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救世主 (转载 22-28)

Posted on September 30, 2022 by

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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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纷纷扬扬地下着,古城到处是一片银白。再过十几天又到春节了。
今天是1月17日,星期五,是欧阳雪和芮小丹约定好了酒店年终分红的日子。芮小丹下班回到家换下警服,淡淡地化了化妆,开着那辆已经属于她的红色桑塔纳轿车去维纳斯酒店。冬日天短,这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街边的路灯都亮了,在灯光的映照下能够清晰地看见寒风挟着雪花盘旋飞舞,路上的行人有的打伞,有的竖起衣领匆匆赶路。
维纳斯酒店内外灯火通明,为春节而布置的门面在霓虹灯光里焕然一新,挂在门头的两盏红色宫灯更显出一种喜洋洋的气氛。酒店门口停着各种车辆,指挥停车的侍应生身上落满了雪花。芮小丹停好车进入酒店,站在服务台旁边的欧阳雪看见她,两人相视一笑往楼上走去,楼上的办公室里很暖和,刚一开门就感觉到暖气扑面而来,芮小丹脱下白色羽绒服搭在沙发靠背上,到欧阳雪的办公桌前坐下。
欧阳雪从保险柜里拿出年终分红的账单和现金放到芮小丹面前,笑着说:“看你打扮得这么漂亮,又有活动了。”
芮小丹说:“天冷,带他出去吃顿火锅。”
芮小丹看了一下分红账单,今年酒店的纯利润是246177元。欧阳雪20%的管理股分红49235元,50%的资本股分红98470元,合计分红147705元,扣除50%的新增资本35000元和其它费用,实分111585元。芮小丹50%的资本股分红98470元,扣除50%的新增资本35000元和其它费用,实分61180元。酒店的资本扣除折旧和不良资产,有效资本现在共有116万元,两人各持有58万元的股金。
芮小丹思索了片刻,拿起桌上的计算器算了一下,从分红里取出22080元放到欧阳雪面前说:“你漏算了三笔账,一笔是2万元车钱,一笔是今年我四次请客,请队里的同事吃饭是三次,因为音响的事请元英一次,都是400元的标准。一笔是给冯世杰的两箱酒,20元一瓶,两箱是24瓶。”
欧阳雪说:“请刑警队的人吃饭不能算你的钱,我想请还请不来呢。这事我都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店里有了你,少了多少黑道的麻烦。”
芮小丹说:“国家条例规定公务员不得参与营利性的经营活动,我只是投资入股,从来没有参与过经营活动。本来这就是擦边球,你再一推我就掉进去了。”
欧阳雪说:“股票的事,格律诗公司控股的事,事事都在那儿摆着,那辆老掉牙的车我再跟你算账,我成什么了?”
芮小丹说:“股票和公司是你和元英的事,别扯上我,我没那本事。”
欧阳雪说:“你这不是较真儿嘛,这倒成了我讨巧卖乖了。那辆车已经从酒店资产里剔除了,4万元里本身就有你2万,这样吧,我心黑点,你再拿1万就够了。”
芮小丹拿回1万,把分红账单和现金放进包里说:“没别的事,我走了。”
欧阳雪送芮小丹到门口,望着飞扬的雪花说:“过年了,我想请大哥吃顿饭,你帮我游说游说,定个日子。我记得除了那次刁难他的酒席,他就吃过店里一碗烩菜。”
芮小丹说:“你能叫他大哥就不用请,用请的还是你大哥吗?”说完她坐进车里发动着汽车,朝欧阳雪笑着摆摆手,开车走了。

2

来到嘉禾园小区,芮小丹从楼下看到丁元英房间的窗户没有亮灯,心里有些疑惑:是出去买东西了,还是在沙发上睡着了?她上楼拿出钥匙打开房门,屋里迎面扑来一股浓浓的香烟味,烟头在黑暗里闪着微弱的亮光。她开灯、关上门,只见丁元英在沙发上仰靠着,拿烟的右手横搭在沙发的靠背上。
芮小丹走过去说:“怎么不开灯,禅定哪?”
丁元英听到“禅定”两个字笑了笑,说:“参你探亲的禅。”
芮小丹从包里拿出刚才分红的钱放到茶几上,说:“你不是说公司那点事傻瓜去了都能办吗?那就没问题了。这是我分红的钱,出去吃饭就不带着了,先放这儿。”
丁元英说:“不是公司的事,是参你。”
芮小丹一愣,说:“参我?我有什么好参的。”
丁元英说:“以你的条件,如果你从法兰克福回中国探亲可能更符合逻辑习惯。至少在普通人眼里,你的生存状态是一种病态。”
芮小丹到卧室把丁元英的羽绒服拿来,淡淡一笑说:“因为警察不挣钱,如果我在法兰克福呆着就不是病态了,如果我是回国投资的富婆也不是病态了。这问题一直有人问,我听多了。我什么都不是,就这样。”
丁元英说:“酒店股份的收入是你工资的几倍,如果你没有这部分收入,或者如果欧阳雪当初把生意做赔了,现在的你会是什么状况?或辞职去找别的财路?或正在法兰克福大学读书?那这个圈子就兜得太大了,你当时还没幼稚到不知道警察的工资是多少,当初不报考警察不是更简单吗?”
芮小丹不解地问:“你今天怎么啦?你想推导出来什么?”
丁元英在烟缸里把烟头熄灭,说:“所以,你的生存状态不是病态,用佛教的话说是自性无所挂碍,是自在。自在是什么?就是解脱。参来参去,我不如你。”
原来如此!
芮小丹不再去理会他的“禅定”,把香烟和打火机装进包里,说:“乖,快醒醒,咱不禅定了,带你出去吃火锅,再禅下去就禅傻了。”
丁元英换上鞋穿上羽绒服,两人下楼了。芮小丹从车里拿出一块抹布把落在挡风玻璃上的雪擦掉,启动汽车,打开暖风和雨刮器,驶离嘉禾园小区。大街上的车辆由于路滑都开得很慢,飞扬的雪花在汽车大灯的光柱里晶莹闪亮,下雪的城市在夜色的灯光里原来是如此美丽,似乎少了几分寒冷,多了几许温馨。
丁元英坐在车里望着满大街的春节气氛,说:“春节一过就是市场淡季,租门面房的机会比较多。你跟肖亚文联系一下,请她帮忙给公司租间房子。”
芮小丹专注地开着车,问:“具体什么要求?地段?面积?价格?”
丁元英说:“开个音响店,你告诉她用途就行,她会给你考虑。”
芮小丹说:“行,我跟她联系。”说完,她行驶了一段路程,忽然冷不丁地问道:“你对叶晓明这个人有什么评价。”
丁元英说:“到目前为止,我对叶晓明的评价只有一句话:叶晓明是聪明人。但是评价一个人仅仅用聪明或不聪明,那是不够的。”
汽车在一条车流量很大的路段上遇到了塞车,车子在雪路上走走停停,行进缓慢,20多分钟后他们才来到龙门阵火锅城。
火锅店由一楼大排挡火锅、二楼雅座火锅和三楼包厢火锅三部分组成,以一楼大排档火锅生意最为火爆,餐厅里人头攒动,沸沸腾腾,每张桌子上都旁若无人地摆上十几碟,人们围着火锅边吃边聊,海阔天空地拉家常、说笑话,无拘无束,其乐融融。
进入餐厅,两人找了一张客人刚走、还没有撤席的桌子坐下,等着服务员先来撤席。由于是排档式火锅,桌子都不大,也不考究,桌子摆放得非常拥挤,却也更显出热闹和红火的气氛。服务员们忙得团团转,不时还得听上几句顾客不耐烦的催促。
旁边一张桌子坐着两个20多岁的年轻人,通红的脸上泛着油光,桌子下面摆了一堆空啤酒瓶。其中一个正用饱经沧桑的语气对同伴说:“我现在什么都没了,老婆离了,工作丢了,身子骨也垮了,要是换个人早死了,也就是我,坚强活下来了……”
芮小丹无意中看到了,那张年轻的脸和那种饱经沧桑的语气实在让人忍不住想笑,她怕笑出来惹上不愉快,就把脸转到一边忍着。
这边,一个做派斯文的男人正以一种娇柔的语调对一位女士说:“王小姐,我跟你咨询个情况。请问你们单位有没有大龄青年?括弧,女性。”
女士显然对这种斯文有些不悦,礼貌而又嘲讽地说:“有,括弧,难看。”
芮小丹感觉自己实在忍不住要笑出来了,而丁元英用菜谱挡着脸正在笑,于是赶快站起来拉上丁元英就离开,上到二楼站在楼梯口笑了起来,说:“怎么这么巧啊,全让咱们给赶上了,就凭这一笑这趟也没白来。”
二楼雅座餐厅从桌椅、餐具到环境装饰都比较考究,空间也宽敞了许多,只是客人少了一些,不如一楼的气氛热烈。他们选了一个靠窗户的位置坐下,既方便说话又能看到大街上的雪景,非常惬意。服务员送来茶水,递上菜单。芮小丹要了一个鸳鸯火锅,点了海鲜、牛肉、豆腐、蔬菜几盘菜和一瓶啤酒,从包里把丁元英的香烟和打火机拿出来。
火锅和作料很快就上来了,两人边吃边聊。
丁元英问:“国外你都去过哪些地方?”
芮小丹说:“太远的地方没去过,也就是巴黎、伦敦、罗马几个城市。去过莫斯科几次,都是因为转机停几个小时,看看红场,逛逛特威尔大街。”
丁元英说:“给你个建议,探亲返回的时候拐个弯儿,到耶路撒冷看看。”
芮小丹说:“耶路撒冷?一点不顺路,那得绕多大个圈子。”
丁元英说:“我去过,绕不了多大圈子。耶路撒冷是世界三大宗教圣地,真主、上帝和耶稣都在了,有条件还是应该去看看,增加点见识。”
芮小丹问:“什么意图?”
丁元英说:“旅游就是意图,开阔眼界、增长见识就是意图。”
芮小丹说:“你既建议就有道理,行,到时候我拐个弯儿去一趟。”
丁元英往火锅里下了半盘牛肉、半盘鱿鱼片,然后喝啤酒等着开锅。
芮小丹问:“知道我是怎么看你在古城吗?”
丁元英说:“不知道。”
芮小丹话未出口先笑了,说:“你在古城,所谓的清静清静,其本质就是出家。如果不是我以美色舍身相救,你剃了头就是和尚。”
丁元英也笑了,说:“我也纳闷,怎么老没涅碦?原来是等你宽怀一度。”
芮小丹对这种极品理证、极品爱情且极品淫秽的语言付之一笑,喝了一口茶水,放下杯子说道:“你是谁?我是谁?这些问题我也想过。咱们两个活得不一样,我活得很简单,你活得太复杂,不是平行的两条线,是交叉而过。但是,这于我已经够了。”
丁元英说:“这不是简单和复杂的问题,是生存境界不一样。你活的是自性自在,不昧因果,通俗点说就是平平淡淡才是真。我是想活个明白,还在思索的圈子里晃悠,离你的境界还差着几个位格。”
芮小丹说:“我在那么高的境界上,我怎么不知道?”
丁元英说:“你自性本来,无需知道。这是根性的范畴,不是根器、智慧。”
芮小丹自嘲地一笑说:“真会抚慰我们众生啊!”
丁元英问:“你为什么要当警察?为什么在普通人眼里那是病态?”
芮小丹说:“怎么又回到这个问题了?类似这种话我听多了,要么说我傻,要么就是想挖掘点思想火花什么的,我从不回答这种问题。那么多人都干警察,怎么一到我这儿就不一样了?说到底就是因为我有德国居留身份就金贵了。”
丁元英说:“德国居留没有价值吗?我就曾经为一纸永久居留身份在柏林熬了10年,为这个去工作、买房子、纳税。德国居留身份意味着很多东西,高收入、高福利,不愁生老病死,自由出入欧美国家,在国人面前有身份、有面子,过去甚至还有华侨商店的待遇。”
芮小丹说:“出国的人肯定得为居留权奋斗,我母亲连国籍都加入了。但是……这个我不说了,你把但是后面的东西说出来。”
丁元英说:“但是,你得到的,是人家德国人能够给一个中国人的东西,包括你在中国人面前的优越感。总有些东西是人家不能给你的,比如你永远是边缘人,你融入不了别人的主流社会。你不用表白,也不用提醒,人家错待不了你。警察是主流社会的标志,你在德国做不到,在中国就能做到,这是国籍和血统给你的权利,这就是祖国。”
芮小丹本能地伸出右手,做出一个握手的表示,随即与丁元英伸出的手握在一起,夸张地上下摇动了两下,笑着说:“同志!同志啊!”然后松开手感慨地说:“没有在国外呆过的人很难理解主流社会这个词对于一个普通公民究竟意味着什么。为什么呢?因为他们就生活在主流社会,他们不缺祖国,缺的只是一点钞票,所以不理解。我就是觉得警察威风,我就想要那种感觉,这和思想火花没关系。”
丁元英说:“所以,你活的不是简单,是奢侈,是你首先得放下点什么,这不是一般人所能理解的奢侈。从世间法上说你是病态,从出世法上说你是奢侈,当有人笑话耶稣是傻子的时候,其实谁都不傻,仅仅是两种价值观不兼容。”
芮小丹亲昵地低语道:“我已经飘飘然了,现在就想度你涅碦。”
丁元英笑了笑,说:“我和你不一样的地方,仅在这一件事上就可见一斑。我在柏林前后呆了十二年,你能感受到的我都感受了,你是想到了就做,该拿的拿该放的放,自性作为不昧因果。我呢?就在那里参哪参哪,没完没了,越想活个明白就越不明白,一直参到了死胡同里出不来,就蹲在墙根打瞌睡。”
芮小丹说:“你参给我,我能出来。如果我出不来,我就不是你说的自性本来。”
丁元英说:“你沿着出国的感受往下参,跟着就参到一个问题:中国为什么落后?你必然从现象参到制度、参到文化,因为任何一种命运,归根到底都是那种文化的产物。五千年的文化积淀足以让你拍着胸脯说:我们有文化。但是,五千年的文化积淀却不能让你挺着胸脯回答:我们有什么文化?因为有文化和有什么文化不是一个概念。”
芮小丹问:“那你说是什么文化?”
丁元英说:“是皇天在上的文化,是救主、救恩的文化。如果一个民族的文化从骨子里就是弱势文化属性,怎么可能去承载强势文化的政治、经济?衡量一种文化属性不是看它积淀的时间长短,而是看它与客观规律的距离远近。五千年的文化是光辉、是灿烂,这个没有问题。但是,传统和习俗得过过客观规律的筛子。”
芮小丹说:“我不懂多深的理论,只能说自己的感觉。第一,这不是咱们可以操心的问题,是拿了这个薪水、享受这个阶层既得利益的人应该操心的问题。第二,改革和转变观念已经给中国带来了很大的变化,但是改革和转变观念不能脱离国情和国民素质,这不是谁一着急就能解决的问题,中国需要时间。”
丁元英说:“是个很客观的认识。再往下参。”
芮小丹说:“要是我就参到头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好好打算自己的生活。再往下参还能参什么?你参给我看看。”
丁元英说:“我就又回到起初的问题上了,中国为什么落后?然后又是一轮现象、制度和文化,然后又落到中国需要时间,就像一个永远走不出去的圆。所以说我不如你,我还在思索的圈子里晃悠,不该作为的不作为就是作为,能活个明白就不错了。”
芮小丹笑了,说:“你是大狼狗,闲着没事就蹲在墙根打瞌睡吧。”
丁元英憨憨一笑。

