门口,手里提着一只棕色皮箱。此人正是沈楠,她终于登场了。
芮小丹拿起对讲话筒说:“对不起,我不认识你。请问您是哪位?”
沈楠解释道:“是夏雨小姐吧?我是楠楠健美中心的,我叫沈楠。我的一个朋友从美国回来,他的一个叫林青的朋友托他给你捎点东西,说你知道这事。我的这个朋友因为赶飞机来不及亲自给你送来,就委托我转交。呵呵,真绕嘴。”
芮小丹说:“哦,捎东西这事我知道,那太麻烦您了,您请进。”说着她摁了一下电控开关,门开了。她也把房门打开,在门口迎候客人。
几句寒暄,芮小丹接过箱子,等沈楠换上拖鞋后请客人到客厅入座,然后从冰箱里拿出一瓶饮料放到沈楠面前,客气地说:“您请。”
沈楠大大方方打开饮料喝了一口,笑笑说:“你别您您的称呼,太客气了,你叫我小楠就行。那朋友说捎的东西里有个打火机必须得用Zippo牌专用的汽油,飞机上不让带请你谅解。不过没关系,Zippo专卖店能买到。”
芮小丹把茶几上还开着的笔记本电脑往旁边推了一点腾出一块地方,把棕色皮箱放到上面打开,一件接着一件翻东西找那只打火机,她把比较占地方的一个手袋和两条牛仔裤拿出来放到沙发上,很快找到了一只精美的打火机包装盒。
坐在旁边的沈楠看着东西惊叹道:“哇,全是世界名牌啊!”
打火机是美国Zippo贵金属年鉴版,精美绝伦。手袋是法国品牌Fendi最新推出的一款形象高贵的经典。香水是美国KL-NOS以标志贵族女性为主题的呕心代表作。内衣是有着五十多年历史、只针对少部分人奢侈的wglmorz品牌,永远演绎女人的美好、性感和与众不同的诱惑。牛仔裤是美国名牌Levi’s设计的一款超低身女装牛仔裤,苛刻的版型和最佳的水洗效果尽显性感、活力与自信。
沈楠用羡慕的口吻说:“你先生真疼你啊。”
芮小丹点上一支烟抽了一口,平静地说:“你朋友没告诉你吗?连这里的保安都知道我是干什么的,你就不用给我留着那层窗户纸了,我就是人们常说的那种二奶。”
沈楠一怔,不免觉得有几分尴尬,说:“其实……你气质很好,一点都不像。我见过这样的人,整天就知道购物、打麻将。”
芮小丹说:“没什么像不像的,价钱不同而已。”
沈楠说:“你不怕吗?这个是要按重婚罪论处的呀。”
芮小丹说:“人家雇我看房子,犯什么罪?”
沈楠问:“为什么要干这个呢?”
芮小丹说:“为钱。”
沈楠又问:“你以前做什么工作?”
芮小丹回答:“翻译。”
沈楠说:“你这么漂亮,又有才气,可以出国呀,也可以嫁给一个有钱的男人。”
芮小丹弹弹烟灰说:“外国不是我们家厨房,不是我想进就进。有钱的男人也不是菜市场里的鸡蛋,不是我想抓一个就抓一个。沈小姐,咱们谈的不是一个社会阶层的话题。”
沈楠看了一眼茶几上的笔记本电脑,不动声色地改变了话题,说:“我看你上的是佛教网站,你信佛了?”
芮小丹说:“我还谈什么信佛?无聊的时候看别人聊天打发日子。”
沈楠眼看着这个话题已经谈不下去了,就看看手表说:“哟,时候不早了,我那边还有生意,就不打扰了。我觉得你很有修养,咱们今天能认识就是缘分,改天我来看你。”
芮小丹问:“你是怎么来的?”
沈楠说:“我坐出租车来的。”
芮小丹说:“哦,那我开车送你回去。”
沈楠并不推辞,而是愉快地站起来说:“那太好了,你正好到我那儿认认门,我那健身房虽算不上高档,可马马虎虎还说得过去,以后你可以常来玩。”
芮小丹关掉茶几上的笔记本电脑,把烟放进包里,换上鞋和沈楠一块出去,先用小遥控器打开车库大门,再用另一个遥控器发动着里面的一辆黑色凌志汽车,进去把车开出来,重新锁上车库大门。
沈楠上车坐在副驾驶座位,说:“到西康路。”
此时正是下班时间,正值交通流量的高峰。芮小丹避开车辆拥挤的路段,熟练地绕道高速行驶,显得对广州的街道非常熟悉,用了20多分钟来到西康路楠楠健美中心。她把车停在路边等沈楠下车,而汽车在这个位置是不可以停留的,这很明显她是不打算进去了。
沈楠说:“都到家门口了,进来坐坐吧,别让我太没面子。”
芮小丹谦卑地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车开上去停在健美中心门前的汽车泊位。夏雨这个角色需要恰到好处的自卑,这是她内在人格矛盾的一个重要特征。
楠楠健美中心的健身场地有100多平方米,开着两台柜式空调,通风很好,几乎感觉不到装修材料和地毯的气味。健身器材有规则地排列在场地的一侧,大约有20多个人在以不同方式健身。屋顶上星星点点的灯光柔和地打在每一处角落,既不眩目也不暗淡。
芮小丹在经过一台哑铃架的时候,一个欧洲相貌的小伙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等她刚走过去就听那个小伙子用德语小声自语了一句话,中文意思是:“我操,正点!”
不管是在中国还是在德国,生活中类似这样的事情芮小丹见多了,她对这种事的通常做法是不去理睬,但是今天的情况则不同,她需要用这种自然的事端自然地佐证她的身份,于是停下脚步,回头用流利的德语说了一句:“小子,请你嘴巴放干净点!"
小伙子愣住了,瞪大了眼睛说:“你……你听懂了?我以为你听不懂呢,对不起!”
芮小丹用德语问:“听不懂又怎样?”
小伙子尴尬一笑,赖赖地解释道:“如果你没听懂,你肯定会以为我说:小姐,你真漂亮啊!你高兴了,我也高兴了。”
沈楠一句没听懂,小伙子显然是这里的常客,沈楠过来问他:“怎么啦?”
小伙子不好意思地用生硬的汉语说:“对不起,我刚才说了一句不礼貌的话。”
沈楠又问芮小丹:“夏雨,他说你什么了?”
芮小丹说:“算了,他道过歉了。”
两人又往里走了几步,走到一块操练的方毯上,沈楠说:“怎么样?还过得去吧?”
芮小丹说:“挺好的。”
沈楠带芮小丹走到一台多功能器旁边,笑着说:“来,你也试试。”然后招手叫过来一个女教练,交代说:“你给夏小姐讲讲怎么用,我去一下办公室马上就过来。”沈楠说完对芮小丹笑了笑,快步去办公室了。
女教练热情地给芮小丹讲解多功能器的使用,还夹带着一些演示动作。芮小丹心想:不能做动作,也许一个不经意的细节就能被行家看出来是受过专业训练的。于是她只是听女教练讲解,不断地问东问西,一点没有上机操作的意思。
沈楠很快回来了,女教练对芮小丹礼貌地笑了笑走开。沈楠把一张刚刚填好的会员卡递给芮小丹,笑着说:“一点小意思,拿不出手,你可不能不给面子哦。”
这是一张一年的健身消费卡,芮小丹说:“这不可以。”
沈楠爽快地笑着说:“咱们一见面我就觉得有缘分,看着你就赏心悦目,跟你说话特别舒服。你放心,我还不算个太穷的朋友,吃顿饭、逛个街还能对付。”
芮小丹不宜再推让,便收下了说:“那就多谢了。”
沈楠看看表说:“已经到饭点了,你第一次来我这儿,说什么也不能让你空着肚子回去呀。走,我请客,咱们到美食大世界去吃珍珠生煎馒头。”
芮小丹说:“不了,改天我请你吧,我想回去了。”
沈楠的分寸也把握得恰如其分,说:“也好,日子还长着呢,改天咱们再聚。”
芮小丹告辞了,沈楠送她到门口,直到她的车在马路上走远。
回到古风岛,芮小丹把今天与沈楠接触的过程在脑子里认真梳理了一遍,包括每句话和每个细节,没有发现有不得当的地方,这才去厨房简单煮了一碗速冻馄饨吃了,吃过晚饭洗了个热水澡,时间就到了晚上8点多,她打开电脑上网。
芮小丹打开一个名为“海阔天空”的网站,输入用户名和密码后点击“登录”按钮,这时出现了几十个不同编码的进入端口,点击一个编码为“3128”的端口,界面再次提示输入密码,她又输入一组特定的密码,终于出现了文字对话窗口,这是特殊情况下公安内部绝对保密的信息传递方式。
她打出一行字:老板吗?我是夏雨。
对方打字道:老板不在,我是值班经理,请讲。
芮小丹:礼物收到了,已经与沈楠正面接触。
值班经理:你对自己的表现评价如何?
芮小丹:还可以。
值班经理:很好。沈楠登场是一个标志性信息,从推测上升到了推定,但是这不能成为法律上的证据,健美中心的会员来自各个方面,有几个国外的朋友不算异常。
芮小丹:明白。
值班经理:你准备对礼物怎么处理?
芮小丹:为难,一点不动似乎不合情理。
值班经理:裤子、手袋和打火机必须得用,其它的可以不动,以合乎情理为标准。
芮小丹:太贵了,以后不会强卖给我然后再扣我工资吧?
值班经理:哈哈,那可没准儿,制度也有个灵活掌握,还得看老板啊。好好干,等受到奖励用奖金抵扣也不错嘛。为了工作适当破费点,无碍。
值班经理:有消息说你不想干刑警了,打算出国留学。
芮小丹:经理,这个问题不在汇报工作范围之内吧?
值班经理:呵呵,闲聊几句,无碍。
芮小丹:不是不想干刑警,是女人老得快也淘汰得快,跑不动就成累赘了。
值班经理:唉,可惜了,你是个不错的刑警,你们局长都说你脑子好使。
芮小丹:哦?备受鼓舞!哈哈……

3

自从沈楠给芮小丹送过一次东西之后,两人渐渐有了一些接触,沈楠去古风岛找过几次芮小丹,芮小丹也约沈楠出来喝茶,半个月的交往使她们彼此不再陌生了。这天傍晚,芮小丹接到沈楠的电话,约她去云南米线城一起吃晚饭。芮小丹开车来到云南米线城的大餐厅,远远看见沈楠已经占好了位子在等候了。
芮小丹刚坐下,沈楠就把两张电话费收据和两张查询话费的话单交给她,说:“下午我去电信局交费,顺便把你的也交了,省得你再跑一趟。”
芮小丹心想:用这样的方法查我的电话,好一个擦边球!她看了一下,座机和手机两项加在一起不到100元,就拿出100元递给沈楠,说:“谢谢你,连这点小事都想着我。”
沈楠接过钱随手放到桌上,笑笑说:“一会儿拿这个买单,就当我请你吃饭了。上两次都是你请我,我也不能太不自觉了。”
芮小丹一笑没说什么,招手叫服务员过来,点了3个小菜、一瓶啤酒和两份米线,然后拿出公爵牌香烟,用那只贵金属年鉴版的Zippo牌打火机点上一支烟,动作娴熟、自然而优雅,一派有闲阶层女性的浪漫风情。
沈楠下意识地欣赏着面前的这个女人,禁不住在心里自语:她真漂亮!她冲着芮小丹愉快地一笑,说:“夏雨,我今天约你出来是想跟你商量个事,希望你有兴致,别像那张健身卡似的一次都没来,就为应付我个面子。”
芮小丹问:“什么事?”
沈楠说:“我想出去旅游几天,换换心境,可一个人出去太孤单,又找不到合适的人做伴。你有时间,咱们又谈得来,咱们两个结伴儿旅游是最好了。”
芮小丹说:“这大热天的,去哪儿也不如在家里呆着。”
这时,服务员把啤酒和小菜送来了。沈楠倒上两杯啤酒,两人碰了一下杯子每人喝了一小口,品尝了时令小菜,然后继续刚才的话题。
沈楠说:“我老家在陕西秦谷,小时候跟我父亲回去过几次,就知道那地方穷,哪知道还有壶口瀑布和黄帝陵这么有名的地方。我想去陕西玩几天,看看兵马俑、华清池,看看壶口瀑布、黄帝陵,尝尝正宗的羊肉泡馍,顺便也回老家看看。”
芮小丹弹了弹烟灰说:“我跟你比不了,你是自由人,我可由不得自己,不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沈楠说:“林先生这么宠着你,这点小事还能不同意?我就是想有个伴儿,你就当陪我出去玩了,所有花费都归我。”
芮小丹说:“那就更不行了,我要去就自己出钱。其实谁不愿意出去旅游?我是不想让人家觉得我登着鼻子上脸。这事我不能答应你,得先问问林青。”
沈楠说:“这容易,你现在就给他打个电话问问。”
芮小丹说:“现在是纽约时间早晨7点多,这个时候打电话不合适。”
沈楠看看手表说:“已经快8点了,该起床了。”
芮小丹在沈楠的再三催促下拿出手机,拨通了林青的电话。
林青:“夏雨吗?”
芮小丹:“是我。对不起,这么早打扰你休息了。”
林青:“没有,我刚起来。有事吗?”
芮小丹:“有个朋友想约我出去旅游几天,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林青:“挺好啊,出去散散心,别老在屋里闷着。”
芮小丹:“那我就答应人家了?”
林青:“行啊,只要你开心就好。你在哪儿呢?怎么这么大噪音?”
芮小丹:“我和朋友在云南米线城的大餐厅,这会儿吃饭的人多。”
林青:“那你们先吃饭,回头我再给你打电话。”
芮小丹:“好,我先挂了。你多注意身体,想你!”
芮小丹挂了电话,把手机放进手袋。餐厅里的声音太嘈杂了,沈楠根本听不到林青在电话里说了什么,只能听到芮小丹的声音。从芮小丹的言辞里沈楠得知,林青已经同意了。
沈楠非常高兴,端起啤酒杯说:“太好了,来,就为这个干一杯!”
就在两人喝啤酒的时候,服务员把两份过桥米线上桌了,转眼间桌子上摆了一大片。云南过桥米线由精制高温汤、各类薄片嫩肉和时鲜蔬菜三部分组成,汤表面浮一层热鸡油起保温作用,肉片有海参、肚头、鱿鱼、鲜鸡脯等等,时鲜蔬菜有豌豆尖、韭菜苔、豆芽五六个品种。吃的时候先将嫩肉片放入油汤碗内烫熟,然后再将蔬菜、米线放入汤碗内烫熟,根据个人不同口味加入精盐、味精、胡椒粉、辣椒油等调料食用,非常鲜嫩可口。
两人把各自的米线自烹自调忙活了一阵,美美地吃起来。
吃饭间,沈楠冷不丁地冒了一句:“夏雨,你的话费不多呀。”
芮小丹说:“我打给谁呢?”
沈楠说:“以后你闷了就给我打电话,我陪你聊。”
芮小丹说:“陪我聊,你的生意还做不做了?”
沈楠关切地说:“夏雨,你以后就这么过下去了?”
芮小丹放下筷子,用餐巾纸擦擦嘴唇悻悻一笑说:“怎么可能?我已经28岁了,一天不如一天水灵,这个游戏的规则是只容你花开,不容你凋谢。”
……
这天晚上在沈楠的提议下,芮小丹经过林青的许可,在这顿晚饭上商定了去陕西旅游的事,她们谈到了旅游路线、费用预算,甚至连雨伞、塑料汤匙、药品这些细节都想到了,最后约定3天的准备时间,3天后飞往旅行的第一站——西安。
芮小丹回到别墅已经是晚上9点了,她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脑和指挥部联系,她必须在第一时间把这个新情况向指挥部报告。
她打出一行字:是老板吗?
对方打字道:我是老板,知道你那里有情况,已经等你多时了。
芮小丹:到陕西旅游的事,初步商定3天后飞西安。林青同意我赴陕,能否理解为是指挥部的意见?另:今天沈楠以帮我交电话费为名查询了我的通讯记录。
老板:一、林青同意你赴陕是指挥部的意见;二、你的身份设置经得起调查;三、沈楠不敢贸然调查你,一查就暴露了她自己,她调查你的前提是首先保证自己没有嫌疑;四、对沈楠的陕西之行你有什么判断?
芮小丹:我仅根据这里的情况做两点判断:一、延安、秦谷是吴成祥和沈楠的老家,沈楠的陕西之行不可能是单纯的旅游,而应该是吴成祥行动计划的一部分,意在给人以取赃款的假象而试探、观察。二、沈楠不知道也不会参与赃款的藏匿、提取,这里既有吴成祥对她保护的成分,也有对她不信任的成分。因此,我认为不能也没必要对沈楠实施监控,沈楠的周围一定还有第三只眼睛,否则吴成祥策划她的陕西之行就没有意义了。
老板:正确。通报一个你需要了解的情况,吴成祥的代理人已经明确通知林青,吴成祥为了防止赃款转移过程中的黑吃黑,已经通过代理人与广州的黑社会达成交易,出100万元买你夏雨的人头,以此制约林青。
芮小丹:哈哈,我的头有这么值钱?
老板:杀手已经先一步抵达西安,以后会步步先于你们,以便于他们观察和隐蔽。吴成祥让沈楠拉上你有三个目的:一是让旅游的事实成立,为出行的真实意图做掩护;二是试探虚实,陕西这里安全,广州那里就会有动作,一旦他们发现陕西这里有人跟踪,广州和纽约那边就会立即停止;三是防止赃款转移的黑吃黑,拿你做人质。
芮小丹:明白。
老板:你们组的曾华和黄文贤今晚连夜开车赶往西安。延安是吴成祥的老家,他当行长期间曾为老家做过事情,目前尚不完全清楚吴成祥在延安的社会关系。陕西警方出于保密的考虑,从秦谷抽调3名刑警配合你们这次行动,他们熟悉当地的情况。
芮小丹:明白。
老板:你的安全不仅取决于你们这个组,其他组的行动不慎也会波及你的安全,你要特别小心。一旦情况紧急,会有人把武器给你送去。
芮小丹:明白。
老板:熟悉西安吗?
芮小丹:旅游去过一次,执行任务去过一次。我和沈楠讲的是没去过,以免旅游的理由牵强,让他们生疑。
老板:所以,要特别注意细节,慎之又慎。

第三十八章

1998年6月25日夜,上海伯爵音响制造有限公司董事长苏逸文结束了他在加拿大的商务活动,一行3人乘多伦多至上海的航班飞抵上海虹桥国际机场,刚出关口就被在大厅迎候多时的公司下属接走,两辆豪华轿车匆匆驶离机场。
伯爵公司早年是一家专门生产扬声器的街道民办企业,经过几十年的发展成为中国家庭影院音响的龙头企业,主要生产扬声器、音箱、AV功放等产品,资产两亿一千万,其产品占家庭影院音响市场27%的份额,在Hi-Fi音响领域也有一席之地。伯爵公司与乐圣公司的区别在于,伯爵产品是针对普通家庭的娱乐音响,而乐圣产品是特别针对音乐发烧友和音响发烧友的发烧级高保真音响。伯爵品牌大众化产品的经营规模和市场效益非乐圣品牌可比,而乐圣品牌的品位形象和精神贵族化身又非伯爵品牌可及。
苏逸文40多岁,身材瘦高,略有些秃顶,四方脸,五官端正,穿着一件白衬衫,领带打得一板一眼,戴一副金丝边眼镜,文质彬彬的,但透过镜片,能看到一双敏锐、精明而沉静的眼睛,那是一种平淡的却又是高高在上的目光。
两辆车驶进伯爵公司厂区大门,在公司大楼前停下,整幢大厦静悄悄的,只有少数办公室还亮着灯。一行人来到三楼会议室,各部门负责人早已经到齐了,大家纷纷站起来跟董事长打招呼,苏逸文示意大家入座。
总经理付子清说:“董事长刚下机就连夜主持这个会议,会议的重要性已经无须我再强调。格律诗事件已经沸沸扬扬,乐圣公司已经正式起诉格律诗公司。今天的会议就是研究乐圣与格律诗诉讼案可能会对伯爵公司产生的连带影响,并据此拿出相应对策。
苏逸文说:“市场调研部提交的电子邮件报告我看过了,还是请刘部长先谈谈情况。”
伯爵公司的市场调研部名为市场调研,实际上就是公司的情报机构。
市场调研部刘家明部长站起来发言:“调研部认为这不是一件简单的商业纠纷案,也并非不关伯爵公司痛痒,格律诗事件有理由被解读为音响价格战的序幕,消费者有理由产生持币观望态度,事实上伯爵公司的销售已经受到了影响,而我们的警觉在于,如果格律诗是有计划、有预谋的攻击行动,一旦攻击乐圣得手,双方的优势互补就可能对伯爵构成威胁。这不是我们想不想卷入的问题,而是想不想都得被卷进去。”
刘部长的话音一落,会议室里就变得鸦雀无声了。在座的其他干部大多都保持了沉默的态度,眼睛里却分明写着:危言耸听。毕竟,格律诗只是一家仅有百万资产的小公司,还没有强大到可以翻云覆雨,而伯爵公司主营AV音响,虽然在Hi-Fi领域略有渗透,但毕竟不是主营业务。况且,乐圣已经拒绝了格律诗代表的求和,诉讼胜负几乎已见分晓,格律诗事件很可能只是音响市场的一个小插曲,谈不上对伯爵公司构成威胁。
总经理说:“我们都知道80年代初靠收录机起家的雅艺音响,雅艺固定资产从30万发展到2个亿用了10年的时间,而从2个亿到破产只用了3年的时间。一个称职的干部应该善于远远地就能发现可能存在的危机,不仅在还没有形成威胁之前就预先化解,而且还要转化为可以利用的发展机会。轻敌、迟钝是商家的坟墓,谁犯戒埋谁。”
苏逸文看了一眼刘部长,示意他继续发言。
刘部长说:“乐圣一次性卖给格律诗1000副套件显然是在利用对方的幼稚和盲目,格律诗事件也就有可能是一次简单的清仓甩卖。但是,基于什么人做什么事这个守恒定律,只要我们看看组织、策划格律诗事件的核心人物是何许人,真相就一目了然了。我们知道格律诗的幕后人物是丁元英,我们通过各种渠道调查此人,此人是柏林大学经济学硕士,先后就职于柏林H.N.S国际金融投资公司、北京通达证券公司、柏林《世界经济周刊》经济发展战略研究员。此人在1994年6月创办私募基金,据业内人士估计,私募基金受托资本最少超过2亿人民币,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从股市至少卷走2个亿。此人性格孤僻,不善交往,也没什么名气,但是真正了解他的人都有一个共同评价——鬼才。面对这样一个鬼才,我们还能说格律诗事件只是简单的清仓甩卖吗?”
总经理付子清补充道:“格律诗是在与乐圣1比50的资本力量对比下发起攻击,如果按此推论,一旦格律诗和乐圣优势互补,他们与伯爵的资本力量对比将缩小到1比4,格律诗又为什么不敢对伯爵发起攻击呢?”
苏逸文说:“我们对很多情况还不了解,但是并不妨碍我们去做一个最基本的判断,谁胜诉对伯爵公司的威胁更大?是乐圣还是格律诗?”
销售部部长许家玉说:“当然是格律诗胜诉对伯爵有威胁,因为乐圣胜诉只是各自退回原位,而格律诗胜诉则意味着他们掌握了更低成本的生产方式,价格是法宝,市场规律就吃这一套。伯爵产品全部在上海生产,综合成本比广东还要偏高,比格律诗就更高。”
企划部部长王振光也表态道:“我同意许部长的意见。”
苏逸文看了看其他几位干部。
其他几位干部纷纷表态:我们也持这个观点。
苏逸文说:“我们希望乐圣公司是一场虚惊,我们也希望这场诉讼只是Hi-Fi领域的龙争虎斗,但是这不妨碍我们预警在先和创造机会。因此我建议,伯爵公司以董事会的名义正式向格律诗提出我们愿以650万元的价格收购贵公司,同时向媒体公开发布消息。”
650万!这个天价的数字把在场的人惊呆了。
王振光脱口而出:“为什么?”
苏逸文说:“这里面有很多为什么,你问的是哪一个?”
王振光问:“为什么要收购格律诗?为什么是650万?”
苏逸文回答:“收购格律诗是预警和创造机会的需要,200万收购是趁火打劫,400万是抛媚眼。乐圣向格律诗提出600万的损害赔偿要求,说明格律诗有这个能量,我们在这个数上添加50万以示与争议标的有区别。”
财务部部长黄秋明说:“乐圣的600万赔偿要求是诉讼战术需要,是虚的。如果乐圣败诉真正的损失不止600万,如果胜诉实际损失达不到600万,我们尚不知道格律诗公司能不能胜诉,如果盲目收购,被告主体就会发生转移,就成了伯爵应对这场诉讼。”
苏逸文说:“你不接近它、不了解它,你怎么知道它值不值600万?你怎么知道它会不会胜诉?你又怎么知道该不该收购?你接近它了没有?看清楚了没有?谈判了没有?”
众人恍然大悟!
付子清解释道:“伯爵公司作为中国音响业首席,应该有显示身份和气度的表态。假如格律诗音箱成本合理,假如乐圣被挤出市场,即便伯爵真用650万收购格律诗,我们保守估算了一下,伯爵以纳入囊中的乐圣旗舰和格律诗音箱的双重优势大举挺进Hi-Fi市场,既降低发烧门槛又迎合发烧友追求个性的需要,至少能产生1亿4千万的市场效益。这就是马太效应:你有,给你更多;你没有,把你原来的都拿走。”
许家玉说:“虚中有实,实中有虚,好!问题是,丁元英看不出来吗?”
苏逸文淡淡地说:“所以,那只是问个好、作个揖,一份人情而已。既然是格律诗胜诉对伯爵不利,那就做个姿态,礼尚在先,免得日后都撕破脸皮。这个动作要快,要在他们交换证据之前心里都没底的时候发布消息,过期就不值钱了。”
众人的表情里除了叹服,已经找不出多余的内容了。

第三十九章

1

刘冰的身子倚着门框,默默地抽着烟,默默地看着这位集董事长与总经理职务于一身的女人把宝马轿车开走了,心里空空荡荡不是个滋味。
这辆车他是在王庙村召开预备股东会议那天接手的,在两年零四个月的时间里,这辆车一直跟他朝夕相处,形影相随,俨然已经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宝马是财富、实力与地位的象征,是令人神往的梦想。尽管养车的费用很高,而他从来不必为养车的费用担心,所有的汽油费、停车费、违章罚款都由公司付账。他喜欢那种驾驶宝马在都市里穿行的感觉,他喜欢西装革履从宝马车下来的时候那种被人仰视与羡慕的目光。
此刻这一切都成为了过去,而门前的车位也由原来的宝马变成了崭新的白色奥迪。肖总自己会开车,不需要他这个司机了。
他没有料到情况会这样的剧变,这种剧变意味着即使公司胜诉他也没有出任总经理的机会了。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诉讼结果还没出来公司股权就发生了根本变化?为什么肖亚文会在诉讼前景凶多吉少的情况下入股公司?她又是根据什么判断出格律诗会胜诉?
刘冰正在黯然神伤,忽听有人搭腔:“刘主任,闲着哪。”
刘冰这才注意到马路边有两个熟人走过来,看样子刚下出租车。来人是朝阳区慧通音响机架专卖店的店主杜小川,慧通店的部分机架是从格律诗公司进货。
刘冰等杜小川走到近前,招呼道:“杜老板可有日子没来了。”
杜小川说:“淡季,不走货。”
刘冰请杜小川进店里,问道:“需要啥货?”
杜小川说:“四仓钢琴漆黑色5套,棕色2套,亚光黑色3套,原木贴面2套。两仓钢琴漆黑色3套,棕色2套。双柱音箱架2对,单柱音箱架1对……”
刘冰一边听一边用笔记到纸上,然后把货单放到茶几上,说:“小杨去送货了,一会儿就回来。咱先把货搬到门口,呆会儿好装车。”
于是两人就动手搬货。
正在干活的时候,门口来了一辆灰色保时捷豪华跑车,这辆车没有停到车位,正巧赶上小杨的车也送货回来,保时捷车挡住了面包车的通道,面包车只能在后面等着。一个戴墨镜的女士从保时捷车里出来,跑车这才开到车位,让开了通道。小杨看到门口的货物,直接把车停在了最方便装车的位置。
刘冰见女士往店里走,就上前招呼道:“小姐,您请进,请随便看看。”
话音未落,又有一辆高级轿车开过来,在面包车的正前方停下,从车里下来两个穿白衬衣打领带的男人,轿车完全堵住了面包车的去路。刘冰见状快步走出去对两个下车的男人客气地说:“对不起先生,您的车不能停在这儿,这辆车装完货就得出去。”
其中一个身材略胖的男人解释道:“我们是上海伯爵音响制造公司北京办事处的,来找格律诗公司的负责人,只呆两分钟就走。”
伯爵公司是AV音响领域大名鼎鼎的企业,他们来干什么?刘冰怔了一下,本能地联想到了眼前的诉讼,于是谨慎地说:“肖总不在,我叫刘冰,是格律诗公司办公室主任,你们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我负责转告。”说着,他拿出一张名片递过去。
胖男人接过名片看了看,收起,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交给刘冰,说:“这是经伯爵公司董事会讨论决定的意向书,本公司对贵公司的经营模式很感兴趣,意向出价650万收购贵公司。这个消息将在明天见报,本公司期待贵公司的答复。”
刘冰拿着意向书惊呆了,甚至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胖男人拿出钢笔和回执单,说:“刘先生,麻烦您在回执单上签个名字。”他等刘冰签上日期和名字,礼貌地与刘冰握手告别,坐上车走了。
刘冰目送着伯爵公司的车消失在车流里,忽然发现小杨和杜小川站在他旁边两眼出神地望着他,就说:“看我干啥?装车呀!”然后对身旁的女士客气地说:“小姐,您请进。”
这时,女士旁边又多了一个男士,显然是这位女士的司机。
刘冰将女士请进店里,热情地问道:“小姐,请问您想看点什么?”
女士环视了一下音响店里的陈设,指了指那套陈列的音响说:“我就要这套音响,包括配套的机柜和音箱架子。”
刘冰歉意地说:“对不起,没货。请您到门口看看玻璃上贴着的告示。”
女士说:“我的人昨天来过,看见告示了,也看见了这套音响。”
刘冰说:“如果这套能卖,早就卖出去了,等不到现在。实在抱歉,您再到别的店里看看吧。这套音响是样品机,总经理有过交代,不能卖。”
女士说:“我有音响,论牌子比你这响,论价钱能买你这个3套,可我就看上了你这套音响,如果在别的店里能买到我就不到你这儿了。你不用抱歉,随你开个价吧。”
这时,杜小川走过来说:“车装好了,结账吧。”
刘冰仍然歉意地对女士说:“实在对不起,这真不是价钱问题,您还是请回吧。我得跟这位先生结账,失陪了。”
刘冰带杜小川到收银台的电脑前结算、收钱、开发票,抬眼一看,那位女士并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在沙发上坐了下来,随手拿起茶几上的一本音响杂志翻阅,她的司机蹲在音响前端详一台台器材,也是一副不急不躁的神情。刘冰在店里工作一年多了,见识过各种各样的玩家,对眼前这位富贵女士的执著并不感到稀奇。此刻他的心思已经不在这单不能做的生意上了,而在那张伯爵公司的收购意向书。
杜小川拿上发票上了面包车,小杨开车走了。
刘冰坐在电脑前没动,心里想,事实已经摆在那儿了,伯爵公司既然肯出650万,说明公司的价值肯定大于650万。他在电脑上算了一下,当初他有13%的股份,按650万的收购价计算,他可以分到84万,减去欧阳雪给他垫资14万,还剩下70万。也就是说,他退出公司的代价至少是70万。
70万,一个让人吐血的数字!
他给肖亚文算了一笔账:51%的股份,肖亚文在入股的几天内就赚了300万。
刘冰心理不平衡了,极度地不平衡。是他们这些人艰苦创业了两年多,是他们死打硬拼才打下了今天的局面,可他们却一无所有,而肖亚文却不费吹灰之力就摘到了果实,就连他这个公司元老也得向一个小女人“肖总、肖总”地称呼……
他真是不明白了,肖亚文是根据什么判断格律诗公司会胜诉?伯爵公司又是根据什么判断格律诗公司会胜诉?为什么欧阳雪那么痛快就答应了他们退股?为什么他们刚刚退股肖亚文就控制了公司?为什么肖亚文刚一入股就有伯爵公司高价收购公司?这些是不是丁元英预料之中的事?是不是人家早有打算……
他在思忖,要不要给叶晓明和冯世杰打个电话通报情况,听听他们的反应?
这时,那位女士走过来问道:“师傅,忙完了没有?”
刘冰关上电脑,略显不耐烦地说:“您请回吧,等也没用。跟您说过了那是样机,总经理交代过不能卖,您不能让我为这事丢了工作吧?”
女士问:“门口那辆白色奥迪是你们的车吗?”
刘冰说:“是。这跟音响有什么关系?”
女士说:“车在,说明经理没走远。既然你做不了主,就请你把经理叫来,我跟你们经理交涉。我今天来了,就没打算空着手回去。”
一直在旁边没说话的司机这时忍不住了,说:“朋友,你知道这位小姐是谁吗?别说买你的音响,就是白用都是给格律诗这牌子面子。你不懂,叫当家的过来说话。”
刘冰心说,你就是皇朝天子来贴金也贴不到我刘冰口袋里。他并不在乎这个女人是何方显贵,但是顾客有这个要求,如果不应答就可能招来投诉,而且伯爵公司送来意向书的事也应该及时向总经理汇报,免得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于是,他拿起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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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亚文驾驶着宝马轿车去正天集团总部大楼,她提前到了十几分钟,就在楼下等了十几分钟,然后按照预约的时间16点30分准时来到正天集团总裁韩楚风的办公室。
她约见韩楚风的时候并没有说明具体来意,而实际上她是受丁元英的委托来向韩楚风归还宝马车。为了还车,她昨天下午就把宝马送到了附近一家信誉好的汽车维修服务公司进行常规保养,今天上午又到一家信誉好的汽车美容店从里到外做了5个小时的全车美容,然后把油箱加满。经过美容的宝马车内饰一尘不染,车表如水晶般光润。
周秘书与肖亚文有过一面之交,点头一笑说:“韩总正等你。”
肖亚文轻轻敲了一下门,听到韩楚风“请进”的声音后推门进去,见韩楚风正从沙发上站起来。办公室里只有韩楚风一个人,而满屋子的烟雾和沙发旁的几把椅子以及茶几上三个满是烟头的烟灰缸说明,这里刚才还是一番热闹场面。
韩楚风热情地说:“请坐,请坐。”
肖亚文坐下,从挎包里拿出宝马车的全部手续和车钥匙放到茶几上,说:“韩总,大哥委托我把车给您送来。小丹有辆车,公司刚买了新车,您那辆车用不上了。”
韩楚风一愣,说:“你又是大哥又是公司,这口气里有东西嘛。”
肖亚文拘谨地笑了笑,说:“在丁总面前晃悠几年,涨级了,正赶上有个机会,就混进公司了。”接着,她简要介绍了一下最近发生的事情。
韩楚风笑了,说:“一年多不见,都成格律诗掌门了,好、好啊。只是那辆车是我输给元英的,不能再送回来。”
肖亚文说:“大哥说了,车子用了两年多,意思到了。小丹有车,他也确实用不上。”
韩楚风手一挥说:“行,随他吧。”
这时,肖亚文的手机响了,她歉意地看了看韩楚风,然后接听电话。
电话是刘冰打来的,说:“肖总,刚才上海伯爵电子公司北京办事处的人送来一份收购意向书,提出以650万元收购格律诗,还说这消息明天见报,这个情况我跟你说一下。再就是店里有个女顾客来半天了,非要买那套样机,怎么解释都不行,要直接跟你谈,你看这事该咋处理?你是不是回来一趟?”
肖亚文说:“那套样机欧阳已经买了,不能卖。我一会儿就回去。”
办公室里很静,刘冰的嗓门又大,电话里的内容韩楚风无意间听得清清楚楚,他一下子就想起了那年去五台山的时候丁元英提及过伯爵公司这个名字,现在这个名字果然以落井投石的方式出现了。他见肖亚文关了手机,就笑道:“亚文,看你文文静静的,我还真想不出你站在法庭上会是怎么个风采。”
肖亚文不好意思地一笑,停了一下说:“韩总,公司有个事我想跟您咨询一下,要是有什么不妥的地方您别生气。”
韩楚风说:“咨询又不是做决定,你说。”
肖亚文说:“公司租用正天大厦地下仓库的合同是今年10月底到期,当时多租了几个月是考虑音箱存在销不出去的可能,现在那个仓库已经没用了,如果现在还有人想租,我的意思是在正天大厦不受损失的情况下能不能提前解除租赁合同,这样公司就能节省4万多元的房租。我想咨询的是,如果我去正天大谈这事合不合适?正天大厦有没有可能退4个月的房租?如果正天大厦可能有损失我就不谈了。”
韩楚风说:“谈不上损失,那仓库随时都能租出去,我看你可以找马总提提。”他思忖了片刻,说:“马总他们几个刚走,你现在下楼到大门口等着,我给马总打个电话,你们在楼下的广场见面。记着,就你们两个谈,有个意向了再走程序。”
肖亚文拿上挎包起身说:“谢谢韩总,那我去了。”
肖亚文下楼来到正天总部大楼广场,此时的烈日已经斜向了西边,但是依然像火球一样烤着大地。她在门口巡视了一下,见广场的一角有个漂亮的自行车停车棚,这个位置紧挨着停车场,于是走过去站在车棚的阴凉下等候。
一会儿,一辆黑色奥迪A6轿车驶过来,在离她有十几米的车位停下,正天商业大厦的马总经理从车里出来,朝她做了一个打招呼的手势。
肖亚文几步走过去与马经理握手,寒暄道:“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马经理笑着说:“意思我都知道了,可以理解。你呆会儿还要去哪儿?”
肖亚文说:“谈完了事我就回音响店了。”
马经理拉开车门说:“那就上车吧,我送你,咱们车上聊。”
肖亚文上车,等车开动了之后问:“马总,您看这事为难吗?”
马经理说:“退你4个月的房租,再赔你一个月租金的违约金。你就在店里等着,过几天我派人找你协商,你在协议上签个字收钱就行了。”
肖亚文说:“我违约了,你们还赔我违约金?那不行,谁的面子也不能这么办事。”
马经理笑笑说:“这事要办就得有违约的一方,不是你违约就是我违约,谁违约都得付违约金。那块地方想租的人多着呢,我必须是为了照顾关系才不惜跟你违约租给他人,不违约就不够意思,违约才有价值。你要不想害我就接受违约金,这个钱是承租方出,正天大厦不会有任何损失。承租方出了钱还得感激我,不出钱反而不是个人情了。”
肖亚文明白了,感叹地说:“长了一回见识,真黑呀!”
马经理哈哈一阵大笑,然后摇摇头感慨地说:“不是咱想黑,是不黑不行啊!用元英的话说,这世界要不是黑白颠倒,那还叫众生吗?那该叫天国了。”
……
两人一路聊着到了格律诗音响店,肖亚文下车,马经理开车走了。肖亚文看了看面包车旁边的那辆保时捷豪华跑车,走进店里。
小杨正拿一条毛巾擦汗,看样子也是刚进门。
刘冰在接待两位挑选音响机柜的年轻夫妻,见总经理来了,就对那位女士说:“这是我们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你的事跟她一个人说就行了。”然后从收银台拿来伯爵公司的收购意向书交给肖亚文,说:“肖总,这就是伯爵公司送来的意向书。”
肖亚文草草看了一眼意向书,收进包里,问女士:“小姐,是您要买音响吗?”
女士将信将疑地打量着肖亚文,问道:“你是管事的?”
肖亚文说:“是的。让您等了这么久,我很抱歉。请允许我向您解释,这套音响不仅是样机,而且已经售出了,买这套音响的也是一位女士。所以确实很抱歉,这套音响确实不能卖给您,还请您多谅解。”
女士问:“就是你把音响界搞得沸沸扬扬?”
肖亚文答道:“我没那么大能量,也不能回答您这个问题。”
女士说:“我是歌手楚婕,很喜欢音响,朋友都叫我39婆,都烧到39度昏头了。其实我对国产音响并不感兴趣,最近到法国演出,逛音响店的时候发现了这种两台前级四台后级的推法,当场就镇住了,一打听还是国产的,回来我就找这套音响,已经买不到了。”
女士说着摘下墨镜,果然是当红摇滚歌星楚婕。
肖亚文说:“楚婕小姐,我很喜欢您的歌。幸会,幸会!”
楚婕说:“好剑得卖给好剑客,好音响得卖给喜欢它的人。我工作很忙的,今天在这儿等了这么久,不拿到音响我是不会走的。你说样机已经售出了,可样机还在。你既没标识售出也没标识非卖品,我就有理由认为是可以购买的商品。”
这下肖亚文做难了,说:“楚小姐,这套音响真已经售出了,买主是欧阳小姐,她既是我的朋友又是公司股东,因为这对音箱是最早的一批,她想留一套原汁原味的。也因为她是公司股东,样机一提走店里就空了,所以还一直在这儿摆着。”
楚婕说:“那我就更得要了,我就要第一版原汁原味的。”
肖亚文想了一下,说:“我是真被您感动了,可我也真做难了。这样吧,我给欧阳打个电话,您跟她说,她要同意您就拉走,她要不同意您也别让我做难了。”
楚婕说:“好,你打吧,我跟她说。”
肖亚文从挎包里拿出手机拨通了欧阳雪的电话,把情况向欧阳雪介绍了一遍,然后把手机递给楚婕。
只听欧阳雪在电话里说:“楚小姐,你好,你好!我很喜欢你唱的歌,感谢你这么喜欢格律诗音箱,我同意那套样机转让给你,感谢你对我们公司的支持。”
楚婕激动地说:“欧阳小姐,谢谢你,太谢谢你啦!”
肖亚文对小杨说:“打包,装车吧。”
刘冰过来说:“小杨,你先把机柜和音箱架给人家送去,这儿我来,这么一堆器材拆下来包装得点时间呢,我装好估计你也就回来了。”
于是,小杨就去为那两位年轻夫妻送货。
刘冰在拆卸和包装音响,肖亚文、楚婕和楚婕的司机一起帮忙。