第二十三章

1

正月初七,天气不是很冷,天空还飘着零星雪花。冬季天短,虽然才傍晚6点钟,可天色已经暗下来了。
芮小丹下了班匆匆走出公安局,上了等在门口的本田轿车。下班时段路上车多,欧阳雪小心驶入车道,向高速公路驶去。
欧阳雪说:“我带了几块蛋糕,天黑了,路上不敢停车吃饭。”
芮小丹系上安全带,说:“亚文说了,到了北京她请客,晚饭一块儿吃了。”
欧阳雪说:“带这么多钱开夜车去北京,我还是头一次,心里挺虚的。你说,要是路上真遇到歹徒,我该怎么办呢?”
芮小丹说:“不慌就行,越慌越不知道怎么办。”
欧阳雪问:“要是真遇上歹徒,你开枪了算不算犯错误?”
芮小丹笑了笑,说:“这趟保镖是个警察职业的边缘问题,警察就不能有朋友了?就不能跟朋友出去办个事了?哪条法律规定警察的朋友就不受法律保护了?”
欧阳雪说:“就是,警察的朋友也是人民群众的一员哪。”
春节已过,下一个节日是正月十五,按中国人的传统习俗,只有过了正月十五才算真正过完了大年,各行各业都还没有正式开工,所以高速公路上往来的车辆不多,道路两旁是黑沉沉的田野,一切都笼罩在浓浓的夜幕里。
她们中途没有停车,也没有遇上歹徒,一路平安。经过近4个小时的行驶,进入北京市区已经是晚上10点钟了。北京街头依然还沉浸在节日的五彩缤纷里,满街的大红灯笼处处预示着传统灯会的不日到来。
汽车到了预先跟肖亚文约好的地方,芮小丹远远就看见肖亚文和一个女士站在一家尚未开张的精品服装店门前,她们旁边还站着一个20多岁的小伙子。
汽车在精品服装店门前停下,肖亚文迎上几步与下车的芮小丹相觑一笑打了招呼,然后与欧阳雪握手,热情地寒暄道:“欧阳,你好,你好!”
欧阳雪也热情地说:“亚文!咱们在电话里聊过,今天终于见面了。”
肖亚文说:“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朋友张静,这是小杨,杨晋忠。这是我大学同学芮小丹,这位就是要在北京开店的欧阳雪。”
张静与芮小丹和欧阳雪分别握握手,然后说:“欧阳小姐,知道你们很忙,怕耽误你们时间,所以就赶在这儿见面了。亚文说你们要招个服务员,这是我舅舅的孩子,打小在四川农村长大,会开车,1994年在北京考的本子,给个体出租车干过一年,熟悉北京道路,基本符合你们要求的条件。我跟亚文在德语班的时候就认识,关系特好。我表弟人特老实,身体结实,从不多嘴多事,就知道干活儿,保证不会给你们惹麻烦。”
欧阳雪问:“小杨以前都干过什么工作?”
张静说:“小杨23岁,初中文化,来北京7年了,干过建筑工、个体出租车司机、饭店服务员,一直住在我父母家里,管得特别严。工资什么的都好说,你们觉得他干活儿值多少钱就给多少钱,需要他夜里值班就让他住店里,不需要值班就让他回家住,怎么都行。我了解亚文,不靠谱的事她不会张罗,家里也希望小杨能找个稍微稳定点的工作。”
欧阳雪说:“亚文找的人知根知底,不会有问题。我们是打算在北京开个店,但是将来能不能做下去?能走多远?谁心里都没个谱,只怕耽误了小杨的前途。只要张小姐和小杨不嫌弃,这事就可以定了,什么时候上班我托亚文通知你们。”
张静说:“那就太谢谢欧阳小姐了,谢谢!我知道你们时间很紧,就不打扰了。你看能不能另外抽个时间,咱们找个饭店坐坐。”
欧阳雪说:“张小姐客气了,我们也是希望能找个知根知底的人,谈不上谁谢谁。咱们都得谢谢亚文,有她帮忙咱们才都合适了。”
肖亚文看了看表,说:“都是朋友,不客气了。张姐,那边已经跟房东约好了10点半见面,没时间了,有话咱们以后再聊,今天就到这儿吧。”
张静说:“好的,你们忙,我们先告辞了,有机会一定一起坐坐。”
张静和小杨搭乘一辆出租车先走了。
芮小丹对肖亚文说:“你路熟,你开吧。”
肖亚文上了司机座位,芮小丹让欧阳雪坐在肖亚文旁边,以便她们谈事情,自己则坐在后排座位,三人朝跟房屋出租方约定的地点驶去。
肖亚文说:“你们交代的事基本都办了,这是几家附近比较有信誉的代理公司和一份房屋租赁合同。”说着腾出手从排挡杆旁边的手袋里摸出几张纸递给欧阳雪。
欧阳雪展开纸看了看,房屋租赁合同是两份,其中一份是房东与前任承租人的房屋租赁合同参考范本。新的房屋租赁合同条款更加详细,租赁期限3年,年租金24万,每年提前一个月预交全年房租。另外单独有一张纸,上面写着四家代理公司的信息——
北京信义工商注册代理公司电话地址
北京惠雅迪财务代理事务所电话地址
北京诚诚专利代理事务所电话地址
北京欧华进出口代理公司电话地址
欧阳雪收起代理公司名单,说:“谢谢,太麻烦你了。”
肖亚文说:“嗨,可别说谢,都是些问路跑腿的事,本来就不是个事。”说完之后觉得表达不当,似有夸口之嫌,又笑道:“还好都不是个事,大事我也办不了哇。”
欧阳雪说:“这些对我们可都是大事。”
肖亚文说:“仓库我联系了几家,条件都还可以,就是远了点。仓库不比门面房,你们注册公司和装修房子都需要时间,我也就没急着定下来,还有时间找更合适的。门面房我觉得还可以,地理位置跟卖音响的比较扎堆儿。春节前那些天我下了班就逛音响店,看人家的房子是什么结构,每个房间都派什么用场,基本有这么个规律,展厅一到两间、小型周转库房一间、听音室一间、办公室和休息室各一间。”
欧阳雪笑笑说:“我什么都不说了,再说又是套话。”
肖亚文笑道:“还是说了,而且又多安了一句。”
欧阳雪哈哈笑道:“真不说了,你脑子太快,我都不敢说话了。”
说话间,汽车开到一条大街上。夜已深了,春节期间大街两边除了几家饭店和超市在营业外,很多商店还没有开始营业。欧阳雪留意观察,这是一个音响店比较集中的地方,不但有音响店,还有几家很有规模的音像商店。
肖亚文靠路边停下车,说:“这条路也叫影音大街,看,路对面亮灯的那个59号房,就是这个门面房,以前是经营音像制品,牌子还在。现在离10点半还有十几分钟,咱们把这条街的环境从头看一遍,再看看相邻的一条街,了解一下这里的商业环境。”
汽车低速行驶着,欧阳雪看到将要承租的店面左右两边不远处有一家“发烧音响行”和一家“创世极品影音”音响店,再往前走又有五六家诸如“家庭影院”和音响器材生产厂家专卖店之类的字号。拐进相邻的一条街,这条街上的音响商店更为集中,也更有规模,都是一些国内外的知名品牌,其中就有著名的乐圣音响专卖店和斯雷克音响专卖店。
欧阳雪看着看着,她的神思在不知不觉中恍恍惚惚地飘到了王庙村,脑海里浮现出吴志明的媳妇那双裂着血口子的手和叶晓明那满头满身的锯末粉灰。看着这些一个个雄居一方的大品牌音响店,一时之间她怎么也不能把那些画面和这里联系起来,恍若是一个梦境。
返回门面房时,欧阳雪说:“好,真是一头扎到音响堆儿里了。”
肖亚文说:“如果房子也合适,就能签了。房租跟去年持平,已经谈到极限了。”
肖亚文在店面门前停下车,旁边已经停着一辆深蓝色桑塔纳轿车,车边站着三个身材魁梧的壮汉,像是保护房东交易安全的人。肖亚文三人下车,这时从店里出来一男一女,都是40多岁,举止神态一看就是夫妻。
肖亚文介绍道:“这是房东赵云哲先生,这是赵夫人,这是承租方欧阳雪小姐。”因为芮小丹与租房没有直接关系,为了突出欧阳雪的承租人身份,肖亚文没有介绍芮小丹。
欧阳雪与房东夫妇握握手,大家进屋看房子。
芮小丹进屋后问:“赵先生,门口站着的那三个是什么人?”
赵云哲解释道:“都是自己人,怕交付房租的时候不安全。”
芮小丹没再说什么。
这套门面房分为一大四小五个房间,房子经过简单的装修,水、电、暖一应俱全,里面打扫得很干净,除了两张旧桌子和几把椅子之外没有别的东西,一目了然。邻街前厅并列的两扇卷闸门每扇都有4米宽,两扇大幅的玻璃门打开也有3米宽。
大家一边看房子,房东赵云哲一边给欧阳雪介绍说:“这房子肖小姐已经反复看过好多遍了,开音响店没这么合适的。这儿的门脸儿可是不愁租啊,黄金地段,春节前就有好几个主儿盯上了,我看肖小姐知书达理的挺实在,不像个多事的人,你们也能接受预付全年房租的条件,就决定给你们了,房租一分钱没涨。”
欧阳雪客气地说:“多谢赵先生和夫人照顾。房子挺合适,合同我也看了,如果没有其它问题,我们互验身份和房契就可以签合同付款了。”
赵云哲说:“好的,好的。”说着示意夫人拿东西。
赵夫人取下夹在腋下的挎包,从中拿出合同文本、身份证、户口簿、房产证及碳墨笔、印章、印油等东西,而赵云哲则打开手提的一个蓝色帆布提兜,原来里面装的是一台验钞机,他把验钞机放到桌上,接通墙壁上的插座电源。
欧阳雪拿出包里的24万现金也放到桌上。
这时,芮小丹对肖亚文说:“你们签合同付款,我到门口看看,趁这会儿给韩大哥打个电话,到了北京得给大哥请个安,再晚就打扰人家休息了。”
芮小丹到门口向四周观察了一下,周围很平静,保护房东交易安全的三个壮汉还在桑塔纳轿车旁边守着。她拿出手机找出韩楚风的手机号码,很快拨通了。
芮小丹说:“是韩大哥吗?我是小丹,打扰你休息了吧?”
电话里,韩楚风意外而高兴地说:“小丹?你好,你好!没休息,刚散会,几个朋友正坐这儿闲扯呢。有什么事,你说。”
芮小丹说:“没事。我刚到北京,给大哥打个电话,问个好,请个安。我和欧阳雪开车来的,凌晨四点还得赶回古城上班,这会儿先打个电话有礼了。”
韩楚风赶忙说:“可不敢这么说,使不得,使不得!那你这趟来不是公务了,什么事非得赶这么急?需要帮忙吗?”
芮小丹解释说:“元英他们要在北京开个音响店,托亚文找个门面房,这个地段的房子很难找,谈好了就得抓紧签合同,免得节外生枝。这儿没事,不需要帮忙。”
韩楚风问:“你现在具体在什么位置?合同签好了没有?”
芮小丹说:“我在影音大街59号,合同正在签,签完了我们回亚文那儿休息。”
韩楚风说:“现在刚十点多,时间还早呢。你们呆在那儿别动,我马上派人过去,咱们找个地方喝酒聊天,春节、十五一块儿过了。”
芮小丹说:“大哥,这就不好了,这就让我打这个电话不自在了。”
韩楚风在电话里笑道:“错了,本来挺自在,让你这一把握差点不自在了。”
芮小丹稍稍迟疑了一下,顿解了韩楚风的意思,笑了笑说:“哦?给俺晋级了,谢大哥提拔。可是亚文已经说好了她请客,还是不合适。”
韩楚风说:“亚文这都挺熟的,不拘这个,好吧?见面再聊了。”
挂了电话,芮小丹回到店里,只见赵云哲和欧阳雪在一式两份的合同上分别签名、摁红手印,肖亚文看着赵夫人将一沓沓现金放入验钞机查验真伪和数目。签合同付款完毕,赵云哲将房门钥匙交给欧阳雪,把钱和验钞机收进帆布袋里。欧阳雪和肖亚文将赵云哲和赵夫人送出门去,大家握手道别,房东一行5人开车走了。
肖亚文看房东的汽车走远了,问芮小丹:“给韩总打过电话了?”
芮小丹说:“打了,韩大哥说一块儿聚餐,还说与亚文都挺熟的,不拘这个。”
肖亚文停顿了一下,说:“噢,那就不拘吧。”
欧阳雪没大注意这些细节,而是看着店门满意地说:“这门开得不错,宽哪,白天车停在门口,晚上直接开到店里,既安全方便,还省得花钱找车库了。”
肖亚文说:“小车还行,大车进不去。”
欧阳雪说:“送货的车就买辆十几万的面包车,晚上锁好停门口。”
肖亚文笑笑说:“十几万的车丢了就不心疼了?”
欧阳雪说:“当然心疼,疼死了,可那也比丢个一百多万的车好受点。”
芮小丹看着她们爽快地笑,自己也想跟着她们笑,但却笑不出来,心里总有一缕不可言喻的不畅。上次她来北京,肖亚文到了车站又悄然走开了。这次她来北京,肖亚文想请朋友吃顿饭却欲做不能。尽管每个人的生活里都会有这样那样的尴尬,但是肖亚文的两次尴尬毕竟都与她有关系,而她对此却既不能说什么,更不能做什么。
这时,一辆奥迪轿车稳稳地开过来在店门口停下,从车里下来一个身材高挑、气质优雅的女子,礼貌地问道:“请问,是芮小丹小姐吗?”
芮小丹说:“是我。”
女子上前一步与芮小丹握握手,说:“你好!我姓周,是韩总的办公室秘书,韩总在老庄稼汉烩菜馆订了位子,让我来接各位。”
于是,芮小丹她们熄灯锁门,跟随周秘书的车前去老庄稼汉烩菜馆。

2

冬天的夜里11点已经算是深夜了,老庄稼汉烩菜馆的店里店外仍然是灯火通明。周秘书和欧阳雪停好车,大家步入熙熙攘攘的大餐厅。韩楚风、李志江、马经理和司机小赵已经先一步到了,看见她们进来了便起身相迎。
大家一番握手礼让,落座。
老庄稼汉烩菜馆以经营豫北农村的烩菜为主,这里既没有路边小店的过分简陋,也没有商务宴请饭店的极度奢华,特别适合于家庭聚餐或朋友宴请。一尺多直径的陶瓷大盆架在餐桌的慢火上,鸡鸭鱼肉、粉条豆腐以及萝卜白菜一起入盆煨炖,不讲刀功,不讲造型,更不讲菜品的尊贵寓意,就讲一个好吃实惠。
服务员递上菜谱,韩楚风接过菜谱放到一边,根本不用看就点菜:“来个不放辣椒的大盆大杂烩菜,上几个农家小炒,一瓶五粮液,一瓶白葡萄,再来几个杏仁露和可乐。要8个中碗的杂面条,现在不下,什么时候下面再通知你。”
服务员记好菜单离开了。
韩楚风点上一支烟,说:“你们之间有的还不认识,我介绍一下。这是我和元英的朋友李志江,志江古玩店经理。这是芮小丹,古城公安局刑警。这位是欧阳雪,古城维纳斯酒店经理,也是即将开业的北京格律诗音响公司董事长,虽然我们没见过面,但是在格律诗公司融资的事上有过合作。这位是正天大厦的马总……”
因为韩楚风强调了李志江是丁元英的朋友,芮小丹起身与李志江握握手。其他人则是相互点头一笑,表示礼貌。
介绍了在坐的宾客,韩楚风为舒缓大家的陌生感,找了个话题说:“这家的杂面条是个绝活儿,单锅炝锅,单锅下面,放上当年晒干的红薯叶,全北京就这儿一碗。”
马经理说:“红薯叶每年只有一季,据老板说为了供应这个餐馆,全村家家户户都晒红薯叶,挑嫩叶子采,淘洗干净,大火烫熟捞出,这才能晾晒。”
李志江笑着说:“你照这法子开个店试试,准关门。”
马经理说:“那当然,真秘籍秘法传了,老板锅里汤就少了。”
说话间,大盆烩菜和酒水陆续上桌了。
大家倒上酒水,韩楚风端起酒杯说:“今天机缘巧合大家聚在一起,很高兴。欧阳雪她们刚刚租下了门面房,咱们就为欧阳雪的音响公司早日开业,干一杯!”
大家一起举杯,有的是白酒,有的是饮料。
韩楚风对肖亚文说:“欧阳雪他们对北京不熟悉,不管他们请你帮什么忙,有为难的地方言语一声,不定谁能伸把手呢。”
肖亚文笑着说:“他们就是找个店面、租个仓库,再打听几个正经的代理公司,都是些跑跑腿就能办的事。真有为难的事他们不找我,我也办不了。”
韩楚风问了一句:“租仓库?店里没库房吗?”
肖亚文说:“有,真想挤能挤出来两间,店里货物周转足够了。可丁总要的是150至200平方米的库房,特别要求防火、防盗、防潮,那就不是短期周转的普通货物了。”
韩楚风对丁元英的意图了解一些,马上想到那仓库是用于储存音箱的地方。一对音箱的成本可以用两对乐圣旗舰的成本推算,至少也得3000多元,几百对音箱就是一两百万,确实不是短期周转的普通货物,也确实需要对防火、防盗、防潮有特殊要求。
于是韩楚风问:“你找的仓库在什么地方?”
肖亚文说:“联系了几家,条件还可以,就是远了点,还没最后定下来。欧阳他们离开业还有段时间,开了业也不一定马上就用仓库,我再多找几家看看。”
韩楚风手一挥说:“这点事你不用跑了,找马总,交租金就行。”
肖亚文说:“这个我没想,也不能去。如果用马总的仓库,丁总一个电话就行了,不会从我这儿绕个圈子。丁总既然差我,想必是这点小事不值得惊扰马总。”
马经理说:“哪里,哪里,谈不上惊扰。”
李志江笑着说:“我要是元英也不找你,到哪儿花钱都能办的事,干吗落你个人情?”
马经理说:“这话说的,那就是元英想落亚文个人情了?”
韩楚风说:“差矣,亚文和小丹的关系根本谈不上人情。”
马经理说:“那就是元英见外了,回头我打电话批评他。”然后对肖亚文说:“正天大厦的负一层和负二层都是仓库区,大部分服务于进场的商户,一部分租给大厦周围有背景关系的商户,虽然租金贵点,可还都打破了头往里挤。正天大厦的仓库不是简单的租房子,而是有专门管理,保安、消防、通风都有保障,就像银行出租的保管箱,不用你派人守着,车辆一脚油门到库房,进出货物特别方便。”
肖亚文说:“行,这两天我就去正天大厦联系。谢谢马总。”
马经理说:“千万别提谢,一提我跟元英和韩总都生分了。”
韩楚风招呼大家说:“都别闲着,吃菜。”
吃了一通烩菜,喝了几轮酒水,肖亚文放下筷子说:“韩总,今天大家都很高兴,我也有几句话想说说,说得不好请韩总指正。”
韩楚风说:“喝酒聊天,扯到哪儿算哪儿,你说。”
肖亚文说:“记得有一次丁总请韩总吃饭的时候酒桌上闲聊,我问丁总,为人处事怎么才能做到恰到好处?丁总说,恰到好处是‘正好’,‘正好’是假的,不是究竟本来,是假的就立不住。我不懂,就问他是什么究竟本来?他说‘一切’。我还是不懂,就说你就告诉我应该怎么做吧。丁总说了一句话:随缘惜缘不攀缘。这句话让我印象很深,也听懂了,我一直记着。”
韩楚风点点头说:“是有这么回事。”
肖亚文说:“上次小丹来北京,我请假去车站接她,老远就看见韩总了,小赵站在旁边举着一块牌子。我知道,当时我再往前走一步就是攀缘,我就去上班了。今天机缘巧合,有幸跟大家坐在一起,本来是我请朋友吃饭,可转眼之间我就成了跟朋友混吃的一双筷子。如果是随缘惜缘的本来,我希望韩总能给我一个请朋友吃顿饭的机会。”
韩楚风感慨地轻轻一拍桌子,说:“没有如果,本来就是。今天你买单了。”
李志江点点头说:“就是啊,如果是楚风买单,除了小丹,在坐的都是多出的筷子。如果是亚文买单,桌上找不出一双多余的筷子。”
芮小丹微微一笑,心里的那缕不可言喻的不畅顿时烟消云散了。