3

天黑了,沸腾了一天的都市转眼又沉落在灯火的海洋里。
那套音响终于还是被那位执著的女士买走了,店里的布局发生了变化,原先摆放音响的位置立刻显得空了一块。肖亚文经过反复观察、思量,和刘冰、小杨一起把商品进行了重新摆位,使空间与商品协调、合理。
忙到晚上8点多,肖亚文在前厅隔壁的储藏间把拖把和抹布洗干净,凑着水龙头洗了一把脸,用纸巾吸干脸上和手上的水,到前厅的收银台拿上挎包,又退到门口对重新布置的环境审视了一遍,这才对刘冰和小杨说:“行,今天就到这儿吧。”
刘冰非常想问一下肖亚文对伯爵公司意向书的态度,话到嘴边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股东了,那不是雇员可以打听的问题,于是话就变成了:“肖总,店里人手不够。”
肖亚文说:“先这么维持着,等诉讼有个结果了再说。现在招人,一旦败诉了,人家刚上班就失业,那就把人家耽误了。你们锁上门吃饭去吧,早点休息。”
肖亚文推门出去了,走到崭新的白色奥迪车前打开车门坐进去,落下车窗户通风。在太阳下晒了一天的车厢不但闷热,而且还有一股新车特有的装饰材料的气味。就在她启动车的时候,她从后视镜里看见小杨正在给店门外层的栅栏铁门上锁,而刘冰则站在门口呆呆地望着这边,那失落的神态好像是谁抢走了他的东西。
刘冰失落的神态让肖亚文心里瞬间滋生出一种莫名的悲悯,好像她就是那个抢了刘冰东西的歹人。她把车倒出来调整好方向,然后顺着出口上了马路。她理解刘冰的感受,也明白刘冰的思想变化。毕竟她这个警官大学的本科生在北京打工6年了,毕竟她有了6年的社会阅历。她知道,当人一旦从危险里跳出来,他就不再去关注这个事物的危险了,他的目光就会全部落在这个事物的利益上,这就是人。
夏日的晚风吹进车窗,吹拂在她的脸上,这样的情景很容易让人唤起清爽、飘逸和自由的感觉,然而她却全然没有在意,她的心被一场决定命运的诉讼牵着,不得不去没完没了地假设、推断,再假设、再推断……自从她接手了案子,她就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尤其是在接管了公司的短短几天里,她的脸颊消瘦了,眼睛里隐隐有了血丝。
但是,她是快乐的。
她注意到了自己的变化,她已经有好几天没穿职业装了,而穿衣服时也不再去考虑老板和公司对职业女性的形象要求,她可以穿自己所喜欢的那些简洁而得体、休闲而淡雅的更符合自己个性的衣服。这让她顿悟:原来女人可以不穿职业装也是一种权利。
汽车快要开到她居住的小区了,可她没有一点食欲,也没有做饭的兴致,特别想找个清静幽雅的地方呆一会儿,让脑子好好放松一下,但是又舍不得花那种消费,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消费一回,于是车到路口她调转方向朝一条北京有名的酒吧街驶去。
本来做诉讼代理就是一件劳神的事,现在又凭空冒出来一个收购意向书,而格律诗与伯爵公司既没有利害关系也没有商业往来,这件事与当前的诉讼有没有关系?伯爵公司的意图是什么?这些都是个谜,必须得有个清晰的答案。她当然可以打电话向丁元英请教,但必须得是经过她思考而不得其解的时候。她觉得,她能争取到一个可以通过请教和询问帮助她判断事物的朋友就已经很幸运了,而越是这样,她就越需要让朋友对她有信心。
来到酒吧街,她在一个名叫“怀旧咖啡屋”的店前停下车。
怀旧咖啡屋是一个刻意突出怀旧调的小店,店面虽不大,装饰也说不上豪华,却以其独特的个性而具有一定的文化内涵。一张老唱片、一个红袖章、一顶旧军帽……不经意的一件东西都能把人带回逝去的那段岁月。这里的顾客多为40岁左右的中年人,也有个别喜欢这种情调的年轻人,他们品着咖啡,在背景音乐与柔和的光线下低语而谈。
肖亚文在一张靠窗户的桌子前坐下,这个位置既可以享受咖啡屋的清静,又能观赏窗外的夜景,玻璃窗隔离了外面的声音,看着窗外犹如观赏一部无声电影。她喜欢这里质朴而执著的文化氛围,也喜欢观察有阅历的人交谈时的那种沉稳的神态。
要了一杯咖啡,她从包里拿出那张收购意向书再次审阅,看意向内容,看伯爵公司董事会的落款和公章,看伯爵公司董事长的签字。
不经意间,对面坐过来一个30多岁的男子,面目英俊,穿着高级短袖衬衫,留一头潇洒的发型,左手端一杯红酒,用最老套的方式问:“小姐,我能请您喝杯咖啡吗?”
肖亚文对这种司空见惯的搭讪一向很反感,说:“谢谢。不可以。”
男子对女士的这种回答显然也是听多了,并不介意,仍按经典套路说:“被您拒绝真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您很漂亮,而被您拒绝更让我感到了您内在的修养。”
肖亚文一听就知道这是老手了,她不想因为这种文明的纠缠坏了心情,也觉得这种男人也应该给他点摧残,于是说:“喝杯咖啡倒也没什么,然后呢?”
男子说:“然后就闲聊聊。”
肖亚文又问:“然后呢?”
男子怔了一下,说:“然后……就没然后了。”
肖亚文说:“那您为什么不请男士而一定要请女士呢?您不够诚实,而且您千万别说秀色可餐,那样的话您就坐到一边餐去,连咖啡钱都省了。”
男子有了一点尴尬,说:“然后?然后就认识了。”
肖亚文仍问:“然后呢?”
男子说:“投缘的话,就会有一些交往,成了朋友。”
肖亚文继续问:“然后呢?”
男子说:“然后……就真没然后了。”
肖亚文摇摇头一笑,说:“然后就上床了,不然您大可以秀色可餐。您看,一杯咖啡承载着这么伟大的使命,您还是留着有的放矢吧。”
男子尴尬难当,问了一句:“那您来这种地方干什么?”
肖亚文说:“那就得把这儿的老板请出来回答了,或是怀旧咖啡屋误解了您,或是您误解了怀旧咖啡屋。”
男子起身走开了。
肖亚文恢复了清静,继续思考伯爵公司意向书的问题。她静静地坐了3个小时,3个小时之后她得出了一个判断:格律诗的生产成本对伯爵公司可能有潜在威胁,伯爵公司此举只是虚晃一枪而已,意图不在于收购,而在于接近、了解。
她觉得伯爵公司给她上了一课,题目叫:居安思危。

第四十章

1

窗外下着蒙蒙细雨,林雨峰独自一人久久地站在办公室窗口从9楼的高处向雾蒙蒙的天空凝望,他不是在看什么,而是在想什么。办公室里寂静无声,只有墙上的电子表发出的轻微响声,电子表的指针离开8点30分的位置,向8点35分靠近。
今天是法院指定本案诉讼双方交换证据的日期,法院在3天前就把通知下到了乐圣公司北京音响店,定于1998年7月13日上午8点30分在法院第四审判庭交换证据,赵青和蒋律师已于昨天晚上抵达北京。尽管林雨峰对诉讼有信心,但信心毕竟不是结果,他心里还是隐隐萌动着一种无以名状的不安。
格律诗公司没有在法院规定的期限内提交应诉答辩状,放弃了一次答辩权利。自从叶晓明来深圳求和之后,叶晓明和冯世杰就再也没有在格律诗音响店出现过。这些说明什么呢?是对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打这场官司,还是格律诗公司内部出了问题?林雨峰在想:对方能拿出什么证据呢?如果像放弃答辩一样放弃举证,那就意味着乐圣公司不战而胜,但是,格律诗公司这种可能性有多大呢?
他从8点30分开始等赵青的电话,如果格律诗公司放弃举证,那就成了乐圣公司单方面举证,时间不会太长,赵青的电话可能很快就会打过来。如果赵青在半个小时之内没有电话打过来,这个时间可能说明格律诗公司参加了举证,证据交换正在进行。
林雨峰时而在窗户旁伫立,时而坐到沙发上,时而又在房间里踱步,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当时间过了9点,他的思路全部集中在对方可能举出什么证据的问题上,这个时间使他确信,格律诗公司举证了。他被一种矛盾的心理困惑着,他实在想不出格律诗公司能举出什么有力的证据,而他的自信却又实实在在经受着没有理由的冲击。
9点27分,寂静的屋子里响起了清脆的电话铃声。林雨峰急忙走到办公桌前看来电显示号码,正是赵青的电话。他心里紧张了一下,但还是等到电话铃响到第三声的时候才从容拿起电话,同样以从容的语气说:“赵青吗?我是雨峰。”
电话里夹杂着大街嘈杂的声音,显然打电话的位置已经不在法院的房间里。赵青斟酌着词语说:“雨峰,情况……不太好。对方的证据很充分,格律诗实际上是个扶贫公司,完全是贫困村的农户式生产,一句话,在不是人呆的地方干不是人干的活儿,跟老电影里的资本家一样,根本不是工业生产的成本概念,幕后策划是丁元英。现在志伟送我们去机场,能赶11点35分的班机,详细情况电话里说不清楚,下午见了面再谈。证据里有录像资料,你让方秘书准备一下VCD播放设备。蒋律师刚才已经向阎所长通报了情况,败诉……几乎是定局了,可能需要考虑败诉以后的应对问题,你得……有个心理准备。”
林雨峰心里陡然一沉,轻轻放下电话。形势骤然发生变化完全出乎了他的预料,他的脑子突然呈现出一片空白,他的心也由隐隐萌动的不安突然变成了一种失重。败诉……农户式生产……丁元英……扶贫……这几个词不停地在他脑海里交替闪现。
他在沙发上静坐了半个小时,连续抽了三支烟。无论在此之前他怎样分析败诉后果,那都是建立在一种“理论可能”的心态上,而从来没有真正从“现实可能”的心态上去深思这件事,他总觉得那种可能性离他很遥远,遥远到只能发生在别人身上。当“败诉”的概念突然以“定局”的形式输入他脑海的时候,他就必须要用有血有肉的心去承受了。
半个小时后他从沙发上起来,拿上汽车钥匙走出办公室,对值班室的方秘书说:“我出去一下,不带电话了,手机在桌上,有电话你帮我应酬一下。赵总是11点35分的班机,证据里有VCD录像资料,你找人把会议室的播放设备搬到办公室,下午2点半以前到机场接赵总,我3点钟在办公室等他们。”
方秘书点点头,说:“好的,我记下了。”
林雨峰乘电梯下楼,踏着细雨走到大厦停车场乐圣公司的泊车区,这里停着乐圣公司五辆轿车和两辆中型货车,他的车是一辆黑色尼桑。他发动着汽车,打开雨刮器清除掉挡风玻璃上的雨水,沿马路向东驶去。

2

汽车穿过几条大街,在城市边缘的一座大型商务建筑楼前停下,大楼正门两侧的墙上镶满了各类公司的牌子,一楼四周的门面也都是装潢精美的商号。林雨峰停车的位置是深圳萨罗尼艺术传播有限公司,大门两侧站着两个身着藏蓝色制服的保安。
一名保安见林雨峰走过来,恭敬而热情地打招呼:“林哥,好久没来了。”
林雨峰和蔼地问:“周总在吗?”
保安答道:“在排练厅。”
林雨峰径自去了排练厅,还没有进门就听见里面传出节奏强劲的音乐和女声演唱,推开厚重的大门,里面是一个500多平方米的大厅,大厅深处是一组宏伟而具有一种历史沧桑感的大型布景,几根粗大精美却又断裂斑驳的古罗马特征的石柱或立或卧地散布在地上,背景是大片蔚蓝色的天空和丝丝缕缕的白云,如果在电视上看,无论如何难辨真假。周围是一些录音、录像设备和扯得遍地都是的电线。
排练区里,除了灯光和音响人员之外,一个留着长发和大胡子的导演手里拿着一根教鞭指挥排练,导演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严厉的目光像刀子一样锐利地盯着演员。三名拿着麦克风演唱的女孩子都在20岁左右,个个都是身材修长、美丽出众,在音乐和舞姿的渲染下更彰显出青春魅力。距离排练区十几米远的地方有几张长椅,其中一张椅子上坐着两个人在观看排练,椅子前面的桌子上放着烟灰缸、茶水、钥匙、手机等物品。
椅子上的人听到了脚步声,其中一个侧脸一看,立刻举手招呼了一下,回过头对旁边的人说:“周总,雨峰来了。”
被称作“周总”的人叫周剑华,40多岁,是深圳萨罗尼艺术传播有限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与林雨峰是同乡好友,早年在汕头起家,7年前来深圳开办酒店和夜总会,在黑道里有一定影响。此人头脑冷静,社会阅历丰富。
周剑华闻声起身迎上去,愉快地与林雨峰握手说:“是雨峰啊,你怎么闲了?”
林雨峰笑笑说:“生产销售都停了,闲着没事,找你聊聊。”
周剑华说:“坐,坐。我这儿上了一档新花样,革命少女三人组合,用新配器、新唱法翻唱老革命歌曲,没准儿能火上一把,也是一种革命传统教育。你欣赏音乐比我在行,今天来了,帮我指点指点。”
林雨峰坐下说:“这是舞台综合艺术,听我指点,你怕是连成本都收不回来。前几天赵青跟我说,你们几个在金海饭店的酒桌上把我给批判了。”
周剑华的助手自觉回避了,到音响师的位置找了张椅子坐下。
周剑华把香烟和打火机递过去,一笑说:“那天凑到一块喝酒,又聊起你们起诉格律诗公司的那档子事,我和几个老总就数叨了你几句。赵青说我们不懂,说那是战略需要。我们觉得,你在处理对方求和的问题上有些欠妥。杀人不过头点地,何必再弄帮记者给人家抖搂抖搂?搞得满城风雨。你是音响界有头有脸的人物,得注意点风度。”
这时,排练区传来导演的大声呵斥:“停,停!”音乐声戛然而止,3位少女不知所措地看着导演。导演用教鞭指着一个金色头发的姑娘说:“你,把刚才的动作再做一次。”
金发姑娘做了几个舞蹈动作,导演的教鞭在空中挥舞了一下,姑娘随即摆着造型停止了舞动。导演皱着眉头走过去,伸出一只脚在那个姑娘的小腿上分别踢了两下,手里的教鞭敲着姑娘纤细的腰部说:“这样不对,腿要分开,臀部往下压一点。再来一遍。”
导演做了个手势,示意放音乐。音乐响起,3个姑娘随着音乐舞动、歌唱,却不料导演再度不满地喊道:“停!停!停!跟你们说过多少次了,动作要美,要有力度。”他用教鞭敲着黑发姑娘的小腹:“向后向后。”黑发姑娘赶紧将小腹向后缩。导演呵斥道:“我再重复一遍,是舒展风情,不是卖弄风骚,要严格把握情和骚的区别。”
排练继续进行。
林雨峰点上烟,说:“现在已经不是风度的问题了,刚才赵青从北京来电话,证据交换刚进行完,格律诗居然是个扶贫的公司,是贫困村的农户式生产。愣的碰上了不要命的,败诉基本上已成定局,真他妈见鬼了。”
周剑华愣住了,重复了一句:“扶贫?”
林雨峰说:“扶贫,农户式生产,那种场面能想像得出来。”
周剑华沉默了片刻,说:“你的大话都被媒体炒开锅了,真要败诉,怎么收场啊!”
林雨峰淡淡地说:“说大话是为了打击对方的信心,煽动媒体造声势。你以为我不说那句大话就可以不跳楼了吗?跟那个没有关系。市场一死,整个公司全死,跟着就是债主一窝蜂上门讨债,再接下来就是破产拍卖,我难道还去摆地摊糊口不成?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就不能不去关注一下那位幕后的丁先生了。”
周剑华起身说:“这儿不是说这种事的地方,走,到我办公室去谈。”
两人离开排练厅来到周剑华的董事长办公室,周剑华从冰箱里拿出两瓶饮料递给林雨峰一瓶,两人面对面在沙发上坐下。
周剑华说:“雨峰,恕我直言,你这种性格早晚是要栽跟头,即便没有格律诗事件,你也会在别的事上栽跟头。赵青第一次跟我聊这事的时候我就说,这事不能掉以轻心,就凭丁元英是正天集团总裁的朋友,就凭韩楚风送给他的那辆车,这个人物就肯定不简单。”
林雨峰说:“我正是基于这些背景去判断格律诗公司的情况,所以只往规范、现代的模式上考虑了,谁能想到几个发烧友的公司还扶的哪家子贫呢?从另一方面说,丁元英与他们确实没有利益关系,甚至原来根本就不认识,志伟去年就知道这个情况,不是现在。”
周剑华说:“也许,这事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圈套。”
林雨峰说:“不是也许,而是就是。赵青他们坐11点多的班机回来,下午就得和蒋律师讨论这件事,无非是撤诉或继续打下去的问题,我得拿出来个意见。”
周剑华问:“威胁他?还是除掉他?收买肯定不行,伯爵公司已经开出天价了,如果能收买,现在应诉的就该是伯爵公司。”
林雨峰说:“以你的处世方式,你会怎么处理?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周剑华从沙发上站起来,在房间里默默地踱来踱去,沉思了很久之后从林雨峰后面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伤感地说:“雨峰,算了!咱不玩音响了,潮起潮落是常有的事,不必太放在心上。你到我这儿来,想单干我帮你支一摊子,想热闹咱们就一个锅里搅和,乐圣那摊子交给赵青他们随便折腾去吧。”
林雨峰问:“中国音响的餐桌上就真多我林雨峰一把椅子?”
周剑华说:“杀人不难,杀了人不留麻烦难,杀手和知情人是你一辈子的隐患。不留麻烦也不难,到澳门指定的赌场输掉100万就没隐患,什么价位享受什么服务。当然,你出得起100万,破产以后你也出得起。好,不留隐患也容易了,但是不留心病难,你背着一条人命过日子,这是一辈子无药可治的绝症。这些,仅仅是其一,还有其二、其三。”
林雨峰点点头,说:“有道理。说说其二。”
周剑华说:“杀了一个丁元英乐圣公司就能得救吗?不会,只能垮得更快,因为你是做市场,社会形象和公众评价就是你企业的命根子。黑道上每天都在杀人,你看有几个是为了杀人而杀人的?都是为了逐利。如果市场救不了你,那么杀这个人的意义在哪儿?如果竞争不过人家就去杀人,你就是把全世界的奖杯都抢回家又有几分含金量?丁元英真跟你有深仇大恨吗?人家好歹是扶贫。你是真怕穷吗?你是丢不起面子。”
林雨峰再次点点头,说:“同意。”
周剑华继续分析道:“其三,黑道不是谁家的独家买卖,你能花钱买到的东西,别人也一定能。100万只能买你刑事责任的安全,但是买不了你其它方面的安全。韩楚风能把一辆100多万的车送给丁元英,那得是多知己的朋友,正天集团总裁缺不缺那点买你命的钱?赵青说赞助十大音箱测评的是个经营赌场的女人,一般的朋友能不能做到这一点?这个女人缺不缺那点买你命的钱?除掉对手是为了自己能活得更好,如果是为了给自己掘墓,那么杀这个人的意义又在哪儿?”
林雨峰说:“看来,弱肉强食的法则放到哪儿都适用。”
周剑华说:“这些还都只是权衡利弊的东西,最重要的,你林雨峰对中国Hi-Fi音响也是个有功之人,是发烧友心目中的英雄,就为这,你这辈子都活值了,无论躺着站着都该是条好汉。这个污点你沾不得,只要沾上,别说你这辈子都擦不干净,你从前所有的成就感都会被葬送,你有多少钱也不妨碍发烧友评价你是个渣子。”
林雨峰身子无力地往后一躺,嘴角泛起一丝苦笑,感叹地说:“如果败诉只是舍几个钱的问题,我就没这么闹心了。脸蛋子啊!那可不是女人涂脂抹粉的脸蛋子!”
周剑华发自肺腑地说:“老弟,哥哥我不是好人,是过来的坏人,我是真把你当成朋友才说了几句人话。别人可以那样做,你不能。你在这种时候来找我这种朋友,潜意识里就有通过那种方式解决问题的念头。我在黑道混了这么多年,比你清楚,黑道不是万能的,道就是规矩,既有所能就必有所不能。争凶斗狠的那不叫黑道,那叫地痞流氓。”
周剑华走到办公室套间的休息室,从床头柜里拿出一只史密斯-韦森CS45手枪,又从文件柜里找出一个崭新的黑色高级公文包,把手枪装进公文包里,回到办公室在林雨峰的对面坐下,取出手枪放到茶几上,把枪柄转到林雨峰的方向往前一推,说:“这是只好枪,里面有7发子弹。不管你有没有那种念头,至少不能经过我的手脏了你的名字,如果有一天你真想杀他了,就面对面正人君子地给他一枪。既然杀了丁元英你也活不了,就别花那个贼头贼脑的窝囊钱了,有这100万留给你手下的弟兄,总比扔在那种烂筐里有功德。”
林雨峰拿起手枪看了看,放回包里拉上拉锁,拿起包站起来说:“听老兄一番话,我这心里有点数了。枪我先收着,谢谢!”
周剑华说:“我还是那句话,潮起潮落是常有的事,别太放在心上。”说着,他送林雨峰出了办公室,一直送到萨罗尼公司门口,两人在蒙蒙细雨中道别。