3

吃过晚饭已经是午夜12点多了,大家在老庄稼汉烩菜馆门口道别,芮小丹3人开车去肖亚文的住处。午夜的北京从沸腾中沉静下来,然而灯火辉煌的饭店、酒吧依然吸引着喜欢夜生活的人们,一路上不时能看到生活依旧在午夜律动。午夜的马路显得很宽、很美,漫天飞舞的细小雪花在灯光的照射下晶莹闪亮,别有一种风情。
来到一个叫“都市新村”的住宅小区,肖亚文在26号楼下找个泊位停好车,三人乘电梯到了18楼,肖亚文取出钥匙打开房门。
刚一进门暖融融的气息就扑面而来,让人感觉放松、舒服。这是一间大约30平方米的小套型公寓住宅,线条简洁的装修起到了沿展空间的作用,除了电脑、电视和几件必需的家具之外,没有多余的东西,房子虽小却能让人感到温馨、恬静。
三个人进屋脱下外套挂在门口的衣架上,屋里只有两双棉拖鞋,肖亚文让欧阳雪和芮小丹穿了,自己去卫生间拿了一双塑料拖鞋换上。
肖亚文到卧室从床体的箱子里拿出一条新被子和一条毛毯,说:“你们两个睡床,一人一条被子。我睡沙发,盖一条毛毯。这儿的暖气还可以,不冷。”
芮小丹说:“再过两个多小时就得动身了,难得见个面,说说话。”
肖亚文一边铺床一边说:“好哇,呆会儿我去煮咖啡,谁困了谁就先睡会儿。”
欧阳雪说:“小丹得睡会儿,我到家就没事了,她回去还得上一天班,上了高速公路也得她开车,我的技术跑高速路不行,这天还飘着雪花,路况也不好。”
肖亚文说:“就是,得让小丹睡会儿。我跟小丹也没什么可聊的,太了解了。咱们俩那年就为古城租房的事通过几次电话,一直没机会坐一块儿聊聊。”
芮小丹一笑说:“这显得我娇气,把你们赶到客厅,自己霸占一张大床。可我真不困,躺床上也睡不着。”
欧阳雪说:“那也得睡。”
肖亚文说:“刑警哪个不是能熬能睡?你早锻炼出来了,躺下就睡着。”
芮小丹仰身倒在柔软的床上,说:“好,我睡睡试试。”
铺好床,欧阳雪和肖亚文从卧室出来,关上门到客厅。
肖亚文将咖啡壶、咖啡豆、咖啡杯、咖啡勺、方糖等全套东西摆到茶几上,倒上水、接通加热电源,熟练地按煮咖啡的程序操作。
欧阳雪说:“白领女人跟普通女人就是不一样,生活讲究个情调、品位。”
肖亚文笑道:“不是品位,是省钱。平时我自己舍不得喝,都是有同事、朋友来的时候才煮点,咖啡馆太贵,请不起,省点钱还得紧着交房租呢。我这儿的房子太小了,来个朋友连个睡的地方都没有,委屈你们了。”
欧阳雪打量着房子,说:“房子不错,一个人住很舒服。”
肖亚文说:“就这么巴掌点地方,工资的一半都得填给它。”
欧阳雪问:“你是哪儿的人?”
肖亚文说:“小丹没告诉你这个?我家在武汉,考到北京了,大学毕业没回去,一直在北京漂着。家里我最小,又是女孩儿,没人指望我,走哪儿算哪儿。”
欧阳雪问:“那年你去法兰克福找小丹,怎么没留在德国发展呢?”
肖亚文笑笑说:“我那是工作签证,跟小丹的不一样,过期就作废了。我学德语的时候是想去德国,毕竟小丹母亲在德国,从经济担保、食宿、工作各方面都能有个照应。可等我德语学成了,也改主意了。”
欧阳雪问:“为什么?”
肖亚文说:“德国的移民法不比从前了,特别苛刻。先别说我能不能过去,就是去了又能怎么样?只有留学居留这一条路,拿了学位还是得回来打工。也许嫁个有德国国籍的男人是条路,可为个居留身份我得把自己卖了,这还有意义吗?既然怎么都是打工,就不如早打工早攒钱,等有条件了自己开个公司,自己给自己解放了。”
欧阳雪说:“小丹你知道,嘴严,不大说跟当时无关的事。以前我对你不了解,今天在酒桌上看你跟韩总说那些话,特别让我佩服,一点不端着。”
肖亚文一笑说:“手里空空的,拿什么端呢?”
咖啡壶的温度到了沸点,肖亚文把两只杯子放上咖啡伴侣和方糖,冲上咖啡,顿时屋里弥漫着诱人的咖啡浓香,而就在这时卧室的门开了,芮小丹走了出来。
欧阳雪问:“你怎么出来了?不睡啦?”
芮小丹说:“睡不着,闻见香味就出来了。”
肖亚文又拿出一个杯子,给芮小丹冲了一杯咖啡。芮小丹不在场的时候,肖亚文与欧阳雪毕竟还有一点拘谨。芮小丹一来,气氛顿时就轻松了。
肖亚文喝了一口咖啡,问:“欧阳,你比我大两岁吧?”
欧阳雪笑道:“今年29了,是周岁,不敢说虚岁啦。”
肖亚文问:“那怎么到现在还没成家呢?”
欧阳雪说:“你不是也没嫁出去嘛。”
肖亚文说:“我呀?我在等那个能把我糊弄住的人呢。”
欧阳雪问:“怎么这么说呢?”
肖亚文说:“只有对我有意思的人才会来糊弄我,不能糊弄住我的人我不会上当。男女那点感情的事从古到今有几个是真的?能糊弄住就权当是真的了。”
欧阳雪笑了,说:“我估计你是嫁不出去了。”
肖亚文问:“那你呢?”
欧阳雪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自己挣衣挣饭了,就不用卖自己了。”
肖亚文说:“也不全是穿衣吃饭,还是有个感情问题。”
欧阳雪说:“你都说了,有点感情基本上也是假的。我虽然没多少文化,可婚姻那点事我还是想明白了。亲爹亲娘都靠不住,人家男人凭什么要养活女人?就是因为女人能让男人那个。我看过那种片子,男的使劲,女的叫唤,女人跟男人讨点吃穿还真不容易。女人为什么害怕第三者插足?就是因为她的那东西无效了,人家的那东西有效了,那东西得有效才能当吃当喝。婚姻有什么用?能离婚就没用,有用的就是分男人点财产。”
肖亚文放下杯子说:“姐姐,高见哪!”
欧阳雪说:“我一想到嫁个男人在我身上翻来滚去,还得吃我的、喝我的,我心里就受不了。”
肖亚文笑道:“这个嘛,你得问小丹哪,她有经验。”
芮小丹说:“你们说话我一句没敢插嘴,别把我搀和进去。”
欧阳雪说:“就你有经验,不问你问谁?”
芮小丹说:“你那还是嫁汉吃饭的观念,你认为男人靠不住,也不想为孤独去冒生存风险,吃饭毕竟比上床重要。当女人不需要通过支付性去换取生活资料的时候,当男人不需要支付生活资料而征服女人的时候,那时候你就愿意上床了。”
欧阳雪说:“那时候就不用上床了。”
芮小丹问:“为什么?”
欧阳雪说:“早过更年期啦。”
三人哈哈一阵大笑。
肖亚文说:“说到男女之事,我有个拆文解字的段子,正宗亚文版本,又分贬义版和褒义版,且绝无分号。今天高兴,给你们表一段。”
芮小丹还没听就先忍不住笑了,说:“亚文虽是大家闺秀,可黄段子堪称一绝。”
肖亚文拿起咖啡伴侣瓶子,像说书先生一样拍了一下醒木,说:“奸字,女字旁加一个干字。奸者,污秽也。干女为奸,女干亦为奸。”
三人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肖亚文又拍了一下咖啡伴侣醒木说:“刚才是贬义版,现在说褒义版。歌字,哥字旁加一个欠字。歌者,情之声也。欠哥之声为歌,哥欠之声亦为歌。”
芮小丹和欧阳雪笑得直不起腰来,芮小丹一边笑一边说:“这段子太黄了,你可是警官大学的高才生,一肚子学问全用在这儿了。”
肖亚文说:“那就给你们来个高雅的,绝对真实版。你们见过丁总骂人没有?我肯定你们没见过,但是我就见过一次。丁总骂人,那才真正是堪称一绝。”
欧阳雪说:“大哥也会骂人?”
肖亚文说:“有一次丁总遇见一个多年不见的熟人,这人就请丁总吃饭。这人原是学理工的,后来改行作音乐评论人,满腮胡子,头发老长,扎个马尾巴,手腕戴个珠镯子,就是那种一看就有文化气质的扮相。席间这人不停地高谈阔论,谈艺术,谈音乐,极力想给丁总一个高雅脱俗的印象,连我都看出来了。丁总听着,很少说句话,直到散席在餐馆门口道别的时候,丁总给他留联系电话,出问题了。”
肖亚文喝了一口咖啡润润嗓子,接着说:“丁总没名片,我就拿出记事本写号码,丁总说一个我就记一个,从手机到座机,从北京到柏林,从司机到助理,留了7个电话,写满了3页,那个臭显的俗啊,浑身洋溢着暴发户的小家子气,那人都等得不耐烦了,终于带着一脸的轻蔑逃走了。我想来想去不明白,就问丁总,我说:丁总,咱有那么俗吗?丁总说了一句话,差点没让我从车里掉下来。”
欧阳雪急切地问:“什么话?”
肖亚文说:“丁总说,那样他就高雅了。”

第二十四章

1

1997年3月19日,格律诗音响店在路人的不经意中悄然开业了,没有彩带花篮和庆典仪式,只有新买的客货两用面包车和那辆宝马轿车显示着小店的某种实力。
春寒乍暖,春节刚过一个多月,此时正值市场销售的淡季,然而音响店在开业的当天就卖出了5套四仓机柜、1套两仓机柜和两对音箱脚架,营业额超过3000元,一星期之后日营业额就攀升到5000多元。格律诗音响机柜既不同于广东的铁皮管材料分层叠加式机架,也不同于家具式电视柜,更不同于简易、廉价的板式机架,它以极具发烧和尊贵的个性迎合了发烧一族和有闲阶层的消费需要。惟一缺憾的是,音响机架毕竟只是音响的辅助器材,格律诗音响店作为音响公司却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音响产品。
格律诗音箱迟迟没有摆上货架是出于避免被他人抢注专利的考虑,开业以来叶晓明和刘冰的精力也着重放在注册商标和申请专利这些基础工作上。
四月初的一天下午,北京下起了小雨。
叶晓明和刘冰从诚诚专利代理事务所出来匆匆钻进宝马轿车,叶晓明一上车就用棉纸擦拭公文包上的雨水。刘冰也擦了擦公文包,发动汽车,打开雨刮器上路了。
叶晓明舒了一口气,说:“行了,办完这桩心里就踏实了。”
刘冰说:“咱回去就把音响摆上,开音响店的没音响,多别扭啊,咋看都像家具店。”
叶晓明笑笑,拿出手机边拨号边自语道:“事情办妥了,跟董事长汇报汇报工作。”拨通号码把手机放到耳边,说:“董事长,专利的事办妥了,多交了50%的加急费……出口代理的事现在还不急嘛,我先去咨询一下……知道,欧华进出口代理公司……董事长,音箱可以摆出来了,套件和功放的事也该谈了,初来乍到的也该跟同行联络联络感情,我的意思是请乐圣和斯雷克的人出去吃顿饭,规格高点,得多花两个,算咱格律诗有个姿态吧……那怎么行呢,还是跟你打个招呼,免得查账的时候说不清了……好,好,再见。”
刘冰不屑地说:“你是总经理,请人吃顿饭还用跟她打招呼?”
叶晓明说:“礼多人不怪嘛。”
汽车开了20多分钟来到北京欧华进出口代理公司,这是一座六层楼的独立建筑,外墙壁全部是深灰色石板贴面,停车场地面是花岗岩铺设,四周是用不锈钢柱子和粗铁链围成的护栏,停车场里停满了各种轿车。
刘冰在靠近路边的位置停下车,说:“你就咨询一下,下着雨,我就不下去了。”
叶晓明夹着公文包一个人下车了,一路小跑进了大楼。
刘冰落下车窗玻璃,点上一支香烟,侧着身子悠闲地观赏车窗外的雨景。宽阔的马路上车来人往,树木被小雨洗刷一新,空气清凉、湿润,雨点儿淅淅沥沥地落着,在地上不规则地跳跃,发出美妙的“沙沙”声,仿佛是一首年代久远的老歌在耳边回响,能把人的思绪带向一个无拘无束的自由境地,让人有一种宁静的归依感。
置身于首都圣地,坐在舒适的汽车里听轻柔的雨声,真是一种惬意的享受。刘冰觉得自己像做梦一样,一夜之间就步入了一个以前只能远远仰视的阶层。
过了半个小时,叶晓明从大楼里出来了,又是一路小跑钻进车里。
刘冰看着叶晓明从包里取出一份出口代理咨询材料,问:“下一站去哪儿?”
叶晓明说:“去仓库提一套音响。”
刘冰开车出了停车场,说:“北京是不一样,啥都讲代理,有钱干啥都省事。”
叶晓明看着出口代理咨询材料,自己念叨着:“原来商检还有这么多说道,这份材料得给世杰传真过去,像油漆、板材、粘合剂这些材料得跟厂家索要质量检测证明……出口代理费按营业额的5%收取……运输费、报关费、商检费、仓储费、港口运杂费、保险费、银行手续费……这得多少钱哪,又不是真有市场。”
刘冰笑着问:“叶总,坐着宝马在北京城出入大公司,找到点感觉没有?”
叶晓明说:“这云里雾里的,谁敢当真哪。”
刘冰说:“天塌砸大家,有个高的人顶着呢,怕啥?”
下雨天,马路上的车辆明显少了一些,不像平时那样拥堵不堪了。来到正天商业大厦地下仓库的入口,刘冰向门卫出示证件、登记,进入仓库,在63号门前停下车,仓库区的值班员再次核对特许出入证件和库房号码,才准许打开房门。
一百多平方米的库房靠南墙放着一批平展的音箱包装纸箱,靠北墙放着18对已经包装好的格律诗音箱,旁边是一套电源、CD机、功放和线材。
叶晓明说:“音箱搬两对放后排车座上,其它都放后备箱里。”
两人动手往车上搬音响,音箱特别娇贵,两人一次抬一只。叶晓明干着活儿说:“如果按我的意思,我不会把音响店开到现在的位置,更不会租这个仓库,不摆这种花架子。北京地面太大了,应该把音响店开到东城边上,充分发挥车辆的优势,基本放弃零售市场,以批发为主,立足北京,兼顾天津市场。”
刘冰说:“这话开会的时候你咋不说?现在说这有啥用?”
叶晓明说:“说了也没用,人家得按套路来。”
装好车,两人离开仓库返回音响店。
格律诗音响店的门被面包车的尾部堵着,起落式的后车门敞开,小杨一个人吃力地抱着一个整包装的机柜往车上装,车尾堵着店门,既缩短了搬运的距离,也避免了纸包装箱被雨水打湿,但是却堵塞了道路,过往的路人只能从旁边绕行。
刘冰被面包车堵着开不过去,停下车,叶晓明和刘冰下来帮着抬机柜。
小杨说:“再搬一套棕四亚就够了,一共五套。”棕四亚是机柜颜色、仓位和漆面工艺的简称,棕表示棕色,四表示四仓位,亚表示亚光漆面。
叶晓明说:“下雨天也能走点货,还不错。”
小杨乐呵呵地说:“下午卖了一套,人家有车直接拉走了。还有一套付了订金,店里走不开,说好了6点以后给人家送去。慧通打电话要四套,呆会儿一趟都办了。”
装好机柜,小杨把面包车停回原来的车位,刘冰跟着把轿车停到门口,三个人卸下音响器材之后,刘冰也把车停回自己的车位。
叶晓明和刘冰都是资深发烧友,对音响的摆位自然是行家里手,也早就设计好了音响摆放的位置,就等着音箱可以亮相的这一天。在叶晓明的指挥下,店里的空间重新布置,音响占据了室内中心,正对着沙发、茶几,音响机架产品被分布在音响位置的两边,这样既能突出音响,又不弱化音响机架的展示,也有利于声音扩散和减少驻音。
重量超常的格律诗音箱摆在重量超常的特制音箱脚架,被10台器材伺候,无疑是霸气十足。尽管只有一款音箱,但是摆了一套音响的店里毕竟有了一点音响店的氛围,至少像个音响店了。音响摆好之后,叶晓明从办公室的文件柜里拿出一个早已备好的木制CD盒,里面装有30张唱片,唱片的数量虽然不多,却都是从叶晓明、冯世杰和刘冰三人各自的收藏中精选出来的发烧天碟,张张顶星带花,如雷贯耳。
刘冰站到沙发后面端详了一番,等叶晓明接上电源打开音响,播放一曲罗德里戈的《阿兰胡埃斯小提琴协奏曲》,琴声激情、凄美而哀愁,仿佛一片片揉碎的心在秋风里飘落,有一种撼人魂魄的力量。刘冰陶醉地点点头,说:“有点音响店的意思了。”
叶晓明调试好音响,关掉电源,将挑选好的3张唱片放到机柜上,转过身说:“现在咱们开个小会,有几句话交代一下。呆会儿刘冰和我去斯雷克订购器材,情况允许的话咱想请赵总和乐圣的于总晚上一块儿吃顿饭,气氛好的话再请他们到店里坐坐。以前我在古城代理斯雷克和乐圣品牌,跟赵总和于总都挺熟,咱公司用乐圣套件,用斯雷克功放,于公于私都需要搞好关系,今天人家可能来,也可能不来,但是咱得做好人家来的准备。”
刘冰笑着说:“罗嗦,你就说注意事项吧。”
叶晓明说:“一是大方,别跟没见过世面似的;二是热情,但也别过分了,别让人觉得咱非要巴结谁;三是脑子多根弦,不该问的别问,不该多嘴的别多嘴。”
刘冰问小杨:“叶总的话记住了?”
小杨说:“记住了。”
叶晓明对刘冰说:“我主要是说你呢!给你留点面子,晕!”
刘冰说:“这话还用跟我交代?嘁!”

2

斯雷克电子有限公司北京分公司的音响店与格律诗音响店相隔一条大街,而斯雷克音响店与乐圣音响店则在同一条街上,两家相距不到100米。斯雷克是中国Hi-Fi功放的知名品牌,斯雷克功放与乐圣旗舰音箱的搭配通常被发烧友称之为穷人的劳斯莱斯。
斯雷克音响店一楼是店面,楼上是办公室。音响店以销售本公司产品为主,兼营德国、日本、英国几个国际著名品牌的音响器材。
刘冰在斯雷克音响店门口停好车,跟在叶晓明身后走进店里,见总经理赵忠涛正与一位朋友谈论一款CD机的表现。赵忠涛不到40岁,瘦高个,额头沧桑地落着几缕头发,戴一副深度近视眼镜,穿一件老式对襟紫红褂,像一位老学究。赵忠涛是地道的广州人,却能讲一口地道的京腔,他比老北京还老北京,做北京人的生意特别能给顾客亲近感。
赵忠涛一见叶晓明马上热情地迎上来寒暄道:“晓明老弟,你好,你好!”
叶晓明也与赵忠涛握手寒暄道:“赵总好!”
赵忠涛笑呵呵地说:“听说那条街新开了一家音响店,差人过去瞅了一眼,嘿,原来是你晓明老弟,本想过去讨个喜庆,愣被你的宝马给吓回来了,哈哈哈……去年我还真以为你关门了,没想到转眼就混到京城了,不简单哪!”
叶晓明拱手抱拳笑道:“朋友帮忙,糊里糊涂瞎混呗。”然后回头看了一下刘冰,刘冰立刻递上一张订货单,叶晓明把订货单交给赵忠涛,接着说:“小弟初来乍到,不知道京城这池水的深浅,还有劳赵总多给点化着点儿。”
赵忠涛接过订货单一看,表情沉静下来,说:“走,到办公室谈。”
清单上的内容是——
斯雷克音响电源:24台
斯雷克功放前级:24台
斯雷克功放后级:48台
瑟林达签名版分体CD机:12套
注一:电源、功放的电压宽带为110V50Hz~240V50 Hz
注二:24台后级功放中,其中6台功放在后部加装小旋钮电位器
上了二楼办公室,赵忠涛请叶晓明和刘冰落座,又看了一遍订货单,问:“单子上的货得值十几万,你是在店里卖呢,还是有别的用场?线材呢?音箱线、信号线?你这个好像是配套的,12套CD机,有12台电源、12套前后级就够了,怎么刚好都多一倍呢?国内的电压是200V到240V,有必要宽到110V吗?其中6台功放在后部加装电位器,后级功放的音量已经有前级控制,加个电位器不是多此一举吗?”
叶晓明解释道:“器材是配置格律诗音箱出口用的,出口10套,备份两套。法国的电压是127V~220V,英国是240V,德国是220V。一对音箱要两台电源、两台前级和四台后级推动。瑟林达签名版的分体CD机本来就是双路输出和宽带电压,不用改动。线材和插头我们从厂家订做了一批,用格律诗的包装。加装电位器我跟你说不清,你加就是了。”
赵忠涛惊讶地问:“你们能造音箱?什么音箱得用那么多功放?还出口西欧?”
叶晓明笑了笑说:“试试呗,先淌淌路,全靠斯雷克功放和乐圣旗舰套件的帮衬。”
赵忠涛思忖了片刻,说:“行,按你的要求加宽电压、加装电位器,质量我们也会特别注意,别到欧洲砸了斯雷克的牌子。只是这批货是特制,价格上多少会有些浮动,而且按公司规定你得先付了订金。”
叶晓明说:“没问题,你说个数。”
赵忠涛说:“十几万的货,订金1万吧。”
刘冰马上从公文包里拿出备好的1万元交给赵忠涛,赵忠涛核对了一下钱数,给叶晓明开了一张订金收据,这笔订购音响器材的业务就此完成了。
叶晓明收起订金收据,说:“还有个事,请赵总无论如何给个面子。”
赵忠涛急忙挥手说:“言重了,言重了。有事你说,没准儿能帮上忙呢。”
叶晓明说:“早就想请赵总和于总一块儿坐坐,我今天来,订货不是最主要的,就是想请二位赏光吃顿饭,只是怕赵总误解才先办了订货的事,绝没有借吃饭砍价的意思。赵总面子大,还得有劳赵总帮我约一下于总。”
赵忠涛说:“你给我送单生意,该我摆酒道谢才是,晚上这顿饭我做东了。”说着拿起办公桌上的电话,拨通后说:“志伟吗?我忠涛哇,晚上有空儿吗?下雨闲着没事,找个地儿喝酒闲侃呗……真没事……也没外人……来了你就知道了……行,快点啊。”
赵忠涛放下电话说:“行了,志伟一会儿就过来。”
叶晓明客气地说:“赵总,要是这点面子你都不给,那我就告辞了,下回再请。”说着当真就要下楼,表示出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
赵忠涛忙说:“别介呀……也好,也好,下回算我的,来日方长。”
三人下楼,在室内离店门一米多远的地方站着闲聊,等深圳乐圣音响有限公司北京分公司音响店的总经理于志伟。由于两家音响店相距不到100米,于志伟很快就到了。
于志伟在门口收起湿淋淋的雨伞,进门笑呵呵地说:“一见宝马就知道晓明驾到,真人终于露相了,不容易啊,幸会!幸会!”
叶晓明笑着说:“到了北京没有及时拜访二位,得罪,得罪。今天晚上我做东,这顿饭权当兄弟谢罪了。”
于志伟说:“一听说是你开店就想去聊聊,可闹不清你啥来头了,不敢造次呀。本想你开张的时候会送张帖子什么的,可左等右等也没邀请的意思,好没面子……赵哥,你看人家晓明混的,不飞则已,一飞冲天。惭愧,惭愧啊!”
刘冰在旁边一直没有搭话的机会,只是赔着微笑,此时想为叶晓明解解围,就故意看了看手表,提醒道:“叶总,到饭点儿了,再晚烤鸭店就没车位了。”
叶晓明笑道:“不说了,啥都不说了,上车。”
于志伟看了看刘冰,对叶晓明说:“这朋友挺面熟,好像以前见过。”
刘冰说:“我叫刘冰,以前陪叶总去你那儿进货见过。”说着他拿出两张名片给于志伟和赵忠涛各递一张,客套地道:“请多关照,请多关照。”
于志伟看过名片与刘冰握握手,说:“是刘主任,幸会!幸会!”
赵忠涛也冲刘冰点头笑笑,问叶晓明:“吃哪家的烤鸭?”
叶晓明想当然地说:“全聚德嘛。”
赵忠涛一笑说:“外行了不是?全聚德是真不错,名气也大,可老北京都知道,烤鸭要论起辈分,那还得说便宜坊,600年历史了,焖炉烤鸭不见明火,那叫个地道。”
于志伟说:“全聚德去过,应该尝尝便宜坊。”
叶晓明说:“你不说我还真不知道。那就便宜坊了,你坐前面领路。”