3

林雨峰从萨罗尼公司出来后没有回乐圣公司,他很想找一处清净幽雅的地方独自一个人静静地呆会儿,自然就想到了咖啡屋。他开着车在市区的大街上巡视,在一条不太繁华的街道上发现了一个名叫老树藤的咖啡屋。
他下车前看了一眼车座上的那个放有手枪的黑色公文包,刚走了几步,觉得把枪留在车里不妥,就回来打开车门把公文包拿上,这才重新锁上车门进了咖啡屋。
老树藤咖啡屋是以老树和青藤为背景营造出一种远古森林氛围的咖啡屋,室内与自然光线完全隔绝,柔和的灯光明暗有别地照在室内不同的位置,清雅、幽静之中散发着一缕淡淡的野性,有许多看似不经意的地方摆着哲学、音乐、电影之类的书籍,若有若无的音乐从人们感觉不到的方位弥漫到每一个角落,让人恍若置身于遥远、圣洁的精神家园,舒缓着闯荡红尘的疲惫与无奈。
白天是咖啡屋最清静的时候,客人很少。咖啡屋深处的一角有位男子在品茶读书,褐色石板的茶桌上摆着一只古朴的陶艺花瓶,里面插着一枝鲜红的玫瑰。吧台是用厚厚的、带着原木树皮的棕色木板铺制,3位或光头或留长发的的男子聚在一起,时而碰杯时而一笑,大概是在谈论前卫艺术和深邃的思想。
林雨峰找了一处旁边布满树藤的位子坐下,要了一杯40元价位的高品质咖啡。他要这杯咖啡并不是为了喝,就为占个位子。与其说他需要清静,不如说他需要消化这种突然的变化给他带来的心理波动,他不仅需要正视和接受现实,更需要应对现实。
林雨峰静静地坐着,偶尔端起杯子闻一闻咖啡的浓香,慢慢地品上一点点。他手里的香烟也是偶尔抽一口,更多的时候是香烟在他手里燃烧。他的外表是沉静的,而过于沉静的外表恰恰诠释着他内心的沉重,他被一种溃败的情绪笼罩着,严峻的现实与刚烈的性格绷紧了他的每一根神经。
乐圣公司已经把事态炒得沸沸扬扬,已经与格律诗公司形成了你死我活的态势。伯爵公司以宣布高价收购格律诗公司的方式一边送顺水人情一边落井投石,斯雷克公司以功放适度降价的方式既半推半就又坐收渔利,看似各怀心事地乱成一锅粥了,而从某种意义上讲它们已经与格律诗公司形成了不自觉的利益同盟。
伯爵公司的销售网络、国外知名品牌喇叭、格律诗的低成本制造,这三个优势元素的组合对乐圣公司的市场究竟有多大威胁呢?如果败诉,乐圣的经营体系真会瘫痪吗?就真这么不堪一击吗?还有没有井水不犯河水的可能呢?思前想后,他觉得如果在这些问题上再抱什么幻想就是自欺欺人了,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市场都是企业永恒的死穴,市场一死,企业的躯体再庞大也是一具僵尸。纵观商场惨败的案例,因为一招不慎而导致全盘皆输的案例举不胜举,自己怎么就不从中汲取点教训呢?
他在心里懊悔地叹息:都是那1000副套件的一招儿失手,聪明反被聪明误!人呐,千万别以为你比别人聪明多少,天下没有白掉的馅饼!
拿人家的音箱当托儿,拿1000副套件给人家设陷阱,拿诉讼置人家于死地,自以为高人一筹,而当结果变为败诉的时候,所有的智慧都变成了愚蠢。是自己拱手给人家1000副套件使两家的音箱有了可比性,是自己的起诉和新闻炒作使自己成了格律诗公司成本与扶贫的义务宣传员。乐圣用自己的核心技术和自己的知名品牌打败了自己,用自己的矛刺穿自己的死穴……耻辱!耻辱啊!
极端的自尊心让他胸口像塞了一团棉花似的堵得难受,有一种要憋死的窒息感。格律诗够狠,伯爵够阴,斯雷克够损,乐圣够蠢。一向自负而刚强的他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欲哭无泪,什么叫欲诉无声。
局势的发展不幸真被财务部经理那天的发言言中了,一旦乐圣公司失去了靠现有资产走出困境的能力,在债权人眼里75%的资产负债率就已经等于资不抵债,因为乐圣的炉灶不再蒸馒头了,现有的馒头也贬值了,资产的变现所得肯定低于账面价值。
那么,败诉之后债权人会如何选择呢?破产清算、拍卖,品牌一文不值了,固定资产贬值了,市场网络价值蒸发了,团队的人才集合资源流失了……有限的有形资产卖给谁?谁来承担债务……破产显然是下策,是债权人最不愿看到的结局。债权人最希望看到的是乐圣公司能够依靠现有资产走出困境,而走出困境的惟一出路是依托现有的格局与格律诗合作,继续向格律诗公司提供乐圣旗舰套件,转而由乐圣的网络销售格律诗音箱,这样还能保持喇叭生产线和销售系统,乐圣的品牌、技术和团队资源还有价值,停掉的只是乐圣旗舰,PVC音箱生产线还能继续生产电脑音箱、汽车音箱和商用音箱。如果从这个角度看,乐圣与格律诗就成了优势互补,反而强化了市场竞争力。
债权人一定会是这样的选择,而且债权人提出这种要求一旦被乐圣公司股东拒绝,公司将很快进入破产程序,继而由债权人合法地进行资产重组。或许,这正是丁元英策划格律诗事件的真正目的,也是格律诗拒绝伯爵公司收购的原因所在。
如此分析,即使败诉也是你林雨峰个人的失败,而乐圣公司仍然有出路。
那么,现在就撤诉、求和?这样能保住自己大股东的地位和利益……这个念头仅仅是在林雨峰的脑子里闪了一下,他的心就立刻被一种巨大的绞痛覆盖了,眼前油然浮现出这样一幅屈辱的画面:一个气质高贵的女子被一个无赖(被禁止)了,欲哭无泪,状告无门,周围是无数双怜悯的眼睛,只得含辱蒙羞地哀求那个无赖:你娶了我吧。
他的心在问自己:你林雨峰的手也会在这种屈辱的文件上签字?
他突然很后悔去找周剑华,大有惊慌失措与慌不择路之态。你林雨峰到底是一只虎还是一只猫?难道过去真的是得势的小猫雄似虎?难道今天真的是失利的老虎不如猫?你的雄风哪去了?你的荣誉,你的豪迈,你的尊严……

4

林雨峰在老树藤咖啡屋守着一杯咖啡独坐了两个多小时,临走那杯咖啡也没喝完。两点半他回到公司办公室,见办公室的西墙多了一张桌子,桌上放着一台大电视和一台VCD播放机,沙发和茶几也移动了位置,便于舒适地观看电视。
他把装有手枪的公文包锁进保险柜,到卫生间拧开洗手池的水龙头,捧起冰凉的水一次次扑在脸上,擦完脸精神顿时为之一振。他不想在与赵青和蒋律师见面的时候留下消沉沮丧的印象,他需要让他们看到属于林雨峰的一种精神、一种心态。他从得到“情况不太好”的信息到即将与赵青、蒋律师见面,时间仅仅相隔了5个小时,5个小时里他已经走过了一次凌乱复杂的心路历程,重新梳理思路,以既定的心态面对严峻局面。
下午3点10分,方秘书从机场接赵青和蒋律师回来,一同进门的还有深圳明华律师事务所阎希成所长。
林雨峰与阎所长握手,寒暄地问:“阎所长,你怎么也来了?”
阎所长说:“北京那边刚交换过证据汉臣就给我打电话了,我也去机场接他们了,来的路上跟汉臣通了通情况,见你之前先定定事务所这边的调子。”
赵青见林雨峰的神态依然是平常的样子,眉宇之间流溢着典型的决策人物所具备的那种果敢与自信,而在他的想像中,此刻的林雨峰应该是被懊恼、羞辱和绝望交织在一起的沉重感所笼罩。他感到一丝宽慰,仿佛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忽然透进了一缕亮光。
蒋律师从公文包里取出格律诗公司的证据资料,说:“董事长、阎所长,咱们先把格律诗的证据研究一下,然后再细说。”
方秘书在茶几上把四瓶矿泉水摆好,退出时把办公室的门关上。
被告方北京格律诗公司出示的证据——
北京格律诗公司音箱喇叭、箱体、接线柱、标牌、包装箱等音箱组件进货发票
北京格律诗音箱成本明细表
1996年10月26日的《格律诗公司预备股东扩大会议记录》
1997年3月7日的《格律诗音响有限公司关于公司宗旨的决议》
古城王庙村与北京格律诗公司音箱箱体的订购合同
古城王庙村个体工商户音响机架生产过程录像
古城王庙村个体工商户经营执照、个体工商户证词、证人出庭作证名单
古城王庙村个体工商户成本核算表、生产成本原始记录
……
证据证明:1.格律诗音箱的产地是北京,没有伪造产地,没有对商品质量作引人误解的虚假表示。2.格律诗公司没有以低于成本的价格销售商品。
赵青打开电视机,把证据光盘放入VCD播放机,电视画面上出现了王庙村以家庭为单位的个体工商户生产音响机架的画面,从板材下料到型材冷压粘合,从底色喷涂到钢琴漆手工打磨,从翻砂铸造到车床加工……每一道工序都是在低矮破旧的农舍里进行,院子里成了加工厂,正屋厢房都成了仓库,农民吃饭、生活、睡觉的空间已经被压缩到仿佛可以忽略不计的程度,从事生产的人有男人、妇女、老人、孩子,没有常规的厂房、宿舍、食堂,没有吸尘、降噪防护设备,没有防毒面具、工作服、手套……
画面里的一个不易被人注意的细节让林雨峰心里为之一颤,那是拍摄一家农户打磨板子的镜头,左下角远处的一位母亲从地上捡起一块被女儿丢弃的砂纸,母亲用手触摸了一下砂纸的表面,认为砂纸还能用,就把女儿手里的新砂纸夺下来,将旧砂纸重新塞给她,并且生气地朝女儿背上打了一下,而那个女孩的年龄看上去最多也不过10岁,因为她的书包在旁边放着,胸前还系着红领巾。
林雨峰惊呆了,格律诗公司这么精致的音箱竟然是在这种简陋、恶劣的条件下生产出来的,不可思议!而这种生产成本的控制已经细化到一张小小的砂纸!
蒋律师说:“这样的生产方式没有土地、厂房和管理设施投资,没有安全保护、环境污染和各种社会保险的成本,没有固定资产折旧,没有休假日,没有用工条件限制……这种干法几乎是原始资本主义的奴隶榨取式生产,这种成本对于法律制度规范下的工业化生产根本没有可比性。”
阎所长问:“这些情况你们北京方面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没察觉到吗?”
赵青说:“商业保密是常识,把无可夸耀的部分遮盖起来是人的本能。我们看到的是格律诗音箱的德国权威机构测评报告,是格律诗音箱欧洲总代理和伦敦、柏林、巴黎这些欧洲名城,是高档的音箱和精致的说明书,是宝马轿车,是丁元英这种人的背景,很难想像这些正统的东西怎么能和画面里的东西联系在一起。”
林雨峰指着《格律诗公司法人代表身份证明》的文件问:“这个肖亚文是什么人?怎么她成了格律诗公司的法人代表?”
赵青从资料里抽出相关的文件递给林雨峰,解释道:“肖亚文参加了证据交换,我们和法官都质询了这个问题。格律诗公司求和失败之后,叶晓明、冯世杰和刘冰三个股东担心败诉会给他们个人带来经济损失,就把各自的股权全部转让给了欧阳雪。在这之后,肖亚文出资35万和负债40万从欧阳雪手里购得51%的股权,她就成了董事长兼总经理和公司法人代表,也是这次被告方的诉讼代表。这个女人是警官大学毕业,很有气质,有一定法律知识和社会阅历,此前就职一家猎头公司。”
蒋律师说:“这次交换证据是正式开庭前的预备庭,证据表明,以比对商品成本胜诉的可能性已经不存在。那么,我们以反不正当竞争为起诉理由的法律根据是什么?格律诗公司的生产违反了劳动法、环境保护法和禁止使用童工的相关规定,这种违法的生产方式使格律诗公司的产品低于正常的生产成本,反映到市场上就形成不公平竞争。如果产品从生产阶段就已经存在不正当竞争了,那么市场销售阶段所延续的必然是不正当竞争。”
阎所长为了让林雨峰能清晰理解蒋律师的意思,像背经书一样罗列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劳动法》第53条、第54条的规定,《中华人民共和国环境保护法》第24条的规定,国务院令第81号《禁止使用童工规定》第4条的规定。
蒋律师说:“格律诗公司没有递交应诉答辩书,原因就是他们股东内部出了乱子,已经顾不上应诉答辩了。这个情况说明一个问题,叶、冯、刘三人对胜诉没有信心,所以及时脱离了公司。他们是最了解公司情况的人,他们判断出败诉可能性的根据是什么?焦点也在生产方式上,正是生产阶段的不正当竞争让他们得出了可能败诉的结论。”
阎所长说:“雨峰,格律诗公司只是前台做戏,你的真正对手是丁元英,无论作为诉讼代理还是作为朋友我都必须要告诉你,胜诉的把握不大。要证明被告在生产阶段存在不正当竞争,就必须首先证明生产农户与格律诗公司的隶属关系。在丁元英的设计里公司与农户是一个体系里的两个部分,千真万确是一回事。但是,要证明这一点非常困难,个体户再小也是法人,一纸工商执照就把这种实质上的隶属关系变成了法律上的商业关系,很难说法庭在客观真实与法律真实之间会采信哪一个。而且,即便隶属关系成立也未必就能胜诉,客观上的不正当竞争不等于法律上的不正当竞争。违反了上述法律是否可以构成不正当竞争?如果适用反倾销法没有问题,而中国的法律在这方面还是一个空白。”
赵青问:“叶、冯、刘三人不知道这个道理吗?可他们得出的是相反的结论。既然关注的焦点都一样,他们的根据是什么?”
蒋律师解释道:“观念,传统观念!一是传统的‘事实胜于雄辩’的观念,二是传统的疑罪从有的观念,三是传统的青天大老爷的观念。中国人一直接受简单的文化思维教育,他们相信法律是神圣的,决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决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阎所长说:“雨峰,基于胜诉把握不大,如果你提出撤诉,我能理解。拿了委托人的钱打不赢官司,我们也不体面。但是,撤诉就等于承认了格律诗音箱的价格,依此类推,乐圣旗舰的价格就应该在2000元以内,乐圣旗舰的成本显然不具备这种承受力,其后果可想而知。我以为,败诉了,省这两个钱救不了乐圣。胜诉了,花这两个钱不算什么。打是死,不打也是死,打下去可能还有一线希望,不如拼死一搏。诉讼代理费可以做些调整,分为胜诉和败诉两档,胜诉按原合同的150%计费,败诉按原合同的50%计费。”
林雨峰问:“怎么个还有一线希望?”
阎所长说:“被告将1996年的《格律诗公司预备股东扩大会议记录》作为证据提出,目的是证明农户与公司从来就不存在隶属关系,从而规避商品产地和榨取式生产两个问题。这就‘此地无银三百两’了,无可避免地会将这位丁先生露出水面。我们对格律诗公司扶贫的宗旨不做质疑,会议记录和公司宗旨恰恰证明丁元英是整个体系的策划者,也恰恰证明丁元英早在公司还没有成立的时候就已经策划好了这场官司,现在他们之所以不需要律师,是因为丁元英已经为这场官司做了两年的准备,公司和农户从来就没存在过真正的独立。”
林雨峰默默地点点头。
蒋律师将一瓶矿泉水打开递过去。
阎所长喝了一口水润润嗓子,继续说:“格律诗事件表面上是侵害了乐圣公司一家,而实质上是冲击了整个音箱市场,甚至更大的范围。最可怕的是它传播了一种观念:我可以这样竞争。一旦这种观念被法律默许,各行各业凡是适合这种生产方式的产品都会卷入这种恶性竞争,扰乱市场价格秩序。法庭有义务本着公共利益的原则、诚实信用的原则和保护正当竞争的原则,依法维护市场经济秩序和社会公共利益。”
林雨峰关上电视,从VCD播放机里取出证据光盘,把所有证据资料归置到一起推给阎所长,说:“老阎,乐圣的荣辱就托付给你了,四个字:拼死一搏。一会儿赵青带你们去电脑机房复制两套证据,我们没事的时候也研究研究。你重新起草一份代理合同,代理费就按你说的办。”
阎所长示意蒋律师收起证据资料,起身与林雨峰握手告辞,说:“雨峰,我们一定会全力以赴,你放心。你们也多考虑考虑,有什么想法随时联系。”
于是,赵青带阎所长和蒋律师去电脑机房复制证据。

5

办公室里剩下林雨峰一个人,他疲惫地在双人沙发上躺下,头枕着沙发扶手,两只脚搭在另一端的扶手上,手里拿着一支烟,眼睛望着屋顶凝神,脑子里想着《格律诗公司预备股东扩大会议记录》里的一句话:两败俱伤你比他多一口气,你就是赢家。
这时,他听到方秘书熟悉的敲门声,于是迅速起身恢复平时的威仪,然后以平时习惯的语气说:“进来。”
方秘书进来问:“董事长,要不要把电视和VCD机撤掉?”
林雨峰说:“不撤,先放几天。”
方秘书又问:“快到下班时间了,董事长还有没有其它安排?”方秘书的意思是指需不需要通知重要部门的负责人留下来研究证据的事情。
林雨峰说:“没有,下了班都回去。”
方秘书出去了。
林雨峰又在沙发上躺了一会儿,忽然起来到办公桌写了一张留言条,把留言条贴在办公室门上,虚掩上门,然后下楼了。条上写着:赵青,门没锁,你先等我一会儿,我下去买点东西马上就回来。
林雨峰出了大楼来到附近的一条街道,找到一家小酒馆,在摆满时令小菜的柜台前看过来看过去,买了一包卤花生米、一包卤豆腐干和一包卤凤爪,买了两瓶高度数白酒,要了两双一次性卫生筷子,拎着一袋子酒菜回到办公室。
这时乐圣公司的人已经下班了,走廊里静悄悄的,办公室门上的留言条也不见了,显然赵青已经复制完证据回来了。
林雨峰关上门把酒菜放到茶几上,豪爽地说:“喝酒,借酒消愁。”
赵青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从袋子里取出酒菜说:“雨峰,这可不像是你呀。”
茶几的一端放着两套复制的证据材料,另一多半摆上了食品袋装的3个小菜。林雨峰从饮水机上拿来两只一次性纸杯倒上两个半杯的酒,自己先端起杯喝了一口,说:“你那儿一个电话,我这心里闹得连中午饭都没吃,都是人哪。”
赵青喝了一口酒,说:“雨峰,你觉得阎所长的话靠谱吗?”
林雨峰说:“律师的理要是都能当饭吃,法官就得饿死了。资本往成本低的地方流动是经济规律,发达国家的劳动密集型产业都往贫穷国家迁移,就是因为廉价劳动力嘛。”
赵青不解地问:“那你为什么还答应了?即便是按50%计费也得几十万,事态到了这种地步,还有花这个钱的必要吗?”
林雨峰淡淡地说:“撤诉?求和?被人(被禁止)了连呻吟一下都没有,马上提着裤子说:你得娶我。乐圣得多贱哪,这块牌子还值钱吗?”
赵青叹了口气说:“唉——两难哪!我在想,如果我们扩张速度不是太快,如果资本运用再谨慎点,如果不是负债率过高,如果没有伯爵公司的落井投石……也许我们和格律诗还能对峙下去。”
林雨峰说:“没有也许,这个跟负债率和资本运用不当也没关系,失去市场的生产体系即便负债率是零,该倒闭也得倒闭。格律诗吃的是机柜,根本就没吃音箱的饭,音箱是他们在生存的基础上求发展,你跟人家对峙什么?两败俱伤他比你多一口气,他就是赢家。格律诗拒绝了伯爵,就是给你留了条路,知足吧。丁元英的意图就是逼你合作,乐圣的套件和销售网络,格律诗的箱体和生产基地,这就是丁元英的目的,扶贫。”
赵青点点头说:“从我们利用格律诗音箱促销乐圣旗舰的时候,我们以为格律诗是为他人做嫁衣,实际上已经掉进陷阱了,一旦被逼得走投无路也只能合作。”
林雨峰说:“正因为如此,官司输赢都得打。侥幸打赢了更好,打输了,说明法律默许那种剥削榨取的生产方式,那时候你再同流合污就无可指责,那叫逼良为娼。最重要的,是通过诉讼的合法形式揭露丁元英伪君子的真实面目,社会舆论自有评说,让他在有识之士的声讨声中臭名昭著。我是输家,丁元英也休想成为赢家。”
赵青拍案说道:“好,我赞成!如果中国也有类似反倾销的法律,中国的Hi-Fi市场能轮得着他丁元英说话?他们那样榨取农民居然还叫扶贫,天理何在?一边是洋人对中国的产品实施反倾销,一边是国人在自己窝里恶性竞争,天理又何在?”
林雨峰摆了摆手说:“这些话留给蒋律师到法庭上抖搂吧,归根到底,乐圣既不输在法律也不输在国情,是输在我林雨峰。这场诉讼对两个公司已经不重要了,实际上已经成了我和丁元英个人之间的较量,而且没有赢家。”
两人又喝了一轮酒,林雨峰起身去打开电视机,把证据光盘放入VCD机,再次观看王庙村农民生产的场景。
赵青看着画面说:“雨峰,从格律诗股东的素质和王庙村这帮农民来看,其实丁元英根本没有能力运作这款音箱。”
林雨峰说:“不,他正在运作这款音箱。”
赵青轻蔑地说:“想合作大大方方提出来,何必出这种损招儿!”
林雨峰笑道:“别说这风凉话,不过过招儿,你能把小小的格律诗放到眼里?”
赵青嘲讽而无奈地说:“这么一来,小小的格律诗一夜之间就和乐圣齐名了。操!砖头瓦块都成精了。”
林雨峰喝了一口酒,悠然地点上一支烟,不紧不慢地说:“砖头瓦块成不了精,能成精的就不是砖头瓦块。可惜叶晓明这帮发烧友有眼无珠,刚一听到枪响就吓跑了。王庙村的农民一盘散沙,格律诗的股东各怀心事,又是前方告急又是后院起火,也真难为丁先生了。能在这么一盘实力悬殊的棋局走出一招一剑封喉的妙手,凭心说,经典。”
赵青说:“有一个问题我不明白,丁元英为什么不把诉讼前景告诉叶晓明他们?如果他承诺对诉讼结果负责,叶晓明他们还会临阵脱逃吗?他究竟想不想帮他们?”
林雨峰说:“如果是你,你会承诺吗?靠封官许愿捏在一起,你能指望这样的队伍去攻城拔寨?丁元英是明白人,扶不起来的硬扶,到头来会摔得更惨。”
赵青忽然感觉林雨峰的话里话外有一种异样的情绪,疑惑地说:“雨峰,我怎么越听你说话越觉得不对劲儿,你整个是局外人在评论,好像这事跟你没关系了。”
林雨峰没有正面回答赵青的问题,而是说:“北京一辆车不够用,这两天我把车里的东西归置一下,开庭前你把我这辆车也调过去,不管胜诉败诉我都得会会这位丁先生。乐圣的失败是我林雨峰个人的失败,该我兜的我自己兜着。”
赵青心里咯噔一下,惊异地问:“你的意思……是脱离公司?还是……”第二问他没有说出来,显然是指败诉就跳楼那种可能。
林雨峰抽了一口烟,平静地说:“我林雨峰苦撑十几年,好歹也为中国音响树起过一块牌子,可以了,何必再做一副丧家犬的样子给人看。”

第四十一章

1

7月28日,芮小丹和沈楠乘坐中国南方航空公司的七五七客机下午15点30分从广州起飞,17点50分抵达西安咸阳国际机场,又乘坐半个多小时的出租车前往西安环城西路,住进提前预定的西安秦都酒店。这是一家坐落于城墙之畔的四星级酒店,距离市中心大约67公里,周围有古城墙、钟楼一些景观。
她们两人住了一个标准间,刚刚安顿下来就与酒店的出租车队接洽次日包车游览兵马俑和华清池的事宜,提前办好了诸如签合同、交订金的例行手续。稍事休息,时间已经是晚上8点多了,两人这才叫了一辆出租车去吃晚饭,来到西安的第一顿饭自然得是名声显赫的东关正街老孙家饭庄的牛羊肉泡馍了。
虽然饭时高峰已过,但是老孙家饭庄的生意却丝毫不减,饭店里依然是宾客如潮。芮小丹和沈楠两人一瓶啤酒两碟小菜,一边闲聊一边不紧不慢地掰着虎背菊花心的坨坨馍,都掰成黄豆一样大小的颗粒,直到这碗饭出锅送来一尝,与平时吃过的牛羊肉泡馍大不一样,肉烂汤浓、香醇味美,果然是名不虚传。
第二天上午9点,她们乘坐一辆包租的桑塔纳轿车去50多公里外的秦始皇陵及兵马俑景点游览。芮小丹带了足够的胶卷,几乎是见一处拍照一处,表现出的完全是初次到此游览的陌生和惊奇,相比之下,沈楠在不经意的细节里反而流露了几许心不在焉,一些不够严谨的话语和神态也不难让人判断出她肯定曾经游览过西安的景点。有意思的是,两人都知道始皇陵迄今为止尚没有挖掘,所能看到的只是一座巨大的土堆,没有太大的观赏性,但还是得怀着极大的兴致去看个究竟。下午返回的时候去华清池游览,恰好赶上一个旅游团在此,这使她们能够一边看着杨玉环奉诏温泉宫的大型壁画,一边听讲解员描述开元二十八年唐玄宗在骊山温泉宫第一次召见杨玉环的情景。
当晚,她们去了古色古香的北院门小吃街,幽幽的青石板路,一块块诱人的招牌,让人思量吃了这一家就漏掉了那一家,无论是粉汤羊血、粉蒸羊肉、涮牛肚、灌汤包子,吃了哪一家都是一种遗憾。这个浓缩着民风民俗的小吃街夜市触动芮小丹心底的温柔,因为这都是丁元英最吃的风味,如果这时候在她身边的是丁元英,那该有多幸福啊!
第三天清晨芮小丹和沈楠早早就退了客房,按旅行计划乘坐每周四西安至延安的航班飞往延安,上午9点35分抵达延安机场。延安地处黄土高原南部,以中国革命胜地举世闻名,也是历史文化名城。她们在王家坪的二星级酒店延安圣地宾馆入住,从这里走出200米就是著名的王家坪革命纪念馆。
如果是纯粹的旅游,她们到达延安后完全可以马上租车前往壶口瀑布,壶口瀑布距离延安200公里,最多4个小时即可到达,而游览壶口瀑布也只需要两三个小时,只是返回延安的时候天色晚一点而已。但是沈楠正是以时间紧张为由决定次日早晨出发,理由是这样可以保证在天黑以前返回延安,这对两个女子出游会更安全一些。沈楠提议,下午这段时间两个人分别活动,芮小丹可以去延安就近的景点看看,诸如王家坪革命纪念馆、杨家岭革命旧址等地方,她负责联系明天的包车和采购明天出游的饮料、食品。
延安是吴成祥的老家,到了延安也就到了敏感区。沈楠的决定既在情理之中,也可以让有心者往异处猜疑,毕竟是一下午的时间两个人分开单独活动了,妙就妙在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怎么猜都是错。
芮小丹充分尊重沈楠的意见,吃过午饭后她就带上照相机自己一个人去附近的几个景点游览了,到王家坪革命纪念馆参观了1937年至1947年中共中央革命军事委员会和八路军的总司令部,到凤凰山革命旧址参观了红军总参谋部旧址、朱德故居、刘伯承故居,到杨家岭革命旧址参观了中央大礼堂、中央办公厅楼。她知道自己的周围一定有一双窥视她的眼睛,她也知道在这双眼睛的后面还有一双监视那双眼睛的眼睛,他们都在暗处。
芮小丹没有刻意去表现什么,而是真正以一个旅游者的心态参观、拍照,她每到一处都看得很认真,不知不觉几个小时过去了。她把附近的几个景点游览了一遍,又逛了几条延安的主要街道,下午5点多回到宾馆,无事可做,一个人在房间里看电视。
沈楠直到晚上7点多才回来,只对回来晚表示了一下歉意,也没有过多解释什么,东西确实买回来了一堆,有明天路上吃的喝的,更多的是给老家的亲戚准备的礼物,而采购这些东西也确确实实需要一番工夫。
这天晚上,她们到延安城里有名的回族风味小吃街吃饭,品尝了延安人最喜爱的一道小吃羊杂碎。羊杂碎把羊的头、蹄、血、肝、心、肠、肚混合烩制而成,吃的就是一个又杂又碎,加上辣面、香菜、葱丝,味道酸中有辣,汤鲜味美。
次日,也就是她们陕西之旅的第四天,吃过早餐她们就乘坐花五百元包租的吉普车前往壶口瀑布。黄河壶口瀑布是中国的第二大瀑布,历来有天下黄河一壶收的美誉,黄河水面从几百米的宽度突然收缩为几十米,在壶口处无可凭依,骤然跌下30多米深的壶底,飞瀑轰鸣,气势宏伟,其震撼非亲临其境无法领略。
游览过壶口瀑布,芮小丹和沈楠在当日天黑之前返回了延安。壶口瀑布是她们这次旅游计划里的最后一个景点,下一站是沈楠的老家秦谷,而沈楠去老家探亲则是她们这次旅行的最后一个项目,也是第二个敏感区。无论是旅游还是双方的行动,都接近尾声了。
秦谷县是一个地处黄土高原、一直没有摆脱靠吃补贴过日子的贫困县,财政自给率不到30%。全县人口有30多万,以农业为主,属于温暖带半干旱大陆性气候,地表支离破碎,地形复杂,水土流失严重,一部分是丘陵沟壑区,大部分是风沙滩区。
芮小丹和沈楠8月1日下午1点多到达秦谷县,由于路况的原因,140多公里的路程汽车颠簸了将近5个小时。她们在秦谷宾馆入住,秦谷宾馆就是县招待所,是县城里住宿条件最好的旅馆。秦谷县城不是很大,主要街道虽然都修成了柏油路,但是只有几个主要的十字路口设置了红绿灯交通岗和分车道隔离栏。几条主干街道的店铺集中一些,店铺前面的人行道都铺了彩色瓷砖,街道上人来车往,自有一番陕北县城的民俗风情。
沈楠的爷爷、奶奶、三叔、小姑都在秦谷县城,三叔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芮小丹出于礼节陪沈楠一道去了沈楠的爷爷家,也给两位老人带了礼物,是在延安购买的四盒名牌老年人营养保健口服液。尽到了礼节的芮小丹在他们家略坐了一会儿就回宾馆了,晚饭时被沈楠请去参加了两位老人为孙女操办的家庭酒席,席间,她们决定明天早上乘坐8点40分的班车返回延安。

2

8月1日晚上9点,芮小丹在沈楠的爷爷家吃过晚饭一个人回旅馆休息,沈楠则留在爷爷家里过夜,能多一些时间陪老人唠唠家常。
芮小丹判断,吴成祥决定实施提取、转移赃款的时间应该是明天下午,这个时间是她们返回延安之后、飞回广州之前,吴成祥既要在确信沈楠的行动没有受到跟踪、监控的条件下做出实施的决定,还要防范转移赃款过程中的黑吃黑,而“夏雨”在延安滞留期间完全处在无从防范的状态,是最便于杀手下手、也是最有效威胁她人身安全的地段。基于这些条件的判断,芮小丹认为在双方行动的开始之前还会有将近20个小时的平静。
于是,她心情悠闲地看电视,直到夜里11点多才入睡。
芮小丹刚入睡不久就被一阵电话铃声突然惊醒了,她打开床头灯的时候下意识地看了看手表,这时是午夜12点40分,在这个敏感的地点和敏感的时间有电话使她的职业本能立刻意识到:有情况。她拿起电话,听到的是组长曾华的声音。
曾华说:“小丹吗?我是曾华,不好意思打扰你休息了。我们几个刚从延安赶过来,我和黄文贤在二楼217号房,你来一下,咱们商量商量工作。”
芮小丹问:“你怎么知道沈楠今天晚上不在这儿住?”
曾华说:“下午延安那边一行动就通知秦谷公安局把沈楠监控了,我怎么会不知道?具体情况咱们见面再谈,总之这一网是成功了。”
芮小丹穿好衣服拎上皮包匆匆去了217号房,黄文贤过来开门,三人围茶几而坐。
曾华先从提包里取出芮小丹的手枪、手铐、工作证、汽车驾驶证等物品还给她,又拿起手枪看了看,轻松地说:“这回用不上了,你能囫囵个坐这儿,我们两个也就踏实了。”
芮小丹收起证件、武器,问:“怎么回事?我以为会在明天下午开始行动。”
曾华说:“是啊,我们也是这么想的,谁知道吴成祥是怎么分析杀手提供的情报,愣是今天下午就行动了,是不是想来个逆向思维?文贤,你把情况跟小丹介绍一下。”
黄文贤摆摆手说:“我嘴笨,还是你说吧。”
曾华说:“现在的情况是这样,今天下午——”
黄文贤说:“已经过零点了,是昨天。”
曾华笑笑说:“对,是昨天。昨天下午4点50分指挥部下达行动命令,根据指挥部通报的情况,在纽约中美警方联手抓获吴成祥,当时这小子还在被窝里。在广州,抓获吴成祥的姐姐吴慧娟和吴成祥的代理人董海山,缴获75万美元、420万元无记名式国债、13张大额存单,150万元人民币现金,总计人民币2370万元,还捎带端掉一个广州黑帮团伙。在延安抓获两名杀手,一个叫胡笑天,一个叫马志强,现在就剩下秦谷的一个沈楠了。总之没费一枪一弹,广州、纽约、延安三个地方一起拿下。”
芮小丹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地,舒了一口气说:“太好了,我就担心在我这儿出问题,真担不起这个责任。”
黄文贤轻松地笑着说:“这个案子漂亮,直到收网吴成祥都没怀疑到对手是警方,主要都防范在黑吃黑了。还有那两个杀手,刚到西安就被咱们盯上了,呵呵,还是不够专业啊。”
曾华说:“那两个杀手羁押在延安看守所,我和文贤突审了3个多小时,审讯记录已经传真给指挥部,然后我们就连夜赶过来,秦谷的3个同志都回家休息了。指挥部已经派专人飞延安押解两个杀手,他们坐飞机回去,咱们带枪的走陆路回去。情况大致就是这样,现在还有个沈楠没抓,所以咱们把这边的工作商量一下。”
芮小丹说:“你是组长,你安排就是了。”
曾华笑了,先给黄文贤递一支烟,自己点上一支,然后又递给芮小丹一支,说:“承蒙二位抬举,这次配合得不错,这个案子一完,我这小官也就当到头了。”
芮小丹没接烟,说:“夏雨的角色演完了,我就戒了。”说着把包里还剩下的几盒公爵牌香烟拿出来放到桌上,又说:“这个你们拿去抽,我用不着了。”
黄文贤说:“戒什么?咱们这工作没时没点的,就得靠烟撑着点。”
芮小丹笑笑说:“我男朋友不喜欢女人抽烟,别为这个把我休了。”
黄文贤一笑说:“咱怕他?”
芮小丹笑道:“怕。”
曾华说:“商界风云人物吧?再不济也是官场上哪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芮小丹说:“哪里,一个流浪的小混混。”
曾华说:“文贤你听听,看人家这浪漫的水平!”
黄文贤拿起一包公爵牌香烟看了看,风趣地说:“就是,再看人家赶的这差事,住别墅坐飞机,天天吃香的喝辣的,走到哪儿我们都得屁颠屁颠后面跟着,这都是命啊!就是你那支枪太破了,回去跟你们局长说换个好的。你这枪和人家黑帮的一比,寒碜!”
黄文贤从包里拿出两支缴获的手枪递过去,两支都是德国沃尔特公司生产的P88型自动手枪,口径9毫米,弹匣容量15发,重量900克,无论弹容、重量、口径、性能、外型设计和制作工艺都与64式手枪有很大差异。64式警用手枪是沿用军队的制式武器,而警察与军队的作战环境有很大的不同,所以存在一些缺陷,尤其是在可靠性方面。
芮小丹拿起P88手枪欣赏了一番,赞叹道:“好枪!”
曾华笑着说:“是好枪,可这两支枪都是冲你来的。”
芮小丹笑着说:“我命大,有你们保护。”
曾华说:“我们计划这样,上午8点去抓捕沈楠,突审,然后马上把审讯笔录传真给指挥部。下午咱们找个地方摆两桌酒席,请秦谷的同志吃顿饭表示答谢,明天早上5点出发返回明川,走山西的临汾、长治。秦谷到明川大约900公里,大部分是国道和高速公路,有十几个小时就到了,天黑以前可以到家。”
黄文贤解释说:“本来是人家秦谷的同志要给咱们饯行,可咱知道秦谷是贫困县,本来经费就紧张,人家又是给咱们帮忙。曾华的意思,这个钱回去能报了就报,不能报了咱们三个把这个钱出了。”
芮小丹说:“行,这个没问题。抓捕沈楠我想提个建议,尽量不要惊动她的亲戚,既是照顾老人的感情和沈楠的脸面,也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所以警车不易靠得太近,也不要鸣警笛挂警灯,我觉得去两个人就行。还有就是谁审沈楠?审讯方案侧重哪个方向?可不可以把吴成祥已经落网的信息告诉她?”
曾华说:“这个我请示过,吴成祥落网的信息可以告诉她,以免她还抱什么幻想。审讯沈楠还是由你来审比较合适,你们彼此了解,不罗嗦。根据吴慧娟的交代来看沈楠,她知道的情况并不多,毕竟在吴成祥看来沈楠还不能算最可靠。”