3

便宜坊是北京最老的一家烤鸭店,历经时代变迁,一直延续着正宗传统焖炉烤鸭和山东风味菜肴的经营特色,“文化大革命”期间曾一度更名“新鲁餐厅”,“文化大革命”之后又恢复了原来的字号。便宜坊营业面积两千多平方米,大餐厅和雅间能同时容纳上千人就餐,餐厅的装潢华丽、气派,既有鲜明的时代气息,又不失老字号的亲切感。
步入便宜坊的店门,叶晓明问迎面过来的服务员:“有雅间吗?”
服务员答道:“有。”
赵忠涛说:“雅间没气氛,冷冷清清不是那个味儿了。”
于志伟也说:“大餐厅好,热闹。”
大餐厅里嘈杂喧闹,食客如云,一派生意红火的景象。4人在服务员的引领下找到一张桌子落坐,另有服务员随即上茶。
赵忠涛拿出一包万宝路香烟给于志伟和刘冰各递一支,于志伟拿出打火机给赵忠涛和刘冰依次点上,将自己的一包剑牌香烟放到桌上,自己也点上一支。在坐的都知道叶晓明不会抽烟,所以谁也没去给他让烟。
叶晓明把菜谱递给赵忠涛,说:“赵总是老大哥,你来点菜。”
赵忠涛推辞道:“谁都不是常来,简单点。”
叶晓明看了看菜谱,也没看出个名堂,干脆对服务员说:“一个烤鸭,四个热菜,两个凉菜,捡最能代表便宜坊特色的招牌菜,荤素给搭配一下,要一瓶茅台……”
赵忠涛赶忙插话道:“不要茅台,来瓶65度老北京二锅头。四个热菜太多吃不完,去掉两个。这位兄弟开车不能喝酒,来两听饮料。”
叶晓明笑着说:“赵总,别这么给俺省钱哪,一顿饭俺还请得起。”
赵忠涛说:“这儿的菜量大,这些菜能吃完就不错了。在北京老字号吃饭,就得喝老北京二锅头,真正发烧级的烈性酒,非得喝出个闲云孤鹤的境界那才叫地道。”
等菜的时候,刘冰默不做声地抽烟,不经意地翻阅着菜谱,听叶晓明与客人聊天。菜谱上的单价从十几元、几十元到上百元不等,过去每当他经过豪华饭店都会忍不住地想,那里面究竟是一番怎样的景象?吃一顿饭究竟要花多少钱?他放下菜谱,环视着餐厅的豪华装饰和食客们旁若无人的吃相,这让他有一种置身于花花世界的眩晕感,仿佛有一种命运的力量把一个原本遥不可及的世界拉到了他的面前。他惬意地舒了口长气,眼睛里悄然流露出一种踌躇满志的神情,感觉自己手里隐隐约约抓住了什么东西。
两个凉菜和酒水先上来了,大家礼让着开始喝酒。由于相互都是商业关系,并没有个人之间的朋友交往,所以谈不出更实际的内容,更多的都是些边缘话题。
席间,刚刚碰完一轮酒,于志伟放下酒杯说:“叶总,你那辆车真气派。”
这句话看似不经意,然而如果漫无边际地沿着这个话题聊下去,却可以通过这辆车道出一些公司背景的信息。叶晓明听出了弦外之音,用拿着筷子的手摆了摆,一笑说:“俺可没那造化,车子再好也是人家的,不像你们,好赖车都是自己的。”
于志伟用两手夸张地一挡,笑着说:“别,可不敢‘你的你的’这么说,那你是不想让俺混了。那车是给总公司领导来京预备的,俺可没混到配车的级别。”
赵忠涛也笑了笑说:“我那破吉普也叫车?怕是你站旁边都嫌寒碜。”
叶晓明笑着朝赵忠涛一抱拳,说:“赵总,兄弟没得罪过你吧?”
大家哈哈一笑。
这时两个热菜上桌了,一个扒三丝鱼翅,一个金鱼鸭掌,都是便宜坊的招牌菜。两道热菜刚上桌,一辆小餐车就推到了桌前,盘子里放着一只烤好的鸭子,外皮丰满、酥脆,呈枣红颜色,鲜艳油亮,令人垂涎欲滴。戴着白帽的厨师当场操刀,手法娴熟地将烤鸭切成薄薄的片状,码入洁白的盘子,每一片都有肥有瘦,皮酥肉嫩。
荷叶饼抹上一点甜面酱,放上鸭片、葱条卷成筒状,一口下去,那滋味美得……一个个如入神仙之境,悠哉悠哉。
……
酒足饭饱,叶晓明一行四人悠然、惬意地走出便宜坊烤鸭店。外面的小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雨水在地面映照着绚丽的灯火,给雄浑的北京增添了几分柔美。
上车后,叶晓明不失时宜地说:“二位,没啥事到店里坐坐吧,给指导指导。”
于志伟说:“虽然是迟到的邀请,也不错啊。”
赵忠涛说:“好,好,我也正想看看你的玩法怎么就得在后级上加装电位器。”
刘冰开车行驶在宽阔的大街上,流水般的车灯如同一条流动的河。他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叶晓明,心里很是佩服,他觉得叶晓明处理事情什么时候都是头脑清醒,无论什么场合都能做到不温不火,恰到好处。
来到格律诗公司音响店,刘冰把车靠近店门停下,这样大家一下车就可以进店里,避免被雨水淋湿衣服,然后再开到泊位停车。
赵忠涛和于志伟下车的时候都不约而同地驻足了一下,抬头看了看霓虹灯映衬下的红底金字“格律诗音响有限公司”的门头。
小杨见总经理和客人到了,就拉开门站到一边,礼貌地点点头微笑,只见三个人的眼睛和神态都有几分酒后的亢奋,从身边走过的时候散发出一股酒气。
叶晓明介绍道:“这是小杨。”然后又对小杨说:“烧上水,泡茶。”
赵忠涛进门说:“格律诗,这字号起得不错,不俗。”
叶晓明说:“朋友帮忙给起的。”
赵忠涛和于志伟各自环视了一下前厅的商品陈设,品种繁多的音响机架产品并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因为音响机架在任何音响店都属于辅助商品,完全服务于音响器材。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都落在了那套孤零零而又特别的音响上,于志伟的目光聚焦在那对仿乐圣旗舰却又多出一个高音、一个低音和一个倒相孔的音箱,赵忠涛的目光聚焦在那八台斯雷克公司的功放、电源上,两人眼睛里打出的都是一个问号。
叶晓明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指向沙发,说:“坐,坐。”
赵忠涛说:“里边,里边。”
赵忠涛所说的“里边”是指听音室,叶晓明作为开过音响店的人自然明白,然而格律诗音响店没有独立听音室,如果他解释又可能产生误会,似有阻止客人之嫌,于是只能陪着客
人往里间走,进了音响机架库房。
库房里井然有序地排列着音箱脚架和音响机柜的组装散件,以及各种规格、型号和颜色的包装箱纸板,库房中央是一个包装台,平台上面放着打包机、打包带之类的东西,台子下面是一些诸如脚钉、双头丝、空心柱、地板垫片等等常用的通用件。这里显然既是库房又是成品包装间,完全是根据顾客购买的型号和颜色即时进行包装。
于志伟不解地问:“叶总,怎么来库房了?听音室呢?”
赵忠涛也问:“你这是音响店还是机架专卖店?”
刘冰在一边听了忍不住微微一笑。
叶晓明尴尬地笑了笑,说:“东门那间本来是用做听音室,没啥器材可摆的,就没急着装修,当杂物室用了,晚上还能住个人。我要说没听音室好像怕你们看似的,其实就连那套音响也是今天刚摆上,不然真成家具店了。”
于志伟说:“叶总,你也是个烧家了,怎么把音响店开成这样了?开始听人家说我还不大相信呢,今天一看还真是这样。”
叶晓明笑着说:“瞎混吧,谁家没本难念的经啊。”
大家回到前厅,可赵忠涛和于志伟谁都没有坐下,而是围着那套音响仔细打量。这才是叶晓明希望展示的一面,这是作为经营音响公司的人能与同行对话的基本条件。于志伟的目光从八个金灿灿的接线柱一路延伸到两台前级、四台后级,赵忠涛的目光则从四台后级一路延伸到八个硕大的接线柱。
两人都是音响行家,看出了其中的名堂。惊讶了。
音箱明码标价11600元,也让人惊讶。
于志伟没有急于评价,而是说:“开一声,听听。”
叶晓明再次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指向沙发,说:“坐,坐。”
这次赵忠涛和于志伟都落座了。叶晓明打开音响,播放一首事先准备好的曲子,那是一首穆特演奏的《流浪者之歌》小提琴协奏曲,激愤、苍凉的琴声激荡而出。
当音响发出第一声的时候,赵忠涛脱口叫道:“好声!”
于志伟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半张着嘴听音响播放。尽管这套音响没有听音室,缺少专业的吸音、扩散和隔音设施,也缺少发烧听音室高雅气氛的烘托,但是好声本身的魅力已经足够了,不再需要无谓的修饰和点缀。
大家静静地听了八分多钟,直到曲子结束。
曲终,赵忠涛这才回过神,走过去站在右侧再次打量音响,感叹道:“一条线哪,多过硬的一条线,不拐弯、不打折!上帝,过去都算白活了……怎么想出来的呢……这哪里是发烧啊,这简直就是发烧土匪!服气……玩出文化了!”
于志伟走到音箱跟前,用手指敲敲箱壁,从声音判断箱壁的厚度和密度,然后习惯性地两个手掌夹住音箱试图掂量一下音箱的分量,但是音箱像焊在脚架上一样纹丝未动,他不得不换了一种方法抱住音箱,这才抬起来感觉分量。
于志伟小心翼翼地放下音箱,感叹地说:“两组套件做到一起,增加一倍的推动,损失中低频反射效率,拿掉假低频,增加真声的密度和量感……原来竟是如此简单!土匪,真是土匪……洋洋洒洒不拘一格,真玩出文化了。”
叶晓明说:“总算挽回了点面子,俺得见好就收啊,不说这个了,听音乐。”
于志伟含而不露地说:“好思路,值得借鉴,建议乐圣总部生产一批。”
赵忠涛似谈笑非谈笑地说:“我代表斯雷克公司强烈支持,你们走一对箱子,斯雷克功放就翻一番哪,岂有不支持之理!”
叶晓明笑着说:“那会行?俺这箱子已经报了7项专利,全凭它填饱肚子呢。”
于志伟神会,一笑带过,问:“跟乐圣旗舰比,你这箱子算天价了,供货怎么走?”
叶晓明答道:“7600元。”
赵忠涛感觉到了气氛的微妙变化,今晚的闲聊不知不觉正往敏感的话题靠近,如果继续下去则有可能不愉快,于是顺手拿起一张唱片说:“来,来,听音乐。”
机柜上的三张唱片是叶晓明事先挑好的,是三个《流浪者之歌》的不同版本,赵忠涛无论拿到哪一张都会是同一个内容,都会引出同样的话题。
叶晓明看着赵忠涛手里的唱片,不失时机地以不经意的语气说了一句:“这三个版本我比较来比较去,穆特到底是女人哪,还是欠点。”
赵忠涛说:“哦?那可是卡拉扬的弟子,偶像级人物。”
于志伟在即将涉及到敏感话题的边缘也止步了,拿起机柜上的另两张海飞兹和弗雷德里曼演奏版本的唱片,说:“这三个版本的我也比较过,你怎么看?”
这时,小杨把四只茶杯和茶叶桶放到茶几上,又去把烧好的开水和暖瓶拿来,沏了四杯龙井茶,灌好暖瓶,把水壶放到一个不碍事的地方。
叶晓明说:“坐,坐,喝茶聊着。”
大家再次坐回沙发,抽着烟,喝着茶,谈论音乐。
叶晓明把三个版本的唱片拿在手里说:“我个人感觉,穆特拉的《流浪者之歌》只能说不错,还称不上一个好字,全是些悲凉、悲伤、悲戚的东西,完全没有弗雷德里曼诠释的那种悲愤、悲壮、悲怆,像宫廷贵妇的哀怨,少了点吉普赛人不屈的精神。穆特的手是一双女人的手,是上帝给她的,她怎么都抹不去上帝给她的脂粉气。”
刘冰曾经听冯世杰说过这段关于《流浪者之歌》版本的故事,自然心知肚明,但是不得不佩服叶晓明能在这种场合把丁元英的话变成自己的东西巧妙地用了一遍,这不但提升了他自己的形象,也有利于格律诗公司的形象。
赵忠涛轻轻点点头,问:“那海飞兹呢?”
叶晓明说:“海飞兹虽然是小提琴大师,但他拉的也不是最高境界,炫技了,多了一点匠气。穆特是心到手没到,海飞兹是手到心没到,只有弗雷德里曼是手到心到。”
于志伟佩服地说:“晓明,我已经不能不对你肃然起敬了。”
赵忠涛也恍然地说:“不简单哪晓明,过去我还真小看你了。”
叶晓明连忙说:“见笑,见笑。我这儿收藏了一张奶妈碟,至少我是伴着这张奶妈碟烧过来的,你们一听就有感觉。”
叶晓明和刘冰都注意到了“叶总”与“晓明”之间称谓上的微妙变化。
叶晓明起身过去挑了一张唱片播放,一个圣洁、博大而悲悯的声音从遥远的天际史诗般倾泻而下,仿佛是一条垂落展开的通往天国的道路。
于志伟激动地说:“《天国的女儿》……没错,奶妈碟!太棒了,鸡皮疙瘩掉了一地,过瘾,过瘾,外带7个感叹号!”
赵忠涛说:“经典旋律,这是能把石头变成诗人的曲子。”
叶晓明关小了点音量,回到座位笑着说:“天堂之路,一点一点征服吧。”
赵忠涛弹了一下烟灰,悠然地说:“嘁!这么弱智的观点!一瓶老北京二锅头已经闲云孤鹤了,再有《天国的女儿》这么一醉,不用征服天堂了,我们已经坐拥天堂了。”
于志伟感叹地说:“以前是真烧啊,现在有点降温了。换好器材、添好碟子,处处都得要钱哪,口袋里的钱还没感觉就空了。唉,不敢回想以前的发烧经历,太辛酸了,一想起就百感交集,真想泪流成河啊。”
叶晓明一笑说:“去年我就烧干了,正式宣布破产。”
赵忠涛不以为然地说:“我经常破产,都已经懒得宣布了。我的生活就像被人(被禁止),如果真的无力反抗,那就好好享受吧。”
大家畅然一笑。
此情此景,刘冰心里默默地感叹:这才是生活啊!

第二十五章

1

芮小丹如期请假,赴德国探亲假30天。
今天1997年6月12日,星期四,是假期的第二天,清晨一起床她就忙着洗漱化妆,按计划今天她将飞往海南三亚去见正在那里拍戏的父亲,归还去年借父亲的20万元借款,也就此去看望一下父亲。按当时她给父亲的口头约定,还款日期再有十几天就要到期了。
欧阳雪根据丁元英规定的时间在5月19日把手中的股票全部卖掉了,那支股票去年买进时是每股9元,而十个月之后该股涨到了24.4元,涨幅达171%强,70万元的股金毛利达到119.7万元,其中芮小丹的20万元,股金毛利是34.2万元,然而由于当时的特殊背景,这笔利润的归属却无从界定,阴错阳差地成了芮小丹与丁元英的第一笔共同财产。
芮小丹化过妆正在衣柜里挑选衣服,这时欧阳雪如约而来,她来送芮小丹去机场。芮小丹去开门,两人一起来到卧室。
芮小丹挑来挑去,还是选中了去年夏天在北京正天商业大厦购买的那条瘦窄型强调体形的浅色牛仔裤和那件淡红色休闲上衣,配一双低帮的休闲运动鞋。这是她一贯的装束,无论颜色怎么变化,基本搭配不会有大的改变,既可休闲又可随时应付执行任务的场合。今天的装束有所不同的是牛仔裤的款式和休闲上衣的颜色,显然没有兼顾工作需要,流畅的曲线表露无遗,淡雅、妩媚之中蕴涵着几分野性。
换好衣服,两人来到客厅,芮小丹又检查了一遍现金、证件、机票等物品。她的挎包里装有21万元现金,其中1万是5%的年息。
欧阳雪看着20万元原来是用于股票担保的现金,不由得想到了股票,感慨地说:“这次买股票真是长见识了,真不是谁想去炒股都能炒。想想那些小散户真可怜,整天仰着脖子看大盘,眼睁睁看着血汗钱被人家卷走了。见识过这一回,我这辈子都不会再买股票了。”
欧阳雪一连用了三个“真”字。
芮小丹说:“都说股市是精英的坟墓,咱们这些小鱼小虾根本不敢往上凑,咱们要是去炒股,怕是连个坟墓都找不着。”
一切准备妥当,两人出门了。
芮小丹刚坐进汽车,手机铃响。她拿出手机一看,是局长的电话。公安局长在上班之前的这个时间给一个已经请了探亲假的警员打电话,这让芮小丹心里一紧张,至少存在着因为突发事件而取消假期的可能。
局长在电话里问:“小丹,你在什么地方?”
芮小丹回答:“在家门口的车上,正准备去机场。局长,有任务吗?”
局长说:“今天上午执行王明阳死刑,刚才看守所来电话,说王明阳希望行刑前能跟你见一面,我还没有答复,先征求一下你个人的意见,你接不接受?有没有时间?”
芮小丹看看表,时间是7点45分,距离航班起飞时间还有2个半小时。航班在起飞前30分钟停办乘机手续,再扣除路上35分钟,还有一个多小时的时间,看守所和机场是同一个方向,如果路上不碰上严重塞车的话,时间还来得及。
芮小丹回答:“局长,我是10点15分的班机,估计还有一个多小时的净时间,如果看守所和法院方面同意,我现在去看守所时间还来得及,可以见一面。”
局长说:“好,我通知他们,你现在就去看守所。”
挂了电话,芮小丹推门下车,匆忙拿出钥匙开家门。
欧阳雪也下车跟过来问:“还得换警服吗?”
芮小丹说:“得换,这不仅仅是个人行为。”
欧阳雪说:“那你再回家换衣服就来不及了,这一路没地方换衣服。”
芮小丹说:“衣服我带着,到了三亚再换。”
回到卧室,芮小丹穿上警服和平跟皮鞋,顷刻间就从一个美丽的女郎变成了一个端庄的警察。她把换下来的衣服装进一个袋子,然后和欧阳雪匆忙驱车赶往古城看守所。