3

早上8点,芮小丹和曾华在秦谷县公安局一名刑警的陪同下开车来到沈楠的爷爷家实施抓捕沈楠,沈楠的爷爷家住在秦谷县城东街的一处老宅院。芮小丹让汽车停在离宅院20多米远的地方,自己一个人走到宅院门口往沈楠的手机上打电话。
电话接通后,芮小丹说:“我在门口,请你出来一下,我有话要和你单独谈。”
电话里,沈楠敏感地迟疑了一下,还是说:“好,我就来。”
过了一会儿,沈楠一个人出来了,一见面仍若无其事地说:“夏雨,你怎么来了?我正要动身呢,不是说好了在长途汽车站会合吗?”
芮小丹也迟疑了一下,说:“沈楠,你涉嫌吴成祥卷逃公款一案被刑事拘留了,这是拘留证。车就停在那边,车上的警用标志都拿掉了,如果你不想惊扰两位老人,你就不要让他们送你了,回去道个别,跟我一起上车。”
尽管刚才的电话已经让沈楠有预感,但是当芮小丹当面跟她讲这番话的时候,她还是惊呆了,几乎不敢相信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她拿着拘留证惊疑地问:“你……是警察?”
芮小丹说:“是的。”
沈楠呆迟了片刻,把拘留证递回去,说:“我怎么跟他们解释呢?我就说你朋友的车到延安办事,知道你在秦谷就来接你一趟。”
芮小丹说:“可以。”
沈楠说:“好吧,给我几分钟,我马上就出来。”
沈楠进屋不大会儿工夫就拎着包出来了,身后跟着她的爷爷、奶奶、三叔、三婶依依不舍地相送。沈楠一再推辞不让他们送了,然后和芮小丹一起走到汽车跟前上去,汽车随即驶离这座老宅,直奔秦谷县公安局。
曾华、黄文贤和芮小丹3人在秦谷县公安局审讯室里审讯沈楠,按预定的方案,芮小丹担任主审员,黄文贤做笔录。
沈楠在刚上汽车的时候还有些惶惶不安,但是到了秦谷县公安局以后反而镇定了,经过了回答姓名、年龄、籍贯这些例行的提问之后,她说:“谢谢你们去抓我的时候考虑到了我爷爷、奶奶,这让我很感动。我想知道,你真是警察吗?”
芮小丹说:“是的。”
沈楠说:“可惜了你这张脸蛋儿,当警察!”
芮小丹说:“这与本案无关,你只谈与本案有关的问题。”
沈楠嘴角露出一丝冷笑,用嘲讽的语气说:“那也得从你开始,你得先拍桌子让我放老实点,提醒我这是什么地方,然后再告诉我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芮小丹语气平和地说:“沈楠,你是有民事行为能力和公民人格的人,请你自重。如果你对警察的司法实践有看法,可以通过正当的途径表达。我个人和你之间没有恩怨,现在是你和法律之间的问题,你应该明白这个逻辑关系。”
沈楠说:“我没有犯罪,没什么可说的。”
芮小丹说:“你可以沉默,但是你的沉默可能会使控方和法庭做出对你不利的推断。”
沈楠说:“你威胁我。”
芮小丹说:“不,我是在告知你作为犯罪嫌疑人对这个问题的知情权。任何公民不受强迫自证其罪,你在侦查起诉阶段也有权对自己做无罪或罪轻的辩解,你的沉默也不能成为法庭定罪的依据。但是,坦白、沉默、狡辩、辩解……都是对推断和量刑有影响的因素。审讯作为取证手段之一,不仅取证你有罪,也取证你无罪。”
沈楠问:“你们凭什么说我有罪?”
芮小丹说:“在你未经法院审判并被确认有罪之前,不会有人说你有罪,只能说你是犯罪嫌疑人。吴成祥已经被中美警方联手抓获,引渡只是个时间问题。吴成祥的姐姐吴慧娟和吴成祥的代理人董海山在广州被抓获,缴获赃款两千多万。吴成祥付给广州黑帮100万元买夏雨的性命,两名杀手在延安被抓获,这是缴获杀手的武器。”
芮小丹把那两支德国P88型自动手枪放到桌上。
沈楠的表情随着芮小丹层层递进的语言渐渐发生变化,从抵触、平和到恐惧,那些熟悉的人名、可怕的数字和桌上的那两支手枪让她最终呆住了。如果说她先前的惶惶不安只是为失去情人和失去出国以后的富贵生活而懊恼、沮丧,那么现在的恐惧则是失去自由的铁门、铁窗和由此而断送的一生。同谋,藏匿、转移赃款的同谋?谋杀的同谋?二者只要有一个罪名成立就意味着一生的毁灭。
芮小丹注视着沈楠惊恐的眼神,问:“你确实没什么可说的吗?”
沈楠说:“有,但我不知道从哪儿说起,还是你问吧,如果有撒谎我负法律责任。”
芮小丹问:“你在吴成祥案发前一年离开明川去广州,这事与吴成祥有没有关系?”
沈楠回答:“有。吴成祥说可以让我出国,可以让我过国外上流社会的生活。怎么才能过上那样的生活?那么多的钱能从哪儿来?不用说谁都能想得到。我对他说,你能给我什么那是次要的,但是你至少别剥夺我什么,比如自由。后来他跟我说,你去广州发展吧,开饭馆、卖服装干什么都行,明川不适合你。我觉得这是个机会,我就去了。”
芮小丹问:“什么机会?”
沈楠回答:“我想过明川可能会有事情发生,那明川就是一块是非之地。但是我决定去广州还是出于我个人发展的考虑,一般地说舞蹈的艺术生命太短了,如果有机会还是得趁着年轻多挣点钱。我有舞蹈的特长,广州消费指数比较高,开健身房生意好做一些。吴成祥的姐姐吴慧娟在广州开酒楼,我到广州人生地不熟也能有个照应。”
芮小丹问:“你以前知道吴成祥在美国的详细地址吗?”
沈楠回答:“不知道,他也不可能告诉我,除了危险没有任何意义。”
芮小丹问:“当初吴成祥为什么没让你去存这些钱呢?”
沈楠回答:“我不否认有保护我的考虑,但我觉得更多的还是对我不信任。这个道理明摆着,如果我有了钱我就不需要有钱的男人了,我会需要有内涵的男人。”
芮小丹问:“你替夏雨交电话费打印话单,是出于什么考虑?”
沈楠回答:“我知道你会怀疑我调查你,但我确实只是朋友之间正常的帮忙。”
芮小丹问:“约夏雨去陕西旅游是谁的主意?”
沈楠回答:“是吴成祥的主意,他说广州的气候闷热,可以约上夏雨去陕西的兵马俑和壶口瀑布旅游几天,路上有个伴儿,也能联络联络感情,顺便再回老家看看。我就是照着他说的那样理解的,如果我知道这趟旅游有可能使我成为犯罪嫌疑人,我肯定不会去。”
芮小丹问:“离开广州以后的旅游期间,你和吴成祥通过电话没有?”
沈楠回答:“没有。他没来过电话,我也没打过电话。”
芮小丹问:“你知道在旅游期间有人跟踪吗?”
沈楠回答:“不知道,吴成祥没告诉过我。”
……
曾华坐在旁边一直默默地抽烟、观察、分析,这时插问了一句:“沈楠,如果你在旅游期间发现夏雨是警察,你会怎么处理?”
沈楠回答:“我还没傻到顺着你的思路说:我就打电话给吴成祥报信。我只能如实回答你,没有发生你说的如果,即便有这个如果,夏雨是不是警察关我什么事?”
曾华笑了笑,对芮小丹说:“好了,就到这儿吧。”
黄文贤把询问笔录拿给沈楠看了一遍,笔录与芮小丹的提问和沈楠的回答完全一致,沈楠签上名字,摁上手印,被黄文贤带出去了。
曾华看着笔录说:“沈楠的口供不管怎么理解,基本事实是清楚的,她没必要在这些问题上撒谎,因为一查就清楚。也就是说,她从一开始就为自己划定了安全区,就像她对吴成祥说的,你能给我什么是次要的,至少你别剥夺我什么。”
芮小丹说:“如果经过查实沈楠在旅游期间确实没有和吴成祥通过电话,那她就应该庆幸了,这会让她比较容易地说清楚。如果没有其它方面的直接证据,控方仅靠现有的事实和推理指控她有罪,肯定不能成立。”
曾华感叹地摇摇头说:“沈楠的脑子够使啊,能让吴成祥这么聪明的男人围着她折腾来折腾去,到头来人家掉脑袋了,她还是一身清白,那吴成祥是没事瞎折腾什么?”
芮小丹一边收拾桌子上的东西一边笑着说:“组座,这和案情无关吧?依组座之见,吴成祥的手铐另一头铐上沈楠,那男人的心理就平衡了?”
曾华说:“倒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这人哪……都怎么了?”