2

赶到古城看守所,汽车停在大铁门外,欧阳雪坐在车里等候。芮小丹在门口的商店买了一盒三五烟,到门岗出示证件办理过准入手续,在一名狱警的带领下走进监区,穿过两道铁门进入一幢三层楼,一楼东侧几间房子是死囚室,此时的死囚室周围已是戒备森严。
狱警把芮小丹带进一间值班室,先与所长见了面。
由于平时的工作交往彼此都熟悉,所长直接说:“情况是这样,昨天下午法院向王明阳宣布了执行死刑令,今天上午9点行刑。王明阳早就交代过不让家里人来看他,说是来了他也不见,也不让家里人去收尸,他自己安排了后事,花了点钱委托殡葬公司办了,连骨灰都不让留。这8个月他还是比较配合,一直没闹过事,今天早上他提出希望能跟你见一面,说是你抓的他,他打你的那枪没打响,还亲眼看见你击毙了他的朋友,后来审讯也是你,总的说对咱警察的执法挺服气。要走的人了,也不是过分的要求,能做的咱就做点。”
芮小丹点点头说:“行,我知道。”
芮小丹跟着狱警走进第二死囚室,室内有狱警、武警、法官、检察官。王明阳身上已经没有了脚镣手铐,取而代之的是绳子,双腿被捆绑着,留有一点可以走碎步的间隙,双手从背后捆绑着,完全失去了手臂的活动自由。王明阳坐在椅子上,保持着一个平和而有尊严的姿势,神色异常平静,没有任何表情。室内的气氛沉闷而凝重,此刻他是这里的主角,这个在黑恶集团内部被称为“冷面诸葛”的军师人物终于走到了他生命的尽头。
在场的检察官和法官芮小丹都认识,相互点头一笑打个招呼。狱警拿来一把椅子让芮小丹坐在王明阳面前,芮小丹的出现让王明阳死一般沉静的目光里闪过一丝感动。
芮小丹问检察官:“可以给他抽支烟吗?”
检察官点点头说:“可以。”
芮小丹把一盒烟递给法警,法警拿出一支烟放到王明阳嘴上,给他点上。
王明阳抽了一口烟,对芮小丹和法警说:“谢谢,谢谢。”
芮小丹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沉重场面,看着这个曾经顶着自己脑袋开枪的死囚,想来想去找不出一句合适的话说。
还是王明阳先开口了,他只能叼着烟说话:“本来我只是提个要求,没想到你会来。刚听所长说你正在休探亲假,我不知道,真抱歉。”
芮小丹说:“没什么。”
王明阳说:“我的枪从来没发生过哑弹,你是惟一的一次。你现在还活着取决一次偶然的哑弹,我亲眼看着你打死了我的朋友,咱们还谈过《圣经》的救赎,这也算生死之交吧,所以临走前有机会的话还是想见一面。”
芮小丹说:“我不知道这种时候该说什么合适,我看你很平静,心安就好。”
王明阳停了一会儿,说:“你枪法很好,我老想起你开枪的那个场面,真漂亮。有时候我也想,一个女人亲手结束了一个人的生命该是什么感受?”
芮小丹说:“很矛盾,心理上肯定有影响。”
王明阳抽了一口烟,问:“因为一个偶然活下来了,后怕吗?”
芮小丹说:“后怕、庆幸,都有。”
王明阳说:“我对你说过的一句话想了很久,挺佩服。神即道,道法自然,如来。一句话把基督、道家和佛教的精义都概括了,你这个年龄不该有这样的学识。”
芮小丹说:“事实上我也没有,现炒现卖的,但是道理不虚。”
王明阳牵动嘴角微笑了一下。
这时,外面传来了一阵汽车发动机的声音,刑车到了。
一名法官进来说:“时间到了,押解囚犯上车。”
所长走过来对王明阳说:“见过面了,就到这儿吧,一路走好。”
王明阳对所长、芮小丹和狱警说:“谢谢,谢谢关照。”
法警把王明阳嘴上的烟取下,两名武警上来押解王明阳。
监楼走廊里,王明阳等4名死囚从各死囚室被依次带出,尾随其后的还有在其他死囚室采访的几名记者。死囚里有人哭叫,记者的照相机也闪烁不停。
芮小丹先于刑车出了看守所,和欧阳雪站在车旁等着刑车驶出。大门很快就开了,一队警车驶出看守所,在尖厉的警笛声中驶向刑场。
目送死亡,她的心情复杂而沉重,那是一种天性使然的悲悯。

3

经过4个小时的空中旅途,芮小丹于下午2点20分到达三亚凤凰机场。这次父亲仍然没时间来接她,来人是剧组的制片主任,姓黄,40多岁,那辆马自达轿车前挡风玻璃竖着的是一块《天国之恋》摄制组的牌子。
黄主任接上芮小丹之后驱车前往蜈支洲岛拍摄地。
蜈支洲岛距离凤凰机场将近40公里,是一个旅游度假的小岛,岛上风光秀丽,海水清澈透明,沙滩洁白如玉,美丽自然的景观令人心旷神怡。《天国之恋》摄制组在海边的沙滩上实景拍摄,沙滩背后就是剧组住宿的酒店。
美丽的风光驱散了芮小丹从死囚室里带出的沉重,心情豁然开朗。
拍摄现场,芮伟峰穿着他那身似乎永远不变的标准导演装束,太阳帽,导演马甲,胸前挂着扩音器。此时正在拍一场海滩戏,一位漂亮的泳装女郎迎着海风、踏着沙滩朝一个蓝色太阳伞走去,太阳伞下有圆桌、椅子、饮料和名牌香烟。
芮伟峰看见了女儿,只是朝女儿微笑着点了一下头示意,然后继续工作。
黄主任对芮小丹介绍说:“今天是最理想的天气,得赶戏。你看,从早上6点钟拍到现在一直没休息,大伙儿到现在连午饭还没吃呢。”
芮小丹附和了一句:“是挺辛苦。”
那边,芮伟峰对着扩音器喊一声:“停!”然后走过去给女演员讲戏,又拍一遍。终于等来芮伟峰做了一个满意的手势,说:“OK!”
收工了,摄制组人员一个个又累又饿,像刚从球场下来一样疲惫地返回酒店。
芮小丹走到父亲跟前大大方方地叫了一声:“爸。”这一声与一年前的那一声已经有了本质的变化,没有了拘谨与隔阂,完全是自然流露的亲情。
芮伟峰非常高兴,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接过女儿手里的警帽和提包说:“走,先带你去看房间。我特意给你订了一个朝海的房间,风景非常好。”
芮小丹跟着父亲往酒店走去。
芮伟峰问:“你怎么穿着警服来了?”
芮小丹把穿警服的原因解释了一下,至于王明阳为什么在行刑前提出要见她,她只说是因为她抓捕和审讯了王明阳,没有提及哑弹和击毙通缉犯的事,以免父亲担心。
尽管如此,芮伟峰仍是担心地说:“那工作……真不适合女孩子。”
回到酒店,芮小丹在服务台补办了住宿手续,父女二人先来到四楼芮小丹的房间。芮伟峰把女儿安置好,然后回二楼自己房间。芮小丹换下警服,换上了原先的那身衣服,带着那只装有21万元现金的挎包去二楼父亲的房间。刚到门口,正赶上餐厅的服务员往各个剧组人员的房间送盒饭,芮小丹就直接给自己也领了一份套餐。
父女二人把领到的两份套餐放到茶几上,芮伟峰问:“你也没吃午饭?”
芮小丹说:“机票打折,机上供餐也打折了,没吃。”说着她去关上门,然后从挎包里取出21万元现金放到父亲面前,说:“爸,这是21万,其中1万是利息。”
芮伟峰脸色一下子变了,不悦地说:“原来你不是来看我,是来给我送钱哪!谁说是借给你了?要送钱还用跑一趟?汇过来就是了。”
芮小丹笑笑说:“借钱的时候来,还钱的时候就不来了,那像什么?我说的就是借,没说是要。我要是跟您要钱,决不会是这个数。”
芮伟峰问:“那得是多少呢?”
芮小丹打开盒饭,说:“我要是堕落了,能要多少钱您想吧。我要没堕落,就不需要您的钱。论孝道,我该挣钱孝敬您,可您这消费门槛太高了。”
芮伟峰只能先收起钱,然后和女儿一起吃饭。
芮小丹吃着饭,问:“爸,您拍的这个戏是什么意思?”
芮伟峰说:“看名字,《天国之恋》嘛!你知道《天国的女儿》这张唱片吗?”
芮小丹说:“知道,很经典的一张唱片。”
芮伟峰说:“编剧就是被唱片的音乐激发了灵感,写出了《天国之恋》的剧本。刚才拍的那场戏是女主角在海边度假,偶然碰上了一个男子,两人一见钟情,后来就演绎出一段天国之恋,很感人,特别是感动年轻人。”
芮小丹说:“爸,我现在终于知道您为什么没熬成大师了。”
芮伟峰说:“那我告诉你,《天国之恋》拍出来没准就是大师之作。”
芮小丹轻轻摇摇头,笑着说:“我怕您老生气,不敢说。”
芮伟峰大度地扬了扬筷子说:“闲聊嘛,生什么气?你大胆说。”
芮小丹停下筷子,说:“爸,那我就说了。这个《天国之恋》哪,充其量是一个想成为大师的导演拍了一个想成为大师的电影,或者说是一个还不知道‘天国’为何物的导演拍了一个拿‘天国之恋’吓唬人的电影。”
芮伟峰不悦地放下筷子,刚想说什么,自觉不妥,又重新拿起筷子。
芮小丹灿烂一笑说:“看看,革命革到自己头上就不革命了。”
芮伟峰说:“没关系,你说。”
芮小丹说:“既然是天国之恋,那个女主角演的就该是天国之女了。您看她演的,举手投足都是在说‘你看我是女人’。‘我是女人’与‘你看我是女人’不一样,前者是女人的本色使然,后者是提醒别人注意她的性别,这里有细微而本质的差别,而提醒别人注意她性别的女人至少可以肯定不会是天国之女。但是问题不在这儿,问题是您老人家跑过去给人家说戏,人家是按照您对天国之女的理解表演。只有您知道天国是什么,您才可能知道天国之女是什么,才有可能知道天国之恋该是怎么个恋法。”
芮伟峰愣住了,诧异地看着女儿。
芮小丹说:“您不用这么看我,这根本就没什么。这就是破案,一个细节就能解读出来很多东西,这是一个刑警最基本的素质。”
芮伟峰再次放下筷子,这次是平和的心态,说:“这天国嘛,是一个抽象的概念,每个人的理解都不一样,就像人们常说的禅一样,不可说,一说就错。”
芮小丹又是一笑,说:“爸,吃饭吧,不说这个了。”
芮伟峰说:“要说,一定要说。闺女大了,能交流,好啊。”
芮小丹说:“那您这个‘一说就错’是不是一说呢?您这个一说错不错呢?”
女儿的一句话又把芮伟峰给说愣住了,说错不是,说对还不是,顿时觉得在女儿面前颜面有些挂不住,想了一下,绕开了“禅”的对与错,说:“关于天国,我和编剧专门讨论过这个问题。天国是每个人心里最理想而又不可能实现的那个境界,那么天国之女就应该是最美丽、最善良、最温柔的女子,天国之恋就应该是最浪漫、最不可得的爱情。”
芮小丹低头吃饭,不言语了。
芮伟峰等了一会儿,催促道:“说话呀,怎么不说了?”
芮小丹点点头说:“您那样理解也行,各持己见。”
芮伟峰说:“这丫头,你这是什么讨论态度?接着说!”
芮小丹半撒娇半乞求地说:“爸,您放过我吧,我不想跟您说这个了。您那个观念还停留在儒家、政治和神话传说的一锅粥里,观念不对称,说不明白。”
芮伟峰说:“你爹这个导演就那么臭吗?我还真跟你较上真了!你说,不说不行!说得对你爹服气,说得不对你爹也给你上一课。”
芮小丹索性把盒饭和筷子都放下,说:“您说天国是每个人心里最理想而又不可能实现的那个境界,错!那不叫天国,那叫幻想,那是您和编剧的天国,不是观众的天国,因为按您的解释,每个人的天国都不一样嘛。您说天国之女是最美丽、最善良的女子,错!天国里有丑有恶吗?只是您和编剧的天国里有丑有恶,如果没有,那您的‘美’和‘善’是从哪儿来的?您说天国之恋是最浪漫、最不可得的爱情,错!至少在您和编剧的天国之恋里就可得了嘛,无非是大海、沙滩、美女,外加一顶太阳伞和两把塑料椅子。”
芮伟峰刚才那股激动的情绪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沉静下来久久地审视着女儿,沉思了许久之后平静地问:“那你说,天国是什么?”
芮小丹说:“先声明,我这是鹦鹉学舌,我也是因为《天国的女儿》这张唱片向别人请教过类似的问题。天是什么?天是神,是上帝,是创造万物者,是全能全知者,是遍在不可见者……一句话,天是道,是事物规律和自然法则。这个观点您同意吗?”
芮伟峰想了想,说:“同意。”
芮小丹说:“那么,参禅悟道至天人合一的那种境界,就是天国。道法自然,不具美丑善恶的属性,有美丑善恶分别的是人,不是天。天国之女是觉悟到天国境界的女人,是没有人的贪嗔痴的女人。天国之恋,是唯有觉悟到天国境界的人才可能演绎出的爱情。”
芮伟峰饭也不吃了,从茶几上拿起烟点上一支,静静地抽。
芮小丹说:“爸,几句闲聊,您还真生气了?我来看您要是什么话都不说,那您觉得我正常吗?见面总得说话吧,那不是话头赶到这儿了嘛。”
芮伟峰摇摇头,感叹了一句:“当初,你真应该考电影学院。”然后又问:“你申请留学办到什么程度了?”
芮小丹答道:“审核证明办好了,这次趁探亲的机会就向法兰克福大学提交材料,准备申请明年冬季学期入学,读法律硕士。”
芮伟峰突然用手指敲敲茶几说:“你不能读法律,我不赞成,即便你办好了留学手续也不能去读,这次你必须得听你爹的,我必须要对你的前途负责。你去读影视编剧,我给你联系学校,学费、食宿统统不用你操心。”
芮小丹一愣:“影视编剧?”
芮伟峰说:“你的艺术感觉不错,也很有见解。当演员不行了,但你可以写剧本,你的法律知识和刑警阅历都能用上,有理论、有生活素材,我的经验都能传授给你。现在的艺术就剩下小感觉、小情调了,缺的就是一把骨头,骨头就是见解,就是魂。一部好的影视作品最关键的是什么?是首先得有一个好本子。你爹在这个圈子里淌了几十年,不愁资金、不愁制作、不愁发行,就愁没好本子。你看你多好的条件,你要是写出一个好本子,那就不给别人拍了,自己开公司自己拍。你知道一部好戏能挣多少钱?少则几百万,多则上千万,够你当警察几辈子挣的钱。一部好戏,你走到哪儿都是个人物。这些,你懂吗?”
芮小丹说:“爸,您描绘的确实很诱人,但您忽略了两个问题。第一,我跟您谈的是对事物的认识、观点,不是艺术。如果这就是艺术,那刑侦专家、哲学家、政治家就都可以当编剧了。至少我没这种自信,如果我是哲学家、政治家,我也不用当编剧了。第二,干什么事情都要有基础、有兴趣。我既没自信又没感觉也没有想表达的冲动,我的基础就是法律知识和工作经验,我的自信和兴趣就是当律师。”
芮伟峰有些激动,站起来走了几步,说:“一个女孩子当什么律师,有几个当事人肯花钱请女律师?一年到头挣不了几个大子儿,整天拉动着面部肌肉强词夺理,整天得为填饱肚子拉生意。你现在是年轻,老了怎么办?将来一把年纪了还站在法庭上吵吵嚷嚷,你说那是什么形象?你连最基本的生存都没保障,还谈什么女性的优雅、情调、品位?”
芮小丹没想到千里迢迢来看父亲,而刚刚见面就发生这样的冲突。她不想与父亲再谈这个问题,默默把盒饭收拾到一个塑料袋里,放进垃圾桶。
芮伟峰说:“这事不着急,你住几天,我慢慢给你做工作。”
芮小丹说:“您不用做工作,我今天晚上就回去,我不想在这儿影响您的心情。我也想挣大钱过好日子,但是如果我是为了挣大钱过好日子去当编剧,我既挣不来大钱也写不出好剧本。您熬了几十年没熬成大师,就在于此。如果我的能力只能让我穷困潦倒,那穷困潦倒就是我的价值。”

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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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17日上午8点30分,芮小丹在北京首都国际机场乘坐汉莎航空公司的航班前往德国,经过10个小时的飞行,于当地时间中午11点多抵达法兰克福,在法兰克福机场转机飞抵柏林达斯科尼费尔德机场。
芮小丹作为丁元英的女友来柏林办事,按照一般习惯丁元英应该事先通知柏林的朋友有所接应。但是丁元英没有这样做,他谁都没有通知。
芮小丹的行李只有一个旅行包和一只皮箱,再就是挎在肩上的那个棕色挎包,主要是随身衣物、茶叶和商务文件。下了飞机,她以机场大厅的电子时钟为准调整了手表时间,此时是柏林时间下午2点20分。出了机场,她乘出租车进入市区来到布尔伦布大街23号楼,按地址从第2单元上到5楼,拿出钥匙打开511号丁元英住宅的房门。
房间的窗帘遮住了窗户,里面的光线很暗。她站在门口朝里面打量了一下,静静的房间里是一种长久无人居住的气息,家具都被床单遮盖着。她进屋关上房门,拉开窗帘,敞开所有的窗户,让夏日的阳光和新鲜空气倾泻进来,然后揭开家具上的床单。
接着她开始动手打扫房间,从厨房到卫生间,从客厅到卧室。
这显然是一套二手房子,房顶、墙壁、地板和门窗都已经年代久远,依然保持着原来的装修。功夫茶的茶盘比古城用的那个略小一点,茶具也不尽相同。沙发是藏红色的,除了颜色不同,款式和个头与古城的那种沙发几乎一模一样。这套房子是德国人的风格,只有空荡的厨房、发烧音响和那张像床一样大的沙发能表示这是丁元英的住宅,在这里除了简单还是简单,找不到情趣和意境,找不到想像力。
芮小丹一看这房子的状态就知道这是丁元英当时为申请德国居留权而购买的房子,不是完全出于居住的考虑。居留权利与居留许可不同,居留权利为无时间和地点的限制,并不附带条件和附加规定的居留许可,类似于美国的绿卡,被称之为永久居留。德国移民法对外国人移民限制非常严格,外国公民在德国连续居留满8年以上者,有固定收入和住所,生活费有保障,至少交纳了60个月以上的应付款额,才可以申请永久居留。
由于房间里的陈设过于简单,芮小丹用了1个多小时就把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换上了新床单,从壁柜里拿出用塑料袋密封的毛毯、枕头给自己布置了一张舒舒服服的床。
收拾停当,她本想泡杯茶休息一会儿,看看表时间已经到了下午4点,她把重要文件和现金锁进壁式保险柜里,然后锁上门出去,乘出租车去奥斯威库大街,来到北京欧华进出口代理公司柏林办事处。
这个办事处门面不大,进门就是一间办公室,有几张办公桌和两台电脑,工作人员都是中国人。她向一名工作人员说明来意,出示了提货手续和护照、身份证等证件。
工作人员很热情,验过提货单和证件说:“没问题,您办个手续就可以提货了。您的货物一共是6个单件,占了一个仓储货位,寄存了22天,另外您需要汽车和搬运工。您需要把货物运到哪里?您把代管费、装卸费和运输费交付就可以提货了。”
芮小丹说:“今天只提两件,一件送到菩提树大街中华园饭店,一件送到选帝侯大街索林特博彩俱乐部,剩下的四件我过几天再取。”
工作人员说:“可以,但是我必须向您说明,存4件仍然是按一个仓储货位计费,运2件也是按一个车次计费,因为这都是最低基数,请您谅解。”
芮小丹付过代管费、装卸费和运输费,工作人员给仓库打了一个电话,过了20多分钟门口开来一辆乳白色箱式客货两用汽车,车上有4个搬运工和两件音响器材,每件是一个长1.5米、高1.2米、宽1米的木制包装箱,一个包装箱里是一套包括音响机柜、音箱脚架在内的全套音响器材。工作人员让芮小丹坐到副驾驶位置带路,汽车驶向菩提树大街。
菩提树大街是柏林东部最繁华的地方,也是欧洲著名的林阴大道,大街自巴黎广场延伸,两侧有教堂、歌剧院、美术馆等建筑,斯普雷河从宫殿大桥下缓缓流过。中华园饭店就坐落在这条大街上,饭店的门面装饰华丽,挂着两盏红灯笼,门前的两根柱子上雕刻着两条具有象征性的金色飞龙,过往的人一看就知道是家中国餐馆。
汽车在中华园饭店门口停下,芮小丹上前向迎宾侍应生说道:“对不起打扰一下,请问郑建时先生在吗?我从大陆来,郑先生的朋友给他带了点东西,麻烦您给通报一下,看东西卸在哪儿合适。”
一个“卸”字使侍应生有些不解,他走过去往车里看了看大木箱这才明白,说:“郑经理不在,您稍等,我去叫大堂经理。”
片刻,一个30多岁、身着饭店制服的女大堂经理出来,热情地说:“郑经理不在,请问您贵姓?箱子里是什么东西?我帮您打电话联系一下。”
芮小丹回答:“免贵姓芮,芮小丹。箱子里是一套音响。”
女大堂经理拿出手机给郑建时打电话,说了几句之后把电话递给芮小丹,说:“郑经理在安溪茶艺馆,他请您接电话。”
芮小丹拿起电话说:“郑先生您好,我是丁元英的朋友芮小丹,我来柏林办事,元英给您带了一套音响,我已经送来了,您看卸在饭店可以吗?”
郑建时在电话里热情地说:“是芮小丹?知道,知道,听楚风说过几次。小丹哪,你可千万别您您的,我比元英大两岁,你叫我郑大哥就成。元英一失踪就是两年,现在总算有点音讯了,好哇。你先让他们卸车,我这儿有几个朋友喝茶,我一会儿就过去。”
芮小丹说:“郑大哥你忙,我卸了车还要去选帝侯大街给詹妮小姐送一套,我用的是一家代理公司办事处的车,还有司机和几个装卸工,不能等你了。”
郑建时说:“好,好,我一会儿去索林特找你,呆会儿见。”
木箱子装车的时候一定是用装载车装上去的,但是卸车的时候就困难了,完全靠两根绳子、两块滑板和几根木杠一点点从车上滑下来,然后用绳子把两头捆绑结实,一头穿进去一根木杠,由四个壮汉肩扛抬进饭店。
卸下一套音响,芮小丹随车又去选帝侯大街。
索林特博彩俱乐部的门面装饰气派非凡,巨大的霓虹灯群即使在白天也依然闪烁着璀璨的光芒,一派金碧辉煌,让人立刻有了一种花花绿绿、纸醉金迷的感觉。门口的两侧站着身穿制服的保安,警惕而谦卑地迎来送往客人,进出的都是一些绅士淑女打扮的男男女女。
汽车停到博彩俱乐部门口引起了保安的警惕,一名保安上前礼貌地询问:“女士,请问您为什么把车停到这里?您需要帮忙吗?”
芮小丹下车用德语答道:“詹妮小姐的中国朋友给她带了一套音响,请您和詹妮小姐联系一下,看看东西卸到什么地方合适。”
保安看了看车上的箱子,马上用对讲机和上司联系。
一个四十多岁、黄头发、蓝眼睛的中年德国男人从卡西诺里走出来,他打量了一下芮小丹,又看了看车里的箱子,说:“女士,这里不能停车卸货,让保安带司机先把车开到后院等着,先不要卸车。我是詹妮小姐的助理辛格,董事长在办公室有客人,请您跟我来。”
于是保安带着司机把车开走了,芮小丹跟着辛格进入索林特大楼。
经过卡西诺大厅,几乎每一大型轮盘赌台都挤满了人,每个人的输赢都通过不同的表情和声音表达出来,或惊叫,或叹息。尽管芮小丹在德国曾度过七年的少年时光,但是作为中国警察,她还是感受到了不同社会制度的强烈反差。中国的法律禁止赌博,中国的传统意识一直视赌为恶,而恰恰是海外的中国人落了一个嗜赌的名声,令人感慨,不知道中国人是被压抑了太久跑到西方来宣泄了,还是西方人根本就不担心人民学坏了。
乘电梯上到六楼,芮小丹跟随辛格来到詹妮的办公室,詹妮正在和几位身着阿拉伯服装的客人谈话,见芮小丹进来了,就向几位阿拉伯客人示意稍候,然后带着几许疑惑起身相迎。芮小丹看眼前的这位女性美丽洒脱、风度不凡,却怎么也不能把她和赌场这个词联系在一起,而当这个词必须和这个女人联系在一起的时候,这个女人就一定不简单了。
芮小丹与詹妮握握手用德语说道:“詹妮小姐您好,我是丁元英的朋友芮小丹,从中国古城来。元英给您和郑先生各送了一套音响,我刚从郑先生的中华园饭店过来,您的这套已经送来了,就在楼下的车里。”
詹妮惊讶了一下,没想到是丁元英的朋友来访,也没想到芮小丹的德语讲得这么好,马上热情地说:“你就是丁元英的那个女朋友?哦……你比韩楚风说的更漂亮!”
芮小丹礼貌地一笑,等待詹妮的下文。
詹妮说:“丁元英是音响玩家,他送的音响一定不一般。”然后对辛格说:“收下,让音响师找个房间装起来,装好了我去看看。通知客房部给芮小姐安排好住宿。你带芮小姐到古典酒吧等我一会儿,我和客人谈完了事情就过去。”
芮小丹说:“詹妮小姐,刚才我已经收拾好了元英的房子,谢谢。您很忙,我就不打扰了。我有您的电话,晚上我跟您联系,如果组装音响有什么问题请您告诉我。”
詹妮想了想,说:“我和丁元英是多年的朋友,你是丁元英的朋友,又是从中国来的远道客人,到了这里你听我安排,请吧。”
芮小丹不好过于推辞,于是说:“谢谢。”就先告辞了,随辛格一起下楼。
辛格一离开詹妮的办公室就接连打了两个电话,一是通知楼下的保安可以卸车,二是通知格贝森找个房间组装音响。
古典酒吧室如其名,古色古香的吧台挂着各式各样的美酒,墙壁上展示着古典艺术家的临摹作品,吧厅里飘着咖啡浓香,也流动着低声而略显伤感的钢琴,仿佛让人走进了一个古老而幽静的城堡。辛格找一个安静的角落请芮小丹坐下,服务员随即就过来了。
辛格先问:“小姐,您喝点什么?”
芮小丹点了一个既比较经济又非常适宜的饮料,说:“一杯咖啡。”
辛格等咖啡送来,客气地说:“您慢用,需要什么就吩咐服务员,我过会儿再来。”然后他走到吧台跟收银员说了几句,大概是交代付账方式的事情。
芮小丹就这样一个人品着咖啡、听着若即若离的钢琴声静静等待。过了十几分钟詹妮一个人来了,手里拿着一只比钱包大一点的白色皮包,脸上流露着热情的微笑。芮小丹站起来朝詹妮一笑表示礼貌,詹妮在芮小丹的对面落坐,服务员走了过来。
詹妮也要了一杯咖啡,然后从包里拿出一盒女士香烟点上一支,歉意地说:“对不起让你久等了。怎么称呼你呢?”
芮小丹说:“叫我小丹就行。”
詹妮微笑着说:“你叫我詹妮,不要用您,也不要用小姐,这样就很好。我看你的德语讲得很好,在哪儿学的?”
芮小丹回答:“我7岁跟母亲来法兰克福,在法兰克福上学9年。”
詹妮明白了,点了点头说:“我和丁元英、韩楚风在柏林大学就认识了,他们都是很优秀的人,博学,有头脑。韩楚风是干大事的人,正统;而丁元英更像个魔鬼,是那种永远不会活给别人看的人,很难说他比教徒更好还是比强盗更坏。”
没说几句,辛格走到詹妮近前说:“董事长,中华园饭店的郑建时先生来了。”
詹妮说:“请!”
辛格走到一旁打电话。
片刻,郑建时来了,老远就用流利的德语跟詹妮打招呼:“你好!你好!”跟詹妮握手之后又跟芮小丹握手,改用汉语说:“你好!你好!”
詹妮做了一个手式请郑建时落坐,而辛格则对郑建时说:“郑先生,芮小姐的德语讲得很好,如果您能用德语交谈会对詹妮小姐礼貌一些,谢谢。”
郑建时点点头说:“好的,好的。”他向走到近前询问的服务员点了一杯咖啡,然后用德语问芮小丹:“住处安排了吗?”
芮小丹答道:“安排好了。”
郑建时纳闷地说:“小丹,你刚下飞机就送音响,那音响应该是早就到柏林了。”
芮小丹说:“已经到货20多天了,是委托北京欧华进出口代理公司承办的,往柏林发了六套,还往巴黎、伦敦各发了两套。”
詹妮问道:“小丹,你这次来办什么事?”
芮小丹说:“公司这边就两件事,一是请柏林的权威机构测评音箱和整套音响,取得两份测评文件;二是在柏林、伦敦、巴黎三个城市各找一个格律诗音箱和示范音响的该国总代理,取得签约文件。元英说公司需要这些文件,需要把这些文件一并收进有英、汉、德、法四种语言的音箱使用说明书里。”
郑建时说:“哦……是不是古城扶贫的那档子事?都折腾到伦敦、巴黎了?”
詹妮不解地问:“扶贫是什么意思?是丁元英的扶贫吗?”
芮小丹以前还真没细想过“扶贫”这个词的确切含义,想了想说:“扶贫是一个比较有中国背景的词,与西方的救助有些近似,大概意思是帮助农村的贫困农民通过他们的努力摆脱贫困。元英做的这事有扶贫的性质,但也包含了个人原因和学术成分。”
服务员把咖啡送来了,郑建时喝了一小口,然后以抱怨的口吻说:“这个元英,你来了他也不事先打个招呼,这边也好有个安排。那些货物跟我说一声什么事都办了,还用找什么代理公司?不过,签约英、法、德三个国家的总代理可能不是件简单的事。你这次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千万别见外了。”
芮小丹说:“谢谢,不用了。我是来法兰克福看我母亲,元英让我趁探亲的机会顺便办点公司的事,本来我不敢接,他说这事傻瓜来了都能办,我就接了。”说完她笑了笑。
詹妮也笑了笑,弹弹烟灰说:“元英这个人最怕给别人添麻烦,他让我对中国的一句话很有印象,‘君子之交淡如水’。”
郑建时看了一下手表,已经快7点了,说:“有什么话咱们呆会儿慢慢聊,我已经安排了晚饭,我就是来请二位的,一是给小丹接风,二是詹妮很久没来小店坐坐了。”
詹妮说:“不可以,你们来到这里就是我的客人,郑先生不必客气。”
郑建时说:“不行,今天你们二位一定要赏光,不然就让我没面子了。”
就在郑建时争执晚饭做东的时候,一直呆在旁边的辛格接了一个电话,挂了电话随即走过来对詹妮说:“董事长,音响马上组装好了,但是这套音响的推动方式很特别,格贝森说理论上可以有几十种变化,不知道哪一种是最佳连接方式,希望芮小姐能提示一下。”
詹妮站起来说:“小丹,郑先生,我们一起去看看。”
辛格带领大家到六楼的一间小型会议室,大约有40多平方米,音响师和两个帮手把音响靠西墙装配起来,就差连接信号线了。詹妮对音响的印象就是一台功放、一台CD机和一对音箱,但是眼前的这套器材让她愣住了,精致的音响机柜居然有十仓位,居然每个仓位都摆有一台机器,一对稳如磐石的音箱脚架上放着一对光泽醉人的黑色音箱。
辛格介绍道:“这是芮小姐,这是音响师格贝森。”
芮小丹与格贝森握握手,放下包就开始忙碌。她对这种双组分的信号线连接方法驾轻就熟,一边给格贝森示范连接信号线一边解释说:“这对音箱从单台合并机推动到多台前后级推动有30多种变化,发烧友可以根据自己的器材而选择。这套器材是双组分层推动,因此订做了双组信号输出CD机和双组输出输入前级,侧重高音一组的低音推动功放加装了降低振幅的装置,是另一组的修正和补充,这样就能适应不同的唱片和环境调试出一个所期望的音质。全频振幅滤波与选通滤波不同,全频振幅滤波最大限度地减少了音乐信号损失。”
郑建时说:“你讲得还挺专业。”
芮小丹笑笑说:“就这么几句台词,来之前我都背熟了。”
格贝森说:“全频振幅滤波?没听到过这个词。”
芮小丹给格贝森示范着连接、调试好音响,格贝森拿了两张唱片,先将一张柴可夫斯基的《佛罗伦萨回忆》放入CD机,分别以不同音量播放了其中的一个片段,然后又以此方法播放了另一张《欧洲前卫音乐》的唱片,感觉这套音响对人声和乐器的表现力。
詹妮看到音响之后始终没有说话,一直是一种若有所思的神态。等两张唱片的片段都听完了,她对格贝森说:“谈谈你的评价,有什么就说什么。”
格贝森有些兴奋,说:“这么多器材服侍一对小音箱,这绝对是一种不对称的美。这么小的音箱,音量开到听力承受的极限仍不失真,非常难得。这套器材组合出来的音质如果以质论价,我认为在3万马克以上不为过分,但是这套音响的魅力不只是在于它的霸气,更在于它的极具发烧性的创意,能想到这种创意的人一定是个疯子。”
詹妮微微点点头,想了想说道:“你,跟我们一起去吃饭,凡涉及音响方面的事知道什么就说什么。”然后对郑建时笑着说:“郑先生,那我们就去你那儿打扰了。”
郑建时热情地说:“请,请。”
辛格马上打电话排车辆、保安等事宜,詹妮、芮小丹、郑建时、格贝森、辛格5人也随即乘电梯下楼了。
这时的选帝侯大街已经完全沉浸在夜幕里,充满了靓丽与妩媚,犹如一条璀璨迷人的项链,而此时的索林特博彩俱乐部门前则更有一种只有在夜幕里才备显奢华的景致。詹妮一行5人走出大门,司机和保镖已经在门口等候了,一辆宝马V12和一辆奔驰C200一前一后停着,宝马V12型轿车身材魁梧、气派非凡,格外引人注目。郑建时是自己开车来的,走在最前面,芮小丹和詹妮坐一辆车跟在其后,后面一辆是詹妮的保镖车。
中华园饭店的大堂经理接到郑建时的电话已经在门口迎候了,一行人上到二楼餐厅,大餐厅除了几张已经预定出去的桌子几乎客满,詹妮、芮小丹等人在郑建时的陪同下坐在一张靠东南角的桌子,两个司机和两个保镖四人坐在旁边的桌子,酒水、菜肴陆续上桌。
席间,詹妮问道:“小丹,中国没有电声方面的权威测评机构吗?来德国测评,从各方面讲测评成本都太高了。”
郑建时随口接过话题说:“中国有句俗话,叫做‘外来的和尚好念经’,东方的产品接受西方的检验肯定更有说服力。但是这种俗招儿早几年就被国人使滥了,想不到现在又让元英捡起来了,不会是推陈出新吧?”
詹妮问:“音箱测评有把握吗?”
芮小丹说:“音箱的喇叭用的是中国深圳乐圣音响公司的多项专利技术喇叭,早在几年前就经过了权威机构和专家的鉴定,也经过了几年发烧族市场的检验。”
这时,格贝森插言道:“小姐,我注意到音箱上GeLuShi的牌子,你们只是用别人的喇叭制作音箱,严格地说属于你们的只有箱体和推动这款音箱的理念。你们花钱测评音箱和整套音响都没有问题,但问题是,你们的箱体在音箱和整套音响里只占有很小的比例,尤其是音箱,这就是说你们是在给别人做工作而不是给自己,这个钱就花得没有意义。”
詹妮没有对格贝森的话做出反应,而是又问道:“取得两份测评文件不困难,只要花钱就能办到,但是取得三份总代理的签约文件不困难吗?”
芮小丹答道:“是否困难取决于代理的条件,元英的条件是一套铺货底、一套代销,不要代理商出一分钱,不需要广告和销售业绩,代理期限3年,3年内如果代销的一套没有售出则在终止合同后自动归代理商所有,这就是说用两套音响换取一种市场的可能,如果代理商没有合作诚意而只是想要那两套音响,也只需要在一份没有任何法律责任的文件上签字就可以了。按商业授权惯例,代理授权分为两个文本,一个是代理合同的具体条款文本,一个是授权代理的明示文本。”
格贝森说:“用两套音响换取一纸根本没有约束力的合同,更没有意义。”
郑建时思索着说:“这种洋包装的俗招儿都被人家使滥扔掉了,元英捡起来能推出什么新呢?怎么看都没什么意思,可元英不会去做没意思的事,更不会拿着扶贫的钱瞎折腾。那还是有意思,那……是什么意思呢?”
芮小丹说:“商业上的事我不懂,说不出来什么。记得元英在筹划公司的时候说过一句话,说是合了国法,还得看看合不合佛法,所以他和楚风大哥两个人到五台山的一禅寺去拜佛了。我想,既合国法又合佛法的事,就不管它是什么意思了。”
詹妮淡淡一笑说:“如果是旁观者都能看出来的意思,那就没意思了。”
郑建时点点头,说:“小丹,如果是这样的代理条件,你把这个机会给我,我拿着这两份人情去伦敦、巴黎的侨领圈子联络感情。我的斯雷特姆贸易公司是洋名字,我用这个公司跟你再签一个欧洲总代理,以后你们的音响由我向他们供货,我两头知根知底,没生意我不损失什么,有生意我多了一条财路。代理的事就这样定了,你也不用来回跑了。”
芮小丹说:“今天晚上我和元英联系一下,你也可以直接跟他联系,如果不是给郑大哥添太多的麻烦,我想可以。”
郑建时说:“好的,好的。”
詹妮说:“小丹,丁元英的意图既然不在欧洲市场而只是做形象和影响,代理的事这样办就很好。音响测评比较简单,交给格贝森去办就行了,让他先把测评报价咨询清楚,避免价格歧视。”
芮小丹客气地说:“我一来,还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郑建时见大家只顾说话不吃菜,就招呼道:“客气了,客气了,来来,大家吃菜,尝尝正宗口味的白斩鸡……这道佛跳墙,那可是中国的一道名菜,连我这个皈依持戒的人都经常起心动念,哈哈哈……笑谈,笑谈。”
詹妮不会使筷子,用西餐餐具的刀叉和汤匙尝了尝白斩鸡和佛跳墙,连连点头称赞,然后风趣地说:“饭店每天杀生,杀生是佛教大戒。我见过你喝酒,酒算不算戒?”
郑建时说:“偶尔喝酒是不得已而为之,杀生嘛,我是坚持不亲手杀、不亲眼见、不亲自做的原则,我是凡夫,还没成佛嘛,还得过日子。”
詹妮说:“我认为丁元英对佛教的态度比较可取,不迷信。”
郑建时笑笑说:“丁元英那套是外道,我辩不过他不是因为我错了,是因为我没他脑子好使,没他有文化。佛教的一而二、二而一我到现在都没完全搞明白,那得禅悟,是上上根性人的差事。我就念佛,一句阿弥陀佛什么都有了。”
或许是条件反射的缘故,芮小丹一听到郑建时说“一而二、二而一”和“禅悟”就想起了有一次和丁元英讨论“去二不着一”,不觉淡淡地一笑。
……
回到住处,她拉上窗帘,烧上开水,从提包里拿出自己从古城带来的铁观音茶叶放到茶几上,然后到卫生间冲了一个热水澡,穿上睡衣坐在沙发上泡茶。香气浓郁的功夫茶、宽大的沙发、发烧音响……这里的情景让她一点也没觉得自己是在柏林,好像就在古城。