4

下午4点,曾华、黄文贤、芮小丹3人在秦谷宾馆的临时餐厅里与餐厅部经理在商洽酒席的规格、菜品和费用。秦谷县挂钩扶贫会议在秦谷县宾馆举行,参加会议的是临近省份的一个经济发达城市的工商界代表,大小餐厅的桌位已经订满了。餐厅部经理临时给曾华他们腾出了一间小会议室当餐厅,房间的面积摆下两桌酒席绰绰有余。餐桌刚刚布置过,铺上了雪白的台布,每张桌子可安排8位客人,每个席位前都放一套瓷碟、酒杯之类的餐具。
这时,秦谷县刑警队的王队长进来了。王队长不到40岁,是陕西警方从秦谷县公安局抽调的3名刑警之一,几天来与曾华、黄文贤他们一起从西安到延安,从延安到秦谷,相互已经很熟悉了。
曾华见王队长进来便赶忙起身相迎,握着手热情地说:“王队,你来得正好,正说着呆会儿去找你呢。我这场子是拉上了,可请神还得有劳你王队呀。”
王队长说:“哎呀,你看这事弄得,弟兄们来到咱这门上还得让弟兄们请咱喝酒,穷亲戚,不好意思。曾华,我找你……是有点私事,咋说呢,还得说不好意思。”
曾华说:“老王,有事你就直说,能办的就办,不能办的咱再想办法。”
王队长说:“是这,老母亲得了胆结石住县医院,下午出院了。咱这地方偏僻,班车一天就早上、中午发两趟。咱局里的车坏了一台,还有两台没回来……”
曾华听明白了,说:“老王,是用车吧?”
王队长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说:“就是,就是,不算太远,就在红寨沟乡大柳庄,有40公里,老母亲和弟媳妇两个人,我去送一趟,两个多小时就回来。”
曾华一笑说:“你不能走,你王队一走我请谁去?6点钟下班,下了班你不把人直接请到这儿来,人家谁回了家还好意思再专门跑到这儿来吃你顿饭?你得帮我盯着请人去。”
黄文贤说:“王队不能走,王队一走我们这儿冷场了。这样,我跑一趟。”
这时,芮小丹接过话茬说:“还是我去吧,两桌酒席,你们两个一人陪一桌。我不会喝酒,一个女的凑在桌上老爷们儿说话也不方便。40公里,我两个小时就回来了。”
王队长犹豫了一下说:“这合适吗?”
芮小丹笑着说:“这还是问题吗?”
曾华想了想,拿出车钥匙说:“行,那你就跑一趟吧。”
芮小丹接过车钥匙跟王队长出去了,宾馆停车场值班亭下的阴凉处站着一位60多岁的农村大娘和一个30多岁的农村妇女,她们旁边放着一个用床单包裹的被褥包裹和一网兜毛巾、茶缸、脸盆之类的日用品。王队长上前拎起最重的被褥包裹,芮小丹则拎上那网兜日用品,小心地搀扶老人朝汽车走去。
王队长扶母亲上车,让弟媳妇坐在母亲身边照应,又把行李装好,然后走到司机车门对正发动着汽车的芮小丹客气地说:“不好意思,麻烦你了。这条路好记,你回来的时候顺着大路一直往南走就到县城了。”
芮小丹点点头说:“行,我知道,你去忙吧。”
汽车出了县城北门不久就没有柏油路了,也随之进入了一个荒凉地带,媳妇靠上前给芮小丹指路说:“大妹子,顺着这条路一直走不拐弯儿就到了。”
芮小丹回头答道:“好,我记住了。”
汽车走了一段路,大娘忽然问道:“闺女,这车能不能开快点?”
芮小丹以为大娘是着急回家,就笑着解释说:“大娘,车开得不慢,咱这儿路不好,再快就颠了。您不用着急,一会儿就到家了。”
大娘说:“俺不是着急回家,俺是说这车跟以前坐的不一样,它咋不颠了呢?这车一不颠俺还不习惯了,忽悠忽悠的头晕,想吐,你开快点颠颠中不中?”
芮小丹明白了,这是八汽缸发动机的丰田沙漠王越野车,这款车的价格跟普通吉普车相差几十万元,其马力、越野性能和舒适性都远非普通越野车可比,大娘乍一坐这个车可能会有晕船的感觉。于是,芮小丹关掉空调,打开车窗,提高车速。大娘看着车窗外,被高速行驶的汽车颠簸着,有了方位感,反而适应了。
芮小丹在陕北风沙滩区的土路上以80公里的时速行驶,汽车经过的道路扬起一条长长的黄土狼烟,只用了40分钟就开到了红寨沟乡的大柳庄,她把大娘和媳妇送到家里,然后就驱车返回。
路程走到一多半的时候,芮小丹远远看见前面的路边停着一辆汽车,车边有几个人,有的站着,有的蹲着,好像是车坏了在更换轮胎。她放慢车速,一是出于安全,二是避免扬起尘土袭扰别人,尤其是快要走到近前的时候,她把车速放得更慢了。那是一辆普通型两驱动北京切诺基吉普车,车边有4个人,两个人蹲在地上给刚刚换上的轮胎紧固螺丝,两个站在旁边抽着烟说话。
就在芮小丹从这几个人身边经过的时候,确切地说是她与一个站着抽烟的人迎面擦身而过的一瞬间,她突然被一张熟悉的脸惊呆了!那人竟然是“9·13”银行爆炸抢劫案犯罪集团的首犯黄福海,那是一张贴在刑警队的通缉令专栏里让她看了两年多的脸。就在这一刻她浑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从心底里冒出一声惊叹:天哪,这是真的吗?!
芮小丹注意到,被她疑似黄福海的人在警车经过的一瞬间也在注意这辆车,不是留意这辆车的警灯警笛,而是在注意这辆车的车牌号。现在不是惊叹巧合的时候,至于他们从什么地方来?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要到什么地方去……这些问题都顾不上考虑了。
她的第一个本能反应就是给丁元英打电话,这也是她这次出来执行任务第一次与丁元英通话。她一边开车一边打开手机,马上就接通了:“元英吗……听着,别打断我。我在陕北风沙滩区的一条返回县城的土路上,不管怎么巧了,总之是碰见了通缉犯黄福海,他是古城三起武装抢劫银行案的首犯,还有3个没看清楚,他们正在路边给吉普车换轮胎。这儿离秦谷县城只有15公里,开车20分钟就到。”
丁元英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个字也没说,就这样沉默了几秒钟。
芮小丹挂断了电话,她用的是广州的手机号,而丁元英的座机又没有来电显示,他就是想再联系电话也打不进来了。
芮小丹接着拨通了组长曾华的手机:“曾华吗?我是小丹,我在返回县城的路上意外和古城“9·13”银行爆炸抢劫案的通缉犯黄福海遭遇,他们有4个人,开一辆两驱动北京切诺基吉普车,应该判断他们持有武器。我的位置距离县城大约15公里,具体地名不详,请求增援,完毕。”
芮小丹打完电话当即就把手机电源关掉了,这使她可以不受干扰,能够冷静下来集中精力应对眼前的突发事件。如果那人是黄福海,那么另外3个人当中很可能就有同时被通缉的主犯吴建军和刘东昌。芮小丹在与那些人拉开500多米的距离以后停下车,一边检查枪支弹药一边观察地形,脑子里在迅速酝酿制敌方案。
(被禁止)式手枪里弹夹是满的,有7粒子弹。这块地形不错,四周一片开阔的荒漠,寸草不生,说路不是路,说没路又到处能当路走,完全可以利用汽车越野能力强的优势在这块开阔地里周旋。敌强我弱,而且这些人都知道自己犯的是死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亡命徒,要歼灭或制服对方不现实,战斗目的只能定位在阻止这伙暴徒进入县城,只能把他们往黄土坡里赶,拖住就行。他们的汽车已经没有备胎了,只要打掉一个轮子他们就跑不了……
她想:对方根据警车的车牌号可能已经有所察觉了,如果他们在汽车经过这里时突然停车袭击怎么办?在近在咫尺的距离1支枪对4支枪,她必死无疑。或者,对方的汽车直接掉头往黄土高原深处开了,在两辆汽车追逐、射击的情况下要想既保证安全又打掉轮胎,非常困难,子弹的射程只有50米,距离稍微一远子弹打到轮胎上就不起作用了。
但是她判断:出现这种可能性的概率不大。看见警车会让他们紧张,看见明川的警车会让他们更紧张,但是明川的警车毕竟还不同于古城的警车,他们还不能确定就一定是冲着他们来的。不到最后一刻,他们还是寄希望于是一个巧合、一场虚惊。因为如果是冲着他们来的,刚才在他们更换轮胎的时候警方就应该动手了。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他们不会主动采取攻击,也不能掉转方向,一掉转方向就有做贼心虚之嫌,不打自招,反而暴露了自己。他们没有选择,只能继续往县城方向走,必须利用对方的求生心理,冒险停在这里等他们经过而争取先发制人的机会,这时最好的求生就是不求生。
她在想:自己的汽车性能好、枪法好,实战经验相对丰富。对方没有受过专业训练、枪法不准、对抗经验不足。一旦打响,争夺汽车就成了他们的首要目的,如果没有汽车,要想在这片荒沙地里逃跑几乎不可能。所以,要利用他们这个心理,让他们追击,人的两条腿怎么也跑不过越野车的四个轮子,拖住他们就是目的……不能让他们以汽车为掩体,得让他们的身体完全暴露出来,一旦有机会,必须要沉着冷静、一枪毙命,给他们心理威慑。如果他们分散跑,就盯住他们的老大黄福海不放,他们就会分而不散,还得聚回来……但是如果是看错了人,那么袭击民用车辆免不了要受处分了……
芮小丹在估算着时间,从时间上推算黄福海他们的汽车应该过来了,可汽车却迟迟没有过来,这个时间或许可以说明他们也在分析、决断。在实枪荷弹的战斗打响之前,双方的心理较量实际上已经开始了。
北京切诺基吉普车终于按照原来的方向开过来了,而且保持在60公里的时速,这个车速在这样的路况下属于正常车速,这就说明对方或许是寄希望于这是一个巧合,或许是想靠近了以后突然发动袭击。芮小丹紧张地从后视镜看着对方的车子渐渐靠近,她把座椅的靠背后放,身子尽量后移避开窗口,握住手枪准备随时射击。这一刻她觉得自己是在赌博,赌自己的判断和性命。
切诺基吉普车在经过沙漠王越野车的一瞬间并没有紧急刹车,也就是在这刹那间芮小丹闪电般跳下车,朝着近在咫尺的切诺基吉普车的右后轮胎连开三枪,又闪电般跳上车大油门急转方向飞快撤离。一辆被打坏轮胎的车在惯性的作用下往南冲,一辆马力强劲的车往北急驰,等对方停下车,两辆车的距离已经拉开了几十米。
切诺基吉普由于右后轮爆胎而横在路边,车身明显倾斜了一个角。芮小丹悬着的一颗心放下了,这个回合的胜利对于她具有决定性的“战略”意义。同时她也知道,如果说刚才他们还不能确定警车上有几个警察的话,那么他们现在可以确定对手只有一个女警察了,这会助长他们的士气,但也容易使他们轻敌。
司机下车了,这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男子,体格强壮,皮肤晒得黝黑,穿一条牛仔裤和一件深蓝衬衣。他下车看了看被子弹击穿的轮胎,然后一边走过来一边扯着嗓门愤怒地向芮小丹喊话。芮小丹停下车但没有熄火,她提着手枪下了车,旷野一片寂静,身边只有丰田越野车发动机微弱的声音,男子的喊话声听得清清楚楚,是地道的陕西口音。
男子喊道:“你是警察还是土匪?你啥意思嘛?这是俺私家车,你凭啥打坏俺的车?你看你给俺车上的顾客都吓成啥了嘛?警察咋了,警察就可以不讲理吗……”
芮小丹眼看着男子一步步靠近,距离从50米到40米、30米,她想:是我真打错了还是对方企图接近我突然发起攻击?车上的人没下来是真被吓住了还是怕被认出来?现在仍然是心理战,如果我让他确信警方没有误会就是冲着他们来的,只要我突然一举枪,他就会本能地做出反应,真假虚实也就一目了然了。只要对方拔出了枪就必须一枪击毙他,只有一枪毙命才能起到震慑对方心理的作用。
当男子接近到20米左右的时候,芮小丹突然做了一个举枪射击的动作,这个动作原本就是虚中有实、实中有虚,男子立刻做出了本能的反应,右手迅速伸到后腰处拔枪,芮小丹在看到枪的刹那间心里踏实了,心到手到,随着一声枪响,男子还没来得及抠动扳机就将做了一半的动作定格了,随之重重倒在地上。
就在枪响的同时车里的3个人从车里冲了出来,个个都握着手枪。芮小丹在手枪的有效射程之外,看到他们成群冲过来,立刻跳上车朝沙滩深处开,又在安全的距离停下。这时黄福海他们的心里也踏实了,谁都不抱幻想了,就是一个字:打!
黄福海跑到倒下的男子跟前抱起他的头托在怀里,连叫了几声:“震明!震明!”名叫震明的男子左眼上方的脑门部位中弹,已经死了。黄福海一看中弹的部位若有醒悟,轻轻放下死者,拣起死者的手枪,满脸杀气地挥舞着枪喊道:“我知道你是谁了,你不是明川的,你是古城的,你姓芮,芮警官,我听说过你的枪法。早他妈知道有今天,老子在古城就把你干掉了,还轮得着让你在这儿给爷找麻烦!”
芮小丹这时完全看清楚了,这三人正是被通缉的暴力犯罪集团首犯黄福海、主犯吴建军和刘东昌。她站在车门旁边冷静地观察,等着他们上来围攻抢夺汽车。这个时候她已经完全掌握了战斗的主动权,用游击的打法赢得时间。
这时黄福海让刘东昌从腰里解下一个特制的黑色真皮腰带,扯开拉锁拿出两沓百元面值的现金举起来冲着芮小丹大声喊道:“芮警官,我知道咱们是偶然撞上的,古城离这儿八九百公里,咱们能在这儿碰上那得是多大的缘分。这腰带里有30万,是我们哥儿几个出去找活儿的盘缠,你全拿去。咱们前世无冤今世无仇,你放我条生路日后我一定报答!”
芮小丹摇摇头。
黄福海手一挥,3人一边无效地射击一边向芮小丹冲过来,黄福海两手各提着一支枪冲在最前面。芮小丹并不急于后撤,而是等到他们将要进入子弹射程的时候才开车再走一段距离。3人跑得气喘吁吁站下,芮小丹也再次停下车等他们。
黄福海看出了芮小丹的意图,几个人商量了一下,然后分成三个方向跑了,似乎是在各自逃命。芮小丹等他们跑出一段距离之后,加大油门朝着黄福海一个人追去,其他两个人见状马上回过头想对芮小丹形成包围之势,但是又慑于芮小丹的枪法而不敢单独靠前,三人只得又聚在一起,只有把火力集中在一处才能比较安全,但是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过去了。
随着时间的延续,黄福海越来越感觉到危险,他必须要在大队警察增援到来之前夺取汽车逃命。于是他带着两人在一处凹陷的沙坑里卧倒,一边监视芮小丹一边商量对策。他用异样的眼光看了看吴建军,说道:“建军,这样拖下去县城里的警察和武警很快就会赶到,咱们被抓住是死,拼死也是死。如果有人能逃出去,将来还可以照顾弟兄们的家人。”
吴建军穿一件老式的军用迷彩服,他先撩起衣服拍了拍绑在身上的一排炸药,然后一挽袖子说:“大哥,我懂你的意思,道理我也明白,咱这次出门就没打算活着回来。到了这时候咱就别罗嗦了,你就说让我咋办,再说个天地良心的数,就行了。”
黄福海说:“如果我和东昌能逃过这一劫,养老送终的话我做不到就不说了,我给你家送去50万,我如果食言就让天打雷劈,东昌也可以杀了我。”
吴建军说:“横竖都是个死,拜托大哥了!你说咋办?”
黄福海横着心说:“那……兄弟,大哥就对不住了。你拿着枪往外跑,就当是精神崩溃了,该喊什么喊什么,我和东昌就朝你开枪,你倒下的时候把枪扔了,别扔太远,我和东昌开始往两个方向逃跑,她在追我们之前必须得先下你的枪,还得看你死没死,你求她救你,然后就在她捡枪的时候抱住她引爆炸药。电子引爆装置她再快也躲不及,就算她没炸死也没有战斗力了,我和东昌就开车往山里逃。”
吴建军说:“那要是我已经被你们打死了咋办?”
黄福海说:“那就是我和东昌的命该绝了。”
吴建军不再多想,想多了只会拖延时间、动摇意志,而结果没有区别。于是他突然跳出沙坑像发了疯似的往外跑,一边跑一边歇斯底里地喊道:“我受不了啦!我要疯啦!我投降啊!我不想死啊……”
黄福海厉声喊道:“回来!回来!我开枪了!”
吴建军俨然已经失控了,继续奔跑。黄福海和刘东昌跳出沙坑追出几步,朝吴建军的背后连开数枪,吴建军应声倒地。接着,黄福海和刘东昌好像紧急商量了几句,然后朝两个相反的方向分头逃跑了。
芮小丹远远地观察着,也疑惑了,判断不清楚是真是假,因为罪犯在心理极度紧张的情况下发生精神崩溃是很常见的现象。她冷静观察了一会儿,眼看着黄福海和刘东昌一点点跑远了,心想:黄福海再怎么跑也跑不过汽车轮子,而吴建军的枪不能丢弃在这里。况且,她的手枪里只剩下3颗子弹了,即使追上黄福海子弹也不富裕了。
芮小丹把车开到离吴建军十几米的地方,下车用枪指着吴建军谨慎靠近,随时准备处置突发情况。吴建军背部、臀部、腿部多处中弹,衣服、裤子和地上都被血染红了,身体在抽搐着,他抬眼看了一下芮小丹,嘴里绝望而无力地说:救救我……救救我……芮小丹心里掠过一股无奈的怜悯,也就在这一刻她稍稍放松了警惕,就在她弯腰去捡那支(被禁止)军用手枪的一瞬间,吴建军突然伸出双手抱住了她的双腿拼尽全身力气猛地一拉,芮小丹失去平衡倒在地上,双脚被吴建军压在胸下,在这一瞬间她听到了一声“咔嚓”的微弱响声,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又听得一声“轰”的爆炸声,剧烈的爆炸气浪把她掀到一边。
炸药包在吴建军的胸部爆炸,他被炸得血肉横飞,当场毙命。
芮小丹倒地的时候本能地用左胳膊垫住身子,所以倒地时是侧身,爆炸之后她感到小腿部位、右手、右脸部剧烈疼痛,挣扎着一动才发现两脚已经被炸掉了,右手和右脸部不但有严重的火药灼伤,而且由于火药里掺入了大量铁屑,铁屑形状不一的颗粒密密麻麻扎进皮肤里,疼得让人不能忍受。她在纳闷,自己居然没有被炸死。但是她也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是毁容了,残废了,再也不漂亮,再也站不起来了。
或许是训练有素的缘故,即使是爆炸过后芮小丹的两只手里仍然各握着一把枪,她忍着剧痛检查子弹,吴建军的枪里也只剩下3颗子弹,他身上的弹夹已经炸飞了。她把仅有的子弹全部装进自己的弹夹,现在枪里就有6颗子弹了。
芮小丹艰难地往汽车跟前爬了几米,以便更有效地用枪射击轮胎,这是她惟一所能做的事情了。就在这时,一个戏剧性的情况发生了,爆炸之后刘东昌没有按计划返回攻击,而是仍然朝着西北方向自己逃命,他不但带着枪,还带着30万元现金。
黄福海冲着刘东昌愤怒地喊道:“回来!你给我回来!老子杀了你!没有汽车你他妈跑得了吗?笨蛋!”他一边喊叫一边朝刘东昌“啪、啪”放了几枪。其实这么远的距离刘东昌未必能听得到他的喊叫,而子弹更是不起一点作用,他也仅仅是发泄一下而已。
刘东昌是真的精神崩溃了。
芮小丹心想:原来他们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但是她对刘东昌的跑与不跑已经不放在心上了,到了这个时候他们谁也跑不掉了,因为增援警力很快就赶到,而她自己已经没有战斗力了,多一个刘东昌与少一个刘东昌没有区别,她只要再把丰田越野车的两个前轮胎打掉就可以,黄福海与她的距离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她打掉轮胎之前杀掉她了。
黄福海自己站在那儿愣神,他也在奇怪,居然没把芮小丹炸死。现在他最担心的就是芮小丹把丰田越野车的轮胎打掉,想了一下,忽然大声喊道:“芮警官你听着,一个女人敢这么玩儿,有种!我黄某佩服!我早晚是个死,不逃了。我做过很多恶,今天我就做件积德的事,我把枪扔了,我送你去医院,你流血过多会死的。”喊话之后黄福海把两支枪扔掉,撩起灰色休闲衬衣和背心转了一周,把裤子口袋掏空了翻出来,又拉起裤腿,示意身上没有藏匿武器,然后向芮小丹走去。
芮小丹看在眼里,心里笑道:这个傻瓜,耍这种小聪明,还是贪生哪!她等黄福海走到近前有八九米的时候,使尽力气微弱地喊道:“站住,否则我开枪了!”
黄福海站下了,说:“我缴械了,你向我开枪就犯法了,再说我是来救你的,你向我开枪也不人道,所以你不能开枪。”说着他继续往前走。
芮小丹果断开枪,一枪打在黄福海右小腿上,使他单腿跪地。
黄福海挣扎着站起来,一瘸一拐地仍然往前移动,说:“我真是来救你的,相信我。”
芮小丹又开了一枪,这一枪打在黄福海左小腿上,使他双腿跪在地上。
这时,从远处传来了警笛和汽车的轰鸣声,芮小丹抬眼望去,只见五六辆汽车风驰电掣般朝这边驶来,有警车,有轿车,甚至还有一辆红色出租车,车队卷起一片浩浩荡荡的黄土,非常壮观。芮小丹恍恍惚惚觉得像是电影的画面,心里感叹:如果这是拍电影,她一定有机会重拍一条,她会这样处理、那样处理……
黄福海看着警察的车队飞快逼近,突然哀求道:“芮警官,您发发慈悲给我一枪吧,我早晚是个死,你现在一颗子弹就成全我了,省得政府再给我治伤、吃喝、起诉,省下点钱也算我给社会做过奉献了。”
芮小丹说:“你刚才有机会。”
黄福海说:“我太贪了,刚才还想活。”
芮小丹说:“你没武器,我没权力处决你。”
黄福海用一种求死不能的人才会有的绝望声音喊道:“废话,老子要有武器还用求你?”
芮小丹不理睬他了,看着车队开过来,许多警察、武警还没等车停稳就冲下来,她看见了曾华、黄文贤、王队长……脑海里却浮现出那年春节前丁元英扛一箱方便面的情景,心里黯然自语:乖,我以后不能再疼你了,自己去找吃的吧。她吃力地撑起一点身子,把枪伸进胸部顶住心脏抠动了扳机,随着砰的一声枪响,她自杀了。
近在咫尺的黄福海眼看着芮小丹开枪自杀,他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他的嘴不由自主地张大、定格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在场所有的人都被这一幕惊呆了!

第四十二章

 

1

芮小丹自杀了,人们事后可以提出很多种能使芮小丹避险的战法,也可以提出很多种芮小丹不应该自杀的理由,然而当时的真实情况就是那样。
由于芮小丹此次执行的是省公安厅刑侦处的任务,与古城公安局没有案件关系,所以组长曾华并没有直接与古城公安局联系,而是首先在第一时间迅速将秦谷的情况向直属上级刑侦处徐处长报告,再由徐处长代表省公安厅刑侦处将情况向古城公安局通报。古城公安局得到的通报情况是——
芮小丹在送秦谷刑警队王队长的家属回家后返回秦谷县的路上与通缉犯意外遭遇,在与通缉犯交火前曾打过两个电话,第一个电话是打给古城的男朋友丁元英,内容不详。第二个电话是打给组长曾华,内容是说明情况,请求增援。
芮小丹在交火中击毙通缉犯当地同伙一名,击伤通缉首犯黄福海双腿。吴建军自杀性爆炸死亡。芮小丹双脚被炸掉,右手和右脸部有严重灼伤和大量铁屑嵌入,严重毁容。芮小丹在增援警察接近现场时开枪击中心脏自杀。
抓获通缉犯黄福海和刘东昌,缴获现金31.14万元,北京切诺基吉普车一辆,(被禁止)式手枪四支,子弹52发,手机2部。
芮小丹遗物:手机一部,现金528元,通讯录一本,挎包一只,钥匙一串。通讯录中已经查到芮小丹的父亲芮伟峰和芮小丹的母亲张慧敏两人的电话号码。
芮小丹的自杀行为给古城公安局的善后工作带来了一系列问题,省厅刑侦处与古城公安局通过电话会议商议,做出如下处理意见——
第一,善后工作由古城公安局具体负责。
第二,基于芮小丹是自杀的事实,本着不提倡、不鼓励、不默许警察自杀的原则,决定对芮小丹不授予烈士称号,不做宣传,不发抚恤金,不记功,不以组织名义开追悼会。
第三,立即对芮小丹打给丁元英的电话进行调查取证,立即对案件事实进行取证,在通知芮小丹家属的同时一并告知案件事实,给家属一个对处理决定消化、理解的时间,避免无谓的误解、矛盾,保证善后工作顺利进行。
第四,在与芮小丹家属的正式见面会上宣布对芮小丹的“五不”处理决定。
第五,省公安厅刑侦处和古城公安局的领导连夜赶赴秦谷县,以组织名义对芮小丹家属表示慰问,以个人名义参加告别仪式。
电话会议做出善后工作部署之后,省公安厅刑侦处政委于当夜9点率几名属下驱车从明川出发赶赴秦谷,古城公安局副局长和刑警队长及两名刑警队员当夜9点30分驱车从古城出发赶赴秦谷。从时间上考虑,越野车途经山西太原进入陕西前往秦谷,大约900公里的路程需要15个小时,次日中午即可抵达秦谷,是最快的路线选择。
芮小丹在从警的6年里曾经多次被省公安厅刑侦处抽调执行重大案件的侦破任务,历次都是出色完成任务。在古城公安局刑警队,她是为数不多的坚持在刑侦一线的女性,无论是本职工作还是人际关系都得到领导和同事的较高评价。因此,芮小丹的善后工作引起了省市两级公安机关的格外关注。
芮小丹的自杀给每个领导和同事的心理都带来了一个感情上的矛盾,每个人都明白芮小丹的做法避免了一切后续事情的发生,没有事迹、没有病房、没有慰问,她的死使她不会成为任何人的负担,甚至不会让别人为此支付一滴赞美的笔墨。
人们在猜想:芮小丹在向自己心脏开枪的那一刻心里是怎么想的,是对生活失去信心的绝望和懦弱,还是续写她悲壮的英雄梦?