2

第二天早上,芮小丹按约定在布尔伦布大街23号楼下等候。郑建时准时赶到,两人驱车去奥斯威库大街北京欧华进出口代理公司柏林办事处提取余下的4套音响。
车上,郑建时说:“昨天晚上我和元英通过电话了。”
芮小丹说:“我知道,我已经把格律诗公司全权代表委托书写好了。格贝森上午去咨询技术测评报价,让我等他的电话。”
郑建时说:“代理的事我去办,你把公司印章和伦敦、巴黎的提货手续给我,办这些事大概需要一个多星期,你在法兰克福等消息就行了,有什么情况我和元英直接联系。”
芮小丹把一个事先准备好的文件袋拿出来放到方向盘前边的台面上,说:“所有手续都在里面了,路费是3000美元,如果不够你先垫着,办完了一块儿结算。”
郑建时操纵着方向盘没吭声,停了片刻闲聊似地说:“昨晚我和元英聊了几句他筹划公司扶贫的事,说他境界高了。他说,不要拔高这事,就当养了一盆花儿吧,能不能成活还两说着。我说,这是布施的善举,既是一盆花儿,我也随喜浇瓢水吧。你说你是探亲捎带着办这事,我就不能联络侨务工作也捎带一下吗?你站在我这个位置想想,如果我连这点便宜都占了,别说我是个皈依之人,我连个凡夫俗子都不如。所以,你给我留点面子。”
芮小丹把文件袋里的3000美元拿出来,又把文件袋放回原处。
郑建时这才满意地笑了。
到了北京欧华进出口代理公司柏林办事处,芮小丹去房子里办理提货手续,郑建时呆在车里等候,他把文件袋里的资料浏览了一遍,重点看了看两份价格表。
北京格律诗公司欧洲市场供货价
货币单位:美元
格律诗音箱(对)……1460
格律诗十仓音响机柜(台)……135
格律诗音箱脚架(对)……105
格律诗成品音源信号线(套)……185
格律诗成品音箱线(套)……115
斯雷克功放前级(台)……190
斯雷克功放后级(台)……180
斯雷克音响电源(台)……110
瑟林达签名版CD机(套)……785
他看着供货价格表,在心里逐项默算:1460加上135加105……两台前级380……四台后级720……两台电源220……整套一共是4105美元,约合8000马克,36000元人民币。他算完了供货价,接着详细查看欧洲市场指定销售价。
北京格律诗公司欧洲市场指定销售价
货币单位:美元
格律诗音箱(对)……3600
格律诗十仓音响机柜(台)……270
格律诗音箱脚架(对)……210
格律诗成品音源信号线(套)……370
格律诗成品音箱线(套)……230
斯雷克功放前级(台)……320
斯雷克功放后级(台)……280
斯雷克音响电源(台)……210
瑟林达签名版CD机(套)……785
在供货价与指定销售价的差价里,音箱的差价最大,仅一项就差价2140美元。他再次看着指定销售价格表在心里逐一核算:3600加上270加210……两台前级640……四台后级1120……两台电源420……整套指定销售价一共是7645美元,约合14800马克,将近7万元人民币。
芮小丹办完提货手续出来,将六套音响的报关单交给郑建时。等了一会儿,装好四套音响的汽车来了,郑建时开车前面带路朝中华园饭店行驶,一直开进饭店的后院,欧华代理公司的装卸工将4只箱子抬进一间仓库。
郑建时站在仓库大门边上问芮小丹:“我看了价格表,瑟林达签名版CD机完全没有给零售商留利润,这是你们的疏忽还是别的原因?”
芮小丹笑笑说:“不是疏忽,是没办法。瑟林达CD机不是国产的,拿不到国内一级代理价,最多能拿二级批发价。785美元是瑟林达公司这一款CD机的全球统一零售价,格律诗公司从二级批发价买来到加上出口代理费和运费,已经超出了785美元。如果将来格律诗音箱有市场,代理商可以向顾客推荐其它品牌的CD机。”
郑建时这才明白了。
4只箱子入库后时间还不到10点,芮小丹说:“郑大哥,你这边有事我就不打扰了,我去逛逛卡迪威百货大楼,再去柏林墙旧址看看,就这样等格贝森的电话。”
郑建时说:“好,我现在去找侨联的朋友,顺便送你一趟。”
郑建时把芮小丹送到卡迪威百货大楼,然后就去忙他的事情了。
卡迪威是欧洲最著名的百货大楼之一,从时装到化妆品,从图书到音像……各类商品应有尽有,这里是购物的天堂,也是新潮流的展示,很多顾客都是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芮小丹独自一人在繁华熙攘的百货大楼悠闲地浏览,她并不想买什么,只是想看看。货架上的商品让人眼花缭乱,昂贵的价格也让人瞠目结舌。
从一楼逛到顶楼,顶楼是有名的食品区,她在一处快餐排档看见很多人在排队,走到近前一看,原来是咖喱香肠汉堡和薯条,想必是口味独特,于是也加入了排队的行列,买了一份套餐端到餐桌坐下来慢慢品尝,味道果然好极了。
吃过午餐出了卡迪威百货大楼,她沿大街一路逛下来,出了这家店进那家店,不知不觉几个小时过去了,来到勃兰登堡门,这座著名的建筑是德国分裂和统一的标志,云集了众多的旅游者参观。她是第二次来这里,第一次来时她还小,那时候柏林墙还没有拆除,她只知道墙的两边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并没有留下太深的印象。
时隔多年之后再次来到柏林墙,小时候的那些记忆已经完全不复存在了,这里已是一片和平、美丽的景致。因为下午她可能要去参加音响测评,所以出门时没有带照相机,想花钱照一张一次成像的照片,犹豫了一下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因为一次成像的照片质量不能让人满意,还是自己带相机来照比较随意。
来到一处柏林墙旧址,墙体已经很陈旧了,上面眼花缭乱地涂着游人的签名、口号和各种主题的漫画,墙边摆放着鲜花、十字架等纪念物,纪念冲破柏林围墙丧生的民众,据说总共有五千多人越过柏林墙逃出,255人在越境时死亡。
芮小丹在一个出售柏林墙水泥块的摊位停下,看到每个水泥块上都贴着前民主德国的国徽,摊位上还有一些前东德人民军的军用品,诸如望远镜、武装带、帽徽等等。她拿起一块鸡蛋大小的水泥块问摊主:“这个最少多少钱能卖?”
摊主说:“那不写着嘛,25马克。”
芮小丹说:“5马克可以吗?”
摊主似乎有些愠怒,说:“沉重、血腥的柏林墙就这么不值钱吗?”
芮小丹说:“如果不是有感于历史,谁花钱买一块水泥?好吧,10马克。”
摊主不屑一顾地摇摇头,不理睬了。
这时芮小丹的手机响了,她打开手机回应,是格贝森的电话。
格贝森说:“芮小姐,音响已经装车拉走了,我让他们到了以后先组装器材。现在情况有些变化,你们从网上查到的尼科研究所并不是柏林最权威的声学鉴定机构,现在联系的是米哈根电声学技术实验中心,你不知道地址。你在哪里?我现在去接你。”
芮小丹说:“我在柏林墙旧址一个卖水泥块的摊位,旁边有一个录像厅。”
格贝森说:“好,我知道那个地方。你不要走开,我很快就赶到。”
芮小丹关上手机,想着要不要花25马克买一个水泥块,因为没有这个水泥块也并不影响她把今天看到的柏林墙旧址作为信息储存进大脑,她觉得价格太高了,还不如到音像超市买几张记录柏林墙历史的电影光盘。想到这里,她离开摊位朝马路边走去。
摊主突然说了一声:“小姐,请等一下。”
芮小丹站下,转过身问道:“您愿意成交了?”
摊主把那个水泥块放进小包装盒里,说:“为了让你记住这段历史,卖给你了。”
芮小丹付了10马克,接过包装盒说:“谢谢。”心想,这是典型的德国模式的思维,一个水泥块的讨价还价也得严谨到有根有据,决不含糊。
她在路边等了十几分钟,一辆白色轿车开过来停下,格贝森向她招招手示意上车,她打开车门上去,汽车随即开走了。
格贝森解释说:“柏林类似的研究机构有七家,包括大学的声学研究所。米哈根电声学技术实验中心是一个半商业半学术的研究机构,在世界电声学领域享有很高声誉。两项的测试收费是2700马克,比尼科研究所收费高出900马克,但测试结果更具权威性。”
芮小丹说:“非常好,谢谢。”
这就是说尼科研究所同样的两项测试,丁元英在网上洽谈的价格是4000马克,而格贝森作为德国人面谈的价格是1800马克,价格歧视高达一倍多。2700马克大约折合1500美元,而芮小丹为此准备了3000美元,由于郑建时没有接受3000美元差旅费,所以她的包里现在有6000美元,支付测试费足够了。
汽车穿过几条大街向近郊驶去,来到米哈根电声学技术实验中心,这里几乎不像是个技术研究机构,更像是一个花园,实验中心的建筑被茂密的花木笼罩着,朴素而整洁。实验中心的门口停着几辆汽车,其中一辆奔驰面包车就是送音响器材的汽车,车上没有人,显然工作人员已经把器材搬进去了。
格贝森停下车和芮小丹走进实验中心,实验中心负责该项目的工程师把一张测试项目收费单交给格贝森,带他们到财务室交费,芮小丹付了两项测试费和两式四份精装版文本费共计1530美元。之后,工程师给他们简短介绍了测试的工作程序和注意事项,带他们进入消声室,进入消声室之前每个人都换上了特制的软底拖鞋。消声室里,格贝森的两个助手正在组装音响,司机在一旁帮忙。
这个消声室有四十平方米,没有窗户,没有自然光线,完全是灯光照明,通风设施经过严格的声音过滤器。室内表面全部覆盖了吸声材料,有玻璃棉、泡沫塑料和羊毛织物,房顶和墙壁密密麻麻布满了不规则形状的乳白色楔子。这里仅从隔离外部噪声的意义上说是一个与世隔绝的空间,从自由声场的意义上说又是一个模拟的自然空间,寂静到几乎能听到一个人的脉搏跳动,空旷到几乎没有任何声音反射。
测试仪器是德国克里拉默公司的诺特H3-103电脑测试系统,从不同角度和距离采集声音,通过线路传输到另一个房间对频响、阻抗等多项特性进行单项及综合分析,记录数据绘制曲线图。单项测评音箱所使用的CD机和功放机是世界顶尖级的德国莱茵之声公司旗舰C09分体CD机、旗舰C2-04真空管前级和MC-2电子管后级。CD唱片是星际唱片公司至尊级金装版《天国的女儿》发烧天碟,囊括了人声、乐器、频段等测试要求。
芮小丹看不懂那些置放在各个角度的麦克风和设备器材,但是放在CD机上的那张金装版《天国的女儿》发烧天碟她熟悉,如果说她以前对这张唱片认识还不够的话,那么此时此刻米哈根电声学技术实验中心让她重新认识了这张唱片,想到丁元英也有这张珍贵的唱片,她在激动之余也有几分得意。
音响器材组装完毕,格贝森的两个助手和司机退出消声室,只留下格贝森、芮小丹和实验中心的工程师3人。工程师的左耳朵上戴着一个很小的无线耳机,领口上挂着一只微型麦克风,他与隔壁的操作人员协调好了之后,测试正式开始。
测试的第一个项目是格律诗公司双组份分级推动理念的整套音响,芮小丹熟悉这套音响的特性,所以由她亲自操作,她凭借平时的听感来控制两组声音的匹配融合。测试过程很烦琐,工程师一会儿要求大音量一会儿要求小音量,一会儿是这支曲子一会儿是那支曲子,一会儿测试人声一会儿测试器乐,期间不断地与测试系统控制台协调。
音响测试进行了一个多小时,下一个项目是单独测试音箱。格贝森带着助手和司机把音响器材撤下来装回车里,只留下一对格律诗音箱。芮小丹把四根接线柱常规推动模式的连接插件安装好,也退出了消声室,剩下的就是工程师的工作了。
格贝森见司机和两个助手都坐在面包车里等着,就对司机说:“你们先回去,大家没必要都在这里等着,还剩一对音箱我带回去就行了。”
司机说:“好的。”
于是面包车先开走了。
格贝森问芮小丹说:“紧张吗?”
芮小丹说:“不是太紧张,因为音箱喇叭早就有结论了。”
格贝森说:“客观测评很重要,但是音响的很多音乐感是技术手段测不出来的,所以主观测评也重要。音乐感,只能由人的感觉去判断。”
芮小丹问:“主观测评,就是专家的听感测评吗?”
格贝森说:“基本上是的,但是也包括了音响用户的听觉评价。辛格先生交代,测评报告一出来马上给他送去,董事长很关心这件事。”
……
芮小丹和格贝森在汽车旁边闲聊着,大约过了40多分钟,工程师出来告诉他们音箱测试的声音采集程序已经完成,音箱可以收回了。芮小丹和格贝森到消声室一人抱一只音箱装进车里,然后跟工程师到消声室隔壁的电脑测试系统控制房去取测试报告。
电脑测试系统控制房里的四周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仪器和文件处理设备,有几个技术人员在工作。这是一套自动化的电脑测试系统,从数据分析、绘制图表、综合评价到编辑打印全部自动完成,由工作人员在装订设备上装订成精致的正式文本,最后由该部门负责人在正式文本上签字,盖上米哈根电声学技术实验中心印章。
音响测试项目的文本已经出来了,音箱测试的数据处理还在进行。工程师在一式两份的文本上签名之后,芮小丹代表北京格律诗公司在文本的送检方代表栏下签名。
过了20多分钟,音箱测试结果的文本也出来了,两项测试耗时近4个小时,将近傍晚6点的时候,他们离开米哈根电声学技术实验中心。芮小丹看不懂各种测试图和各种数据所表达的意思,只从综合评价的文字表达上感觉测试结果不错。
开车前格贝森对测试结果做了解释,说:“频响曲线和后沿累积衰减谱都比较理想,音箱的灵敏度低了一些,这是某些高级音箱的共同特性。从音箱和音响的测试图来看,尽管你们的器材配置不如莱茵之声的器材,但声音的平衡度、量感和透析力却比莱茵之声更好,这说明一个问题,双组份分层推动确实有它明显的优点。”
芮小丹的心完全放下了,说:“谢谢,我们走吧。时间还早,如果不麻烦的话请您先送我去中华园饭店,我把测评报告给郑先生送一份,他去谈代理能用得上。”
格贝森启动了汽车,说:“好吧,先去中华园饭店。”
芮小丹拿出手机拨通了郑建时的电话,说:“郑大哥吗……我是小丹,我们刚离开米哈根实验中心,测评报告文本已经出来了,测试结果很好。”
郑建时高兴地说:“好啊,随喜!随喜!”
芮小丹说:“我先去饭店把测评报告给你送一份,你去谈代理用得上。我在这里已经没事了,呆会儿我去和詹妮小姐道个别,再去把元英的房子收拾一下,今天晚上我就赶回法兰克福,我已经两年没去看母亲了。”
郑建时说:“好的,好的,我一会儿在楼下等你。”
打完电话,芮小丹望着车窗出神,她很想在这第一时间把测试结果告诉丁元英,这毕竟是件高兴的事,但是她也知道跟他说这个是多余,这个结果是他预料之中的事,而且此时正是北京时间午夜,他正在梦乡里呢。