2

芮小丹的电话意味着什么,丁元英心里如明镜一般。
在芮小丹执行任务的一个月里,这是她第一次给他打电话。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丁元英从来没有感到时间像现在这样如此漫长,他的精神紧张到了窒息,他的心像是悬在深渊的边崖。他在做着各种假想,也许正在追捕……也许正在周旋……也许正在审讯……他是一个证到“一切有为法,应作如是观”的人,他是一个从来不会去做祈祷、只判断事物和接受结果的人,而今天,他做不到“如是观”了,他祈祷,不住地祈祷……
不管感情驱使他做多少种幸运的假想,而理性却清楚地告诉他:小丹不幸了。因为两个小时过去了,在这种特殊时刻,如果芮小丹已经脱险,她一定会在第一时间报平安。
果然,晚上将近8点的时候门外传来了敲门声,来人正是两名身着警服的人,这使他心存的最后一念幻想粉碎了。来者自我介绍,两位是古城刑警队的王福田和赵国强,既是来调查芮小丹的电话,也是来通知芮小丹的情况。
丁元英请他们坐下,直接问:“小丹还活着吗?”
王福田和赵国强都是经验丰富的刑警,并没有马上回答丁元英的问题。赵国强从公文包里拿出一盒印泥、笔和一叠稿纸放在茶几上,客气地说:“丁先生,小丹的情况我们随后再谈。据我们了解,小丹在今天下午的5点30分给你打过一个电话,通话时间是36秒。我们需要做个笔录,详细了解这个电话的具体内容,请你给回忆一下当时你们的原话。”
丁元英尽可能地把芮小丹的原话复述了一遍,说:“小丹的原话就是这样,即便有出入也是个别词句,意思不会有出入。”
赵国强一字不漏地做着笔录。
王福田问:“然后呢?你了什么?”
丁元英回答:“我什么也没说,停了几秒小丹挂断了。”
王福田不解地问:“你怎么可能什么都没说呢?至少会有个提醒、有个嘱咐吧?”
丁元英说:“小丹有6年警龄,不用嘱咐。”
王福田的情绪有了一点变化,说:“用不用是一回事,嘱咐不嘱咐是另一回事。”
丁元英沉默了,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王福田不满地看了丁元英一眼,思索了片刻,问:“你确定小丹就说了那些吗?就没有再说别的话了吗?你再仔细回忆一下。”
丁元英说:“确定,小丹就说了那些。”
王福田又思索了片刻,问:“你认为小丹告诉你那些话是什么意思?或者是她希望你能说点什么?按纪律她是不该把案情告诉亲属的,可是她告诉你了。”
芮小丹的这个电话在常人的判断里只能有两种解释:1.诀别。这是一个合格刑警的自然做法。2.芮小丹处于职业本能与求生本能的矛盾中,她在这种矛盾的心理驱使下给他打了电话,期望他能给她一个影响她心理倾向的意见。
丁元英心里非常清楚,王福田和赵国强作为芮小丹的同事当然倾向于第一种解释,可以通过他的证词排除第二种解释,突出芮小丹作为刑警临危不惧的正面形象。
丁元英更清楚,无论是哪一种解释都会带出一个他对芮小丹的感情问题。如果是第一种解释,人们会质问:以他与芮小丹的感情,既然他知道是诀别为什么不阻止?他怎么可以无动于衷?如果是第二种解释,人们会哀叹:当芮小丹期望他说一句话决定选择的时候,而他却给了她一个高尚而残酷的沉默。虽然有两种解释,但是这个问题无论怎么判断,都会推导出他对芮小丹面临生命危险却漠然视之的结论。
如果按第二种解释推导,那么他对芮小丹的死也应负有一定责任。
然而,芮小丹作为合格刑警还需要证明吗?“证明”即是对她的不尊重。他对芮小丹的感情还需要别人的理解吗?“需要理解”即是对这种感情的亵渎。
丁元英答道:“我只讲事实,不认为。”
王福田与赵国强相互对视了一眼,意思是:只能这样了。于是赵国强将询问笔录递给丁元英,说:“你看一下,如果没有出入就请写个日期签个名,按几个手印。”
丁元英看了看记录的内容,拿起笔在问话记录下面签上日期和自己的名字,然后用手指蘸了蘸印泥按了几个手印。
赵国强收好询问笔录,说:“丁先生,你是小丹的男朋友,我们是小丹的同事,也是很好的朋友。虽然我们没接触过,但是刑警队的人都知道你,也知道小丹对你的感情。现在我代表古城刑警队通知你,小丹已经不在了,是自杀。”
王福田说:“情况是这样……”他把通报过来的情况复述了一遍,然后说:“如果你知道小丹其他亲友的电话,也请你代为转告。那……我们就告辞了。”
赵国强走到门口,转过身说:“丁先生,我没想到你会这样对待小丹,作为小丹的战友我对你感到失望,也为小丹那么在乎你感到不值。”
两名古城刑警队的人走了。
丁元英用纸巾擦了擦手指上的印泥,想着要不要给欧阳雪打电话,因为8月5日法院开庭,欧阳雪和肖亚文都在北京做开庭前的最后准备,这个时候告诉她们这个消息显然会对她们的状态有影响。思忖再三,他还是拿起了电话。这两个人都是芮小丹最好的朋友,这么大的事如果不告诉她们,这种心理责任负担不起。
电话里,他刚说了几句就从欧阳雪的声音里听到她哭了。
打完这个电话,他打开电脑上网查询秦谷县的地理位置,查询交通路线,查询古城机场的航班方向和时间。距离秦谷最近的机场是宁夏自治区的银川河东机场,古城没有直通银川的航班,只能从西安中转。古城到西安的最早的航班是明天上午9点30分,西安到银川的航班有12点50分一班,正好赶上。从银川到秦谷不到300公里,坐汽车4个多小时,也就是明天傍晚可以赶到秦谷。
确定了去秦谷的路线和时间,他开始做出行的准备。有什么可准备的呢?无非是带点路费而已。他去卧室的写字台抽屉取钱的时候,看见了和钱放在一起的那枚刻着“法”字的椭圆形玉佩。他拿在手上,看了看上面的“法”字,看了看背面的日期,而写字台上镜框里的芮小丹也正站在山峰朝他凝望,那被山风吹散的长发,那忧郁而期待的眼神……
丁元英伸过手去,轻轻抚摸着芮小丹的脸庞和长发,心里喃喃自语道:“当生则生,当死则死,来去自如。丫头,不简单哪。”
他像平常一样打开音响,芮小丹最爱听的那支《天国的女儿》旋律充满了整个空间,在音乐声中,他在客厅里缓缓地踱步,踱了一会儿又坐到沙发上,开始慢条斯理地整理工夫茶具。他将茶杯、闻香杯、公道杯、盖碗一一用茶巾仔细地擦拭,那种专注神情似乎是在做着一件极精细的工作。
然而,无论他怎么对抗、舒缓、掩饰,都无济于心头的疼,那是一种心如刀绞、无可忍受、无可遏抑的——疼。他以为他是明白人,他以为他可以从容、达观,但是当他静静地泡好一杯茶静静地喝到嘴里的时候,这杯茶却被喉咙的一团东西堵住了,也就是在他试图咽下这杯茶的一瞬间,一股生理无法控制的东西突然从胸腔喷出,他本能地紧闭上嘴,快步走到卫生间的洗手池,吐出的是一口鲜红鲜红的血。
过去他一直认为伤心吐血是文学的夸张描写,而这一刻让他体会了,那不是文人的夸张描写,那是没到那个伤心处。也就在这一刻,他的理性、他的坚强……崩溃了!
他突然浑身无力,眼前金星乱舞,似有千万根针刺入心脏。那种像岩浆一样爆发出来的绞痛撕心裂肺,胸腔哽咽得让人想哭都哭不出来。他打开水龙头冲掉血迹,擦擦嘴,到客厅关掉音响和电热壶,关掉所有的灯,无力地伏在床上。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床头的电话响了,他在黑暗中摸索着拿起电话。
电话是王福田打来的,他客气地说:“丁先生,很抱歉,这种时候还打扰你。小丹的父亲刚给局里打过电话,说是有几句话让转达给你,言辞有些过激。”
丁元英说:“没关系,请讲。”
王福田说:“芮先生的意思是,他们家不欢迎你,不希望在秦谷见到你,就是拒绝你参加小丹的后事。丁先生,我们只能尊重家属的要求,请你不要去秦谷,避免大家在秦谷发生不愉快。希望你理解小丹父亲的心情,也希望你配合我们的工作。”
丁元英问:“是因为小丹的那个电话吗?”
王福田说:“是的,芮先生不能接受你对小丹的态度。”
丁元英说:“行,我不去。”
放下电话,打开台灯,他伸手拿来写字台上芮小丹的照片,躺在床上凝神地看。
这张照片是和那枚玉佩同一天拿来的,他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一天,先是与欧阳雪谈股东出资,然后是小丹在公园广场跳街舞,后来在小丹家里听音乐。就是在那天晚上,在公园广场,他曾告诉她:只要你一分钟是警察,你这一分钟就必须要履行警察的天职,你就没有避险的权利;但是,国家机器不缺一个迟早要被淘汰的女刑警,而社会应该多一个有非常作为的人才,这不是通俗的英雄主义和通俗的平等意识可以理解的价值。
而眼前的一切竟不幸被他言中了。
也是在那天晚上,她依偎在他怀里陶醉地说:到时候我就躺在你的怀里听音乐,听你给我讲天国、讲地狱,我就在你怀里悄悄死去了,我的坟墓上开满了细碎的勿忘我,在微雨的清晨,你穿过蜿蜒的小路而来,手里拿着一枝花在我的坟前默默伫立……不行,你还得给我撒海里,你望着无际的大海,落下了两滴狼狗的眼泪……
而今……而今……他甚至都不可能知道她的墓地在哪儿。她留给他的是永生的魂和永恒的美,是关于“作为价值”与“人生价值”更深刻、更本质的思考。

3

古城公安局和省公安厅刑侦处两路人员驱车昼夜兼程900公里,历时15小时,于3日中午12点20分抵达秦谷。
欧阳雪、肖亚文是8月2日晚在北京接到丁元英的电话得知芮小丹不幸的消息,而此时距离开庭只剩下2天的时间。两人在泪水和悲痛中搁置了所有的工作,迅速查询能够最快抵达秦谷的交通路线,于8月3日上午乘坐北京至银川10点15分的班机,中午11点55分飞抵银川河东机场,下午13点乘出租车行程4个小时,傍晚17点20分到达秦谷。
芮伟峰是8月2日晚在上海的家里接到古城公安局的电话通知和传真笔录,传真笔录里有数名刑警的目击证言,有通缉犯黄福海、刘东昌的目击证言,这些目击证言在证明芮小丹与通缉犯交火的真实情况的同时,也证明了芮小丹自杀的事实。
然而在这些证言笔录里,惟有丁元英的那份询问笔录让悲痛中的芮伟峰愤怒了,他了解女儿对这个男人的感情,他坚信这个男人能够影响女儿的决定,所以他无法接受这个男人高尚而残酷的沉默,无法接受这个男人对女儿面临生命危险的漠视。他认定丁元英对女儿的死负有一定责任,因此拒绝丁元英前往秦谷。
被芮伟峰阻止前往秦谷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芮小丹的母亲张慧敏。芮伟峰既向前妻告知了情况,又阻止张慧敏回国。这不仅是因为张慧敏是德国籍办理中国签证需要时间,更重要的是张慧敏的精神和身体很可能经受不起这样的打击。
芮伟峰在两名弟子的陪同下于8月3日从上海虹桥机场登机,乘坐8点50分飞往银川的航班,中途经停西安,下午13点降落银川机场,受到了银川影视界朋友的接待,与代表警方前去接机的曾华、黄文贤见了面,两辆车于傍晚18点到达秦谷。
当晚,警方与芮小丹家属、亲友的见面协调会在秦谷宾馆会议室举行,参加会议的有古城公安局副局长,有刑警队长雷剑峰,刑警周伟、马林,有省公安厅刑侦处政委和陕西警方的官员,有曾华、黄文贤和秦谷县刑警队王队长,其中雷剑峰、周伟、马林等人都是以芮小丹同事和朋友的身份列席会议。
芮伟峰、欧阳雪、肖亚文作为芮小丹家属、亲友参加会议。
会议预定两个议程,一是移交遗物,出具证明,宣布并解释古城公安局的决定。二是听取家属的意见、要求,商议告别仪式的主办和日期。会上,各方领导相继发言,对芮家的不幸表示哀悼和慰问,对芮小丹的表现给予高度评价。之后,古城公安局副局长向芮伟峰移交芮小丹的遗物和秦谷县公安局出具的死亡证明。
古城公安局副局长陈述了公安局方面的意见,说道:“坦率地说,这是我从警几十年来最难启齿的一次发言。在座的各位心里都明白小丹,但是站在广义的社会伦理的角度,自杀毕竟被普遍认为是一种消极的人生态度,特别是警察自杀,社会影响更不好。因此,古城公安局基于小丹是自杀的事实,决定对芮小丹不授予烈士称号,不做宣传,不发抚恤金,不记功,不以组织名义开追悼会。这很残酷,但这就是我们必须要面对的社会价值体系。”
芮伟峰花白的头发显得有些凌乱,拿着香烟的手微微颤抖,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燃烧的香烟仿佛成了一个支点,支撑着他的精神不至于垮掉。这时,他表态道:“人没了,什么都无所谓了。我没要求,也没意见,只求尽快结束这一切,结束这种场景的煎熬。”
副局长说:“基于同样的理由,芮小丹的人身保险将得不到保险公司的理赔。局里研究决定,芮小丹发生在秦谷的善后费用将由古城公安局承担。”
芮伟峰说:“这个我不接受,这不是情绪,也不是风格,是我的女儿必须由我打发。”
……
由于芮伟峰不提任何要求,当晚的见面协调会进行得很顺利,没有出现常见的那种家属纠缠不清的情况。会上商定明天上午举行告别仪式,明确了各项事务的具体分工,明确了具体的时间、地点、规格、步骤,以及领导发言、发言的顺序,其中包括刑警队长雷剑峰代表古城全体刑警队员的发言。
欧阳雪和肖亚文在协调会上一直没有发言,她们的身份既不是家属也不是单位,没有法定权利,也就没有实质的发言权。
肖亚文只在上大学的时候见过一次芮伟峰,芮小丹在她面前极少提到父亲,她在电视里偶尔会看到他出现在访谈类的节目里。欧阳雪从小就认识芮伟峰,或许是因为他和自己的父亲都是离婚的男人,或许是因为小丹的态度,总之她对这个人的印象很淡漠。
肖亚文心里很不赞成在告别仪式上念悼词的做法,她很困惑,这不是评职称,也不是求职应聘,悼词是念给谁听呢?在坐的这些人还需要通过悼词了解小丹吗?小丹还需要通过悼词被说明吗?小丹从来活的都是自己,没活给别人,如今不在了,不能自主了,就得由着好心的人们按照他们的方式摆布了,只是他们不知道,他们越是这样做,却是离那个真实的芮小丹越来越远。但是,那是他们的真心,也是他们的权利。
肖亚文只在会议临近结束的时候提了一个问题,她说:“我和欧阳作为小丹的朋友向芮叔提个问题,小丹会被安置在什么地方?是老家古城,还是上海?”
芮伟峰回答:“小丹跟我回上海。”
肖亚文又问:“我们通过什么方式知道小丹的墓址?”
芮伟峰说:“这个问题我不想在这个场合回答。”
肖亚文沉默了。

4

1998年8月4日上午9点30分,芮小丹的告别仪式在秦谷县殡仪馆举行。
秦谷县殡仪馆在县城东面,离县城大约三公里的距离,炎炎烈日下,周围是看不到尽头的黄土荒滩,白墙围起来几栋青砖灰瓦的平房和高高耸立的巨大烟囱在这个地方显得更加孤零、凄凉,由于当地的风沙,殡仪馆里那几棵原本就不高的树上落了一层厚厚的尘土,几乎将原来的绿色都遮盖住了。
告别厅里,芮小丹的遗体安放在十几个花圈的后面,她穿着警服,警徽以下的身体被一条洁白的绸缎覆盖着,脸上受伤的一侧被一束鲜花遮挡。几位领导做了短暂的讲话,最后是刑警队长雷剑峰代表古城全体刑警队员致悼词。
欧阳雪站在那里根本就没听清别人在说什么,她脑子里转来转去都是芮小丹的脸,心里一直无法接受芮小丹已经不在人世的事实。这些年来她对芮小丹有一种不是血缘却胜似血缘的感情,突然之间,一直在支撑她精神的东西失衡了,内心的绞痛使她真切地体验到了一种失去亲人的滋味,身边的一切都像是一部遥远而虚幻的电影。
芮伟峰无法承受眼前的情景,转身出去了。
肖亚文感觉到胸口像被重锤撞击了一样,胸闷、哽咽、疼痛。她想放声痛哭,又怕招来别人劝慰,只能压抑着、忍受着。
告别仪式结束之后,各位来宾按程序依次退场,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将把遗体推走。肖亚文和欧阳雪迟迟不忍离开,目送着推车向侧门离去。
就在推车即将消失的时候,肖亚文突然发现了什么,急叫一声:“等一下!”
这声急迫而真切的女性尖叫让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停下了脚步,使刚刚出了告别厅门口的人不由主地回身打量,包括欧阳雪也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肖亚文快步追上推车,把手伸进白绸下面应该是芮小丹双脚的位置摸了一下,果然是空空荡荡,情急之下脱口说了句:“小丹不能没穿鞋就走。”说着脱下自己的两只皮鞋放进芮小丹双脚的位置,这才允许工作人员推走。
门口回身张望的几个负责具体事宜的刑警惊讶地你看我、我看你,一个个眼神里充满了自责与懊悔,分明是在自责:怎么没有想到这个细节?
芮伟峰一见肖亚文光着脚出来,当即就明白了,对银川的朋友说:“你去开车,带亚文到县城买双鞋。”
欧阳雪说:“你光着脚别跑了,我去给你买鞋。”
肖亚文说:“行,你去吧,买36码的,我在这儿和芮叔说几句话。”
旁边的人知道肖亚文和芮伟峰有话要说,于是都到休息室去了。芮伟峰往门口台阶的左侧走了几步,台阶下边有一棵大树,树下有一片阴凉。
芮伟峰说:“呆会儿你们不用租车了,坐我们的车回银川。听说你们明天开庭,也真难为你们了。银川到北京的班机下午6点有一趟,你们到了北京还有点时间。”
肖亚文直截了当地问:“芮叔,您什么时候告诉我们小丹的墓址?”
芮伟峰说:“如果你承诺丁元英不会来打扰小丹,我安置好了就通知你。”
肖亚文说:“我不能。”
芮伟峰说:“那我就无能为力了。小丹是我女儿,是我的掌上明珠。我女儿有机会避险而没能避险,如果是小丹不听丁元英劝阻,那我无话可说。但事实不是这样,事实是丁元英连一句担心的话都没说,我甚至都能想像出来小丹当时的心情。这个情况我会如实告诉小丹的母亲,我们有权对小丹的墓地保密,有权保护我们的感情不受伤害。”
肖亚文说:“通缉犯是四名死罪的武装暴徒,离县城只有20分钟路程,任何一个警察都会明白,如果让这样的武装暴徒进城会对群众生命安全有多大威胁。”
芮伟峰说:“那是小丹的事,我说的是丁元英。丁元英的话对小丹有没有影响?”
肖亚文答道:“有。”
芮伟峰又问:“有多大影响?”
肖亚文回答:“很大。”
芮伟峰说:“但他沉默了,我女儿没了,这对一个父亲已经足够了!他失去的只是一个女人,他还可以有第二个、第三个,可我失去的是女儿,不可替换,不可再生。就为这个我不能原谅他,也用不着他拿着一堆高尚再来看小丹。”
肖亚文注视着这个眼角和唇边带着深刻的皱纹、鬓边的头发已经花白了的老人,那种掩饰不住的痛苦使他看上去显得更加憔悴、苍老。她完全能理解老人的心情,却不能赞同他的道理,于是拿出一张名片递过去,说:“您想保密,那是您的权利。如果您改主意了,请您告诉我。我想说的是,您根本不了解小丹,而您凭借的也仅仅是血缘的权利。”
最后一句话让芮伟峰愠怒了,本来就悲痛的心情更加堵闷,顿时感觉到头重脚轻,脑子里嗡嗡作响,身上一阵阵地出冷汗。他勉强支撑着想抽支烟,可是拿打火机的手却不受控制地发抖,打了几下也没打着火,于是把打火机一扔,走了。
肖亚文光着脚坐在台阶上捂着脸,哭了。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下来,嗓子里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似的,连哭声几乎都发不出来。她只觉得芮小丹短暂的一生就像一颗美丽的流星划过天际,划出一道凄艳绚丽的光芒,转瞬间就消失了。
她所能够留住的,只有心里的那道凄艳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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