第二十七章

1

夏季的夜晚,法兰克福的美茵河南岸沉浸在德国风格的啤酒文化里,几乎所有饭店和酒吧的室外场地都摆上了桌椅,室外的顾客总是多于室内的顾客,德国是一个与啤酒有不解之缘的民族,德国人喜欢露天饮酒的那一份悠然。
紫竹园酒店的露天酒吧同样聚集着许多顾客,每个人面前都放着一只硕大的啤酒杯,有些人干脆连碟小菜也不要,就这么随意地喝着。这里没有耀眼的霓虹灯,没有奢华富丽的装饰,只有美茵河水面幽静的波光和徐徐而来的凉风,人们在自然而浪漫的氛围里交谈,时而碰一下酒杯,时而发出愉快的笑声。
店主张慧敏此时站在酒店门口正与一个50多岁的男人说话,冷不丁从身后传来一个喜悦而清脆的声音:“妈!”把她吓了一跳,她熟悉这声音,回头一看惊喜地愣住了,竟然是自己的女儿芮小丹,立刻惊讶道:“哎哟……是你这死丫头!你这是从哪儿掉下来的?快把你妈吓死了。”嘴上说着,双臂已经伸出上前拥抱。
芮小丹放下行李与母亲紧紧拥抱在一起,然后说:“我从柏林来,在柏林办点事情呆了两天。这次来我没敢告诉您,我怕您又是提前一星期睡不着觉了。”
芮母慈爱地打量着女儿,说:“一晃,又是两年了。来,你们先认识一下,这位是你戚叔,戚伯。老戚,这就是我女儿小丹。”
芮小丹与戚伯握握手说:“戚叔您好!”
戚伯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已经被芮小丹的动作连带着伸出了手。
芮母以嗔怪的口吻说:“小丹,怎么这么没大没小的,跟你戚叔也握手?”
戚伯显得有些拘谨,说:“没关系,没关系。”
芮小丹不知所以然,她在心里纳闷了一下:难道我还得让他拥抱一下不成?但她马上明白了不是这个意思,而是另一个信息:母亲与这个人不是一般的关系。这时候她留心打量这个男人:身材不是很高,稍微有些发胖,面相朴实,额头上的头发夹杂着几缕白发,穿一件竖条休闲衬衣和一条灰色裤子,给人印象是个比较朴素、务实的人。
芮母问:“吃饭了吗?”
芮小丹说:“没呢,急着往回赶。”
戚伯说:“先把行李放车里吧,呆会儿你陪小丹回去,这里有我照看着就行了。”说着他就要伸手去地上拿行李。
芮小丹赶忙自己拿起行李,从母亲手里接过汽车钥匙,到停车泊位那辆自家的白色女士轿车把行李放进车里。
戚伯说:“你们坐外边吧,外边宽敞。你们先聊着,我到里面照看照看。”说完朝芮小丹客气地笑笑,主动回避了。
母女二人找一张空桌位坐下,芮母问女儿:“想吃点什么?”
芮小丹说:“随便吃点什么都行,炒盘米饭吧。”
芮母吩咐服务员说:“一份什锦蛋炒饭,一个竹笋香菇汤。”
芮小丹到店里洗洗手回到座位,笑着问母亲:“妈,戚叔是什么人?”
芮母说:“这个回家再说。你去柏林办什么事?”
芮小丹说:“是欧阳他们公司音响测评的事,几句话跟您说不清楚,不是什么大事。”
芮母说:“我是怕你不打招呼就去办留学的事了。申请留学的材料带了吗?”
芮小丹答道:“带来了。”
芮母说:“你今年都27了,一个女孩子整天拿着枪打打杀杀总不是个常事,家里人也跟着你担心。女人哪,一晃就老得没样子了,妈是过来的人,看得比你明白。趁你现在还不算老,赶紧给自己找个着落。”
芮小丹说:“妈,您不用操心,我心里有数,我还不知道给自己挣口饭吃嘛。”
芮母说:“你爸为你留学的事来过几个电话,让我给你做工作,不想让你读法律,想让你读戏剧创作,他说如果你同意,他去给你联系国内的学校,他说他在这方面有很多经验可以传给你,也是想在你身上有个寄托。”
芮小丹说:“我学的干的都是法律。”
芮母说:“你爸说这正是你的优势,说你脑子好使,用心学上几年,出来正是干点事的时候。考大学你违背了一次他的意愿,本来他还指望你成龙成凤呢,可你当警察去了。妈这一生很失败,演了10年的戏也没成个角儿,就守着这个小店过了一辈子。”
芮小丹说:“妈,我的事我自己做主,我爸不能要求我为了他的寄托而生活,我干我能干的事,如果干没兴趣的事也干不好。”
这时,服务员把什锦蛋炒饭和竹笋香菇汤送来了。芮小丹低头吃饭,不想再谈这个话题了。尽管父亲是导演,尽管父亲与她是血缘关系,但是这并不妨碍她觉得“戏剧创作”这个词离她太遥远,无疑于天方夜谭。
芮母看着女儿吃饭,看了一会儿问道:“你跟他处得还好吗?”芮母此时讲的“他”显然是指丁元英。
芮小丹说:“目前挺好。”
芮母一怔,说:“什么叫目前挺好?”
芮小丹说:“爱情得两相情愿,我爱人家是一ma事,人家爱不爱我是另一ma事,没准儿哪天人家就不爱我了,您和我爸不就是个例子嘛。”
芮母点点头,又问:“你们发展到什么程度了?”
芮小丹说:“妈,都是成年人了,尊重一下人家的隐私好不好?”
芮母说:“终生大事还是慎重点好,糟糠之妻不下堂的年代已经过去了。”
芮小丹说:“就是这个‘糟糠之妻不下堂’把中国妇女害惨了,因为我可以是糟糠,因为糟糠可以不下堂。如果糟糠之妻早下堂,中国妇女不是现在这个素质。女人不是因为被爱才可爱,而是因为可爱才被爱。如果我再老,刑警队也不会淘汰我,我就不用留学了。”
芮母诧异地看着女儿,似乎芮小丹不是她印象里的那个女儿了,愣了片刻说:“难怪你爸说你脑子好使,说的是挺精透。”
……
芮母等女儿吃完饭,看了看表说:“快11点了,你先去开车,我到里面跟你戚叔打个招呼,这里让他照应着,咱们回家了。”
于是芮小丹去开车,她把白色轿车从泊位退出来,掉转了一下方向,打开副驾驶车门等母亲上车。母亲从饭店里出来的时候,戚伯也跟了出来。芮小丹等母亲上了车,又礼貌地跟戚伯挥手道别,这才开车上路。
路上,芮小丹问:“妈,他到底是戚叔还是戚伯?”
芮母说:“戚伯是他的名字,你不就得叫戚叔嘛。”
芮小丹一笑说:“看人家这名字起的,任你怎么叫辈分上都占便宜。”
芮母也笑了,说:“好好开你的车,贫嘴!”
芮小丹母亲的家住在舍纳尔大街72号公寓8楼19号,舍纳尔大街距离紫竹园酒店不到6公里,开车10分钟就到了。72号公寓不属于小区型住宅群,是一座独立大型建筑,楼高22层,每层楼有十几套住宅,户型大小不等,居住的大多是中产阶级人家。
汽车开进72号公寓地下停车场,芮小丹停好汽车,和母亲一起乘电梯上楼。8楼19号房子是阳台朝东的户型,房屋价格略贵一些。这是一套96平方米的住房,当时的房价是24万马克,芮小丹的母亲用了九年的时间还清分期付款。房子里一直保持着母女两人居住时的格式,两间卧室、一间书房,只是芮小丹卧室里的陈设发生了一些变化,小床换成了大床,床单、被褥和装饰品也都不见了童年的稚气。
回到家,芮小丹拿上内衣、睡衣去浴室放水洗澡,芮母则把女儿卧室的床单、被褥、枕巾全部更换一新,把自动电热壶的水再沸腾后沏上一杯清茶,从书房里拿出两份文件,然后把茶水和文件一并放到女儿卧室的床头柜上。
芮小丹穿着睡衣从浴室里出来,尚且潮湿的头发在睡衣的后背印出少许湿痕。她见母亲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就走过去。
芮母站起来说:“天太晚了,你早点休息,床已经给你铺好了。”
芮小丹说:“妈,我每次来的头一天您不是都得跟我聊到后半夜嘛。”
芮母说:“你到床上躺着我跟你说话,你困了就睡。”
芮小丹到卧室一看,不但床单、被褥、枕巾更换一新,连沏好的茶都放到床头上,一股暖融融的亲情夹带着几分负疚涌过心头,说了声:“妈,谢谢您。”
芮母说:“怎么跟妈说话哪?上床好好呆着。这么多年你不在妈身边,妈也不能好好照顾你,总觉得欠你太多了,心里不是滋味。”
芮小丹说:“妈,这话该是我说,您要再说这个,还让不让我活了?”
芮母坐在床沿,右腿盘在床上面对着女儿说:“我跟你说说我和你戚叔的事,你也都看出来了。戚伯是广东人,54岁,以前在汉堡开粤菜馆,1986年离婚粤菜馆给前妻了,自己到法兰克福给人家当大厨,1994年自己又开了一个粤菜馆。他有一个女儿跟着他前妻,已经成家了。我跟戚伯也是最近这两年才接触得多些,是个老实人,很本分,不爱说话。妈今年52了,有个合适的伴儿互相照应着对两个人都好,你在外面也放点心,你说呢?”
芮小丹说:“妈,这是个人感情的事,得自己把握,我什么都不能说。只要您愿意我就赞成,只要是您接受的人我就接受,是您跟这个人过日子,最重要的是您的感受。”
芮母端过杯子让女儿喝了口茶,又拿起两份文件递给女儿说:“这事基本上定了,等条件成熟了就操办。你先把这两份文件看看,妈跟你有话说。”
芮小丹趴在床上看文件,一份是《戚伯与张慧敏共同出资购买房子的协议》,协议主要内容是两人出于自愿结为夫妻和将来各自财产问题的考虑,决定双方各出资12万马克购买一套房子用于共同生活,将来无论谁先走一步,双方子女均不得对房屋产权提出要求。另一份文件是《戚伯与张慧敏共同生活后关于各自财产问题的协议》,协议主要内容是双方结为夫妻后除协议规定的共同财产外,双方保持各自财产的独立所有权和独立处置权,各自的财产由各自的子女完全独立继承。
芮母说:“妈跟你交个底,古城那套房子是给你买的,一是你在那儿工作,二是想着你可能会在那儿结婚。紫竹园酒店的股份写给你一半当初是为了你的居留权,从分红上说没有实际意义,因为挣的钱都是留给你的,现在已经存了30多万马克。妈早就入了德国籍,社会保险什么都有,不需要什么钱了,最放不下的就是你。这些财产不敢一下子给你,是怕你被男人骗了,怕你从经济上伤筋动骨,所以给你把握着点。”
芮小丹说:“妈,我在古城住您那么大的房子,又用房子贷款跟欧阳开店,作为成年人我已经拿您的很多了。我不知道将来有没有能力报答您,也不敢说将来不向您索取了,但是可能的话我希望做到这一点,所以我不想听您说这些。我想,在我没有能力的时候,我能做的就是尽量不给您添麻烦。”
芮母说:“傻丫头,你过得好,妈就好。”
芮小丹笑了,说:“那您就好吧,我非常好。”
芮母说:“这次来怎么没见你抽烟哪?”
芮小丹说:“戒了,元英不喜欢女人抽烟。”
芮母说:“真是一物降一物,他到底是个什么人呢?你爸说过,你看上的这个人,一定是你驾驭不了的人。”
芮小丹说:“妈,您又问这个,我不是早跟您说过了嘛,他就是个混混,除了这个我还真想不出更合适的词。”
芮母说:“你是警察,怎么能爱上这种人呢?”
芮小丹说:“说他混混,是因为不知道该把他往哪种文化堆儿里归置,不是您理解的那种混混。我不赞成我爸的观点,爱和驾驭没有逻辑关系,除非人格商品化,否则没有吃亏占便宜的概念。本来嘛,做男人就去承受男人的东西,做女人就去承受女人的东西。就比如您吧,您不想承受就可以不承受了吗?”
芮母再一次感觉到了女儿的变化,感叹道:“小丹,这几年你真的长大了。有时候我就想啊,女人什么是福?明白就是福,明白了才知道怎么做。可老天就偏偏让女人生得傻,等明白过来也人老珠黄了。”
……
母女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不知不觉又聊到了下半夜。

2

法兰克福大学是德国最著名的前十所大学之一,建校于1914年,注册学生人数将近4万名。德国公立大学学费全免,法律对学生打工和乘车旅行都有优惠规定。法兰克福是座金融帝国,素有莱因河畔的曼哈顿之称。这里的优惠条件和国际大都会气质吸引着来自世界一百多个国家的留学生,是德国大学留学生比例最高的学府。
在德国留学最大的费用是房租,其次是吃饭。芮小丹除了省却这两方面的费用,还能在自己家的酒店里稳定打工,在打工和食宿的过程中就自然而然陪伴了母亲。所以,她选择在法兰克福大学就读成本最低、最合理。
芮小丹驾车来到法兰克福大学留学审核处,把车子停在留学审核处的停车场,拿上全部的留学材料,然后步入留学审核处大楼。留学审核处的房间很大,里面有工作人员和申请入学者许多人,申请入学者有的正在被接待,有的坐在椅子上排队等候。
芮小丹排队等了20多分钟,留学审核处的一名工作人员接待了她,核对了她的登记账号和申请证明记录,然后请她出示证明材料。芮小丹把申请留学文件悉数提交,有中国警官大学入学注册证明、大学毕业证书、德语学时证明、护照和永久居留有效签证复印件、纳税证明、社会保险证明、个人履历证明、法兰克福市政厅复印件公证证明、律师执业证、就读大学和志愿专业申请表……
工作人员看了看材料,问:“您选择的入学时间是1998年10月冬季学期,您确定时间没填错吗?是1997年10月还是1998年10月?”
芮小丹回答:“确定,是1998年10月冬季学期,就是明年。”
工作人员说:“那么,您把申请材料留下就可以了。我们将在30天内按您的地址给您寄出审核答复,如果您被录取,我们将在您入学前2个月给您寄去入学通知书。”
芮小丹说了声:“谢谢。”起身告辞。
走出法兰克福大学留学审核处,芮小丹心里突然升起一种天高地阔的舒畅感觉,连眼神里都流淌着一缕温馨和满足。她知道自己的情况符合留学条件,但是不知道校方是否同意她隔年份报名,如果不同意,她明年还需要再申请一次,而组织一回材料非常烦琐。这样她与丁元英又有了一年的相守、一年的幸福。
芮小丹惬意地开着车行驶在大街上,车窗敞开着,凉爽的风吹动着她的头发,吹抚着她愉悦的心,她向一家法兰克福比较大的伊丹音像超市驶去。
来到伊丹音像超市,她在停车场找了个位置停好车。音像超市从一楼到三楼全部是经营来自世界各地著名音像公司的音像产品,超市的货架、摆设和环境都经过精心设计,产品有清晰的分类,醒目的标牌上有各种说明,从细微之处使顾客感到方便和舒适。如果哪个音乐发烧友来到了这里,那就无异于步入了天堂。
芮小丹很快找到了她想要的VCD影碟,一套记录柏林墙历史的上下两集记录片,这里卖的记录片可能要比柏林墙旅游景点卖的记录片价格高一些,但版本可能是最好的。记录片是德语解说,这对于她和丁元英都不是问题。
买了这套VCD影碟,芮小丹继续在音像超市浏览,一流的购物环境和一流的唱片自然也标着一流的价格,她每每在心里将马克和人民币换算一下,每张唱片都在150元人民币以上,看来看去,没发现有什么特别想买的唱片。
芮小丹出了超市,开车走了大约半个小时来到跳蚤市场。这个跳蚤市场是一条东西走向的街道,平时比较冷清,只有每星期开市的这天才会很热闹。里面没有地方停车,她找了个较近的停车场把车放好,步行了几分钟去市场。
她很熟悉这个跳蚤市场,每次探亲她都会来这里逛街,这里的商品价格非常低廉,据说有相当一部分是走私品,也有一部分是留学生和打工族从本国带来的比较有特色的服装或工艺品,很多摊位就是在地上铺一块布,上面放几件东西就开始做生意了。芮小丹来这里并没有明确的购买目的,碰上合适的就买,碰不上合适的就逛逛,纯粹是一种休闲和享受。
她在一个摊位上发现了一件休闲男装,暗黄颜色,款式非常简洁,面料很厚实,标价35马克。在她看来,这件衣服的颜色、款式、面料搭配得近乎完美,这件男装如果穿在女人身上特别能体现女性与众不同的典雅和内在的文化气质。她挑了一件最小号的搭在身上比了比,还是稍微大了一点,但是可以接受。她与摊主经过反复的讨价还价,最终以50马克买了相同的两件。
不知不觉逛到了市场的文化区,这里有老唱机、老唱片,甚至还有十几年前的海报和杂志等,她在一个卖唱片的摊位停下,看看有没有感兴趣的老唱片。
摊主是一个装束和发型都很另类的德国青年,长头发,戴眼镜,光膀子穿一件又短又小的无袖牛仔上衣,裤子却是又肥又大,既像嬉皮士又像摇滚歌手。他看一个东方女子在摊位停下入神地浏览唱片,就热情地问道:“小姐,您喜欢哪一类的音乐?我帮您推荐。”
芮小丹看到一张俗名“黑老头”的LD影碟,这张CD是大名鼎鼎,在丁元英的收藏里早就有了,但是还没有演奏版的LD影碟。她拿起来看了看,标价竟然是170马克,就毫不犹豫地放下了。
摊主拿出另一张名为《流血的墙》LD影碟递去,介绍说:“这是一张绝版的午夜兄弟乐队在推倒柏林墙的废墟上的现场演唱会,很有收藏价值。”
芮小丹连价格都没看一眼就放下了,说:“也许很好,我欣赏不了。”
摊主说:“你还没看怎么知道不好呢?我这里的都是珍品。”
芮小丹说:“我听过这个乐队CD版的现场演唱会。”
摊主说:“哦?那你说怎么不好?”
芮小丹说:“我没说不好,我是说也许很好,是我欣赏不了。我听不出来是柏林墙沾了午夜兄弟乐队的光还是午夜兄弟乐队沾了柏林墙的光。”
摊主一愣,那表情分明是:遇到行家了。他犹豫了一下,从箱子里拿出一张CD唱片递给芮小丹,说:“你要是懂行,看看这个。”
芮小丹一过手就感觉这可能是一张好唱片,分量沉甸甸的,CD盒的手感非常舒服。仔细去看,这是一张片名为《无法忘记的那一天》,里面收入了5首演奏曲和7首演唱曲,有钢琴协奏曲和独奏曲,有小提琴协奏曲和独奏曲,有美、英、德、法四个国家的7位著名女歌手各自的演唱,所有12首曲子演绎的都是一首歌曲:《黑色的星期天》。这是一张保存很好的旧唱片,原标价是35马克,标签是1994年的,已经发黄了。
芮小丹在网上听过至少三个版本的这首曲子,这是1930年一位匈牙利钢琴师因为失恋写成的一首曲子,曲名《黑色的星期天》或《忧郁的星期天》,据说有100多人听了这首曲子而自杀,以至于美国及欧洲诸多国家的电台特别召开了一次会议,呼吁欧美各国联合抵制这首《黑色的星期天》,不断的自杀和传说终于把这首曲子变成了神话。1968年,这首歌曲的作者也以跳楼自杀的方式结束自己的一生。
芮小丹说:“我在网上听过几个演唱版本。”
摊主不屑地说:“MP3的效果怎么能诠释震慑灵魂的作品?这张唱片收录了全世界这首曲子最经典的版本,全球限量发行20万张,你现在到任何一家唱片店里都绝对买不到。12个最经典的版本,极致的灵魂震慑,我甚至需要考虑卖给你是不是危及了你的生命。”
芮小丹问道:“你听过吗?”
摊主说:“我当然听过。”
芮小丹笑笑说:“那就没有问题了。”她打开唱片检查了一下,碟片上没有划痕,就从皮包拿出钱数了35马克递给摊主,说:“这张唱片我买了。”
摊主摇摇头说:“这个价格我收货都收不到,你最少要付70马克。”
70马克是整整翻了一倍,折合人民币300多元,芮小丹犹豫了片刻还是买下了。

第二十八章

1

今天是芮小丹来德国探亲的第十二天,也是她在法兰克福度过的第十天。
芮小丹在法兰克福期间恰逢紫竹园酒店里有个洗碗工的空缺,她没让母亲招工,自己顶了这个岗位。洗碗的活儿在餐馆里是最累的工种,她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呆在酒店的洗碗间里刷盘子,也兼干一些打杂的差事,如切菜、端盘子、清理台面、倒垃圾,一天做下来累得筋疲力尽,腿都抬不起来,倒在床上就睡,连做梦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有这样她才能不让自己的大脑去思想,才能缓解她思念丁元英的心苦。
她8岁跟母亲来到法兰克福,在这个城市里度过了7年的少年时光,她在国内读书期间每年的寒暑假期也要过来,工作以后这是她第三次来探亲。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觉时间这么漫长,在没有丁元英的日子里,时间居然每一分每一秒都是这么难熬。
母亲看在眼里,嘴上不说却心里明白。
过了中午,紫竹园酒店也就过了客流的高峰期,餐厅和露天酒吧的客人逐渐少了,几个服务员也不像刚才那样忙碌了。餐厅不忙,洗碗间里却该忙了,碗池里各种各样的盘子、碗以及其它餐具堆成了一座小山。芮小丹穿着紫竹园酒店天蓝色的制服,系着围裙戴着乳胶手套,弯着腰趴在半人高的水池旁边刷盘子,耳朵听到的是流水声和各种瓷器的碰撞声,眼睛看到的都是圆盆、圆盘、圆碗、圆、圆、圆……
就在芮小丹快要把水池里的餐具洗完的时候,放在她旁边台子上的手机响了。她心里猛然一颤,本能地想到这是郑建时的电话,因为国内的朋友知道她在德国是不会轻易往她手机上打电话的,谁都清楚手机国际漫游的高额话费。她等待郑建时的这个电话已经等得太急切了,如果音箱代理的事情办好了,那就意味着她在德国的事情全部办完了。
她摘下手套打开手机,果然是郑建时的电话。
郑建时说:“小丹吗?我是郑建时,我在火车上,再有二十多分钟就到总站了。音箱代理的事已经全部办妥了,我到站以后怎么跟你联系?”
芮小丹说:“我马上去总站接你,在总站的正门碰头,总站正门。”
郑建时说:“总站正门,好的,好的。”
芮小丹问:“郑大哥,你还没吃饭吧?”
郑建时说:“还没呢,下火车再说。呆会儿车站见。”
挂了电话,芮小丹匆匆把剩下的餐具洗好,也顾不上往消毒柜里摆了,到更衣间换了衣服拿上皮包,来到服务台向母亲告假,母亲正拿着计算器核对中午的营业账目。
芮小丹走到母亲跟前兴奋而低声说:“妈,刚才接到郑大哥的电话,我的事情办完了!给我车钥匙,我去火车总站接郑大哥,他还没吃饭,您给准备几个好菜,千万别放鱼肉,他是佛教徒,持戒的。餐具都洗好了还没往消毒柜里放,我时间来不及了。”
芮母把车钥匙给她,然后从柜台里拿出一块电视屏幕大小的招工牌子对旁边的一个南斯拉夫籍女服务员说:“贝雅,把这个挂出去,洗碗工。”招工牌子的两面都有德文,一面写的是:招聘服务员。另一面写的是:招聘洗碗工。
芮小丹说:“这就给炒了?”
芮母连头都没抬一下,一边算账一边不紧不慢说:“你等的不就是这个电话吗?你也来十几天了,看我也看了,事情办完就早点回去吧。”
芮小丹被母亲一语中的,既窘迫又内疚,低声道:“妈,我不知道该怎么跟您说。”
芮母说:“我这儿挺好,你该忙什么忙什么,别让我跟你操心就行了。”
芮小丹拿上车钥匙出去了,走出门的时候还回头看了一眼挂在门口的那块招工牌子,那块牌子是用塑料板做的,已经用了很多年,喷上去的油漆字都褪色了。她发动着汽车,朝着法兰克福火车总站驶去。
法兰克福火车总站位于市区,是欧洲最繁忙的火车站,车站有24个站台,几乎每时每刻都有欧洲各地的国际列车在这里驶入、驶出,平均每天的客运量将近26万人。车站地下层有近郊列车、市内列车和购物中心,车站正门前面就是有名的凯撒大街。
芮小丹停好车来到火车总站正门,没等多久就见郑建时提着一只公文包走出站,她迎上去与郑建时握了握手,说:“郑大哥,麻烦你了。”
郑建时说:“都是自己人,不用客气。”
芮小丹说:“我让我妈准备饭了,到了法兰克福你怎么也得到我家店里吃顿饭,有什么话咱们到饭桌上再聊,走吧。”
郑建时说:“我把情况跟你谈谈,下午就回去了。”
芮小丹说:“吃过饭我送你到机场火车站,飞机、火车,什么赶点坐什么。”
两人走到火车总站停车场上车,芮小丹驾车回紫竹园酒店。
路上,郑建时说:“小丹,你气色不大好。”
芮小丹说:“这些天在餐馆里刷盘子,有点累吧。”
郑建时笑笑说:“你大老远来一趟,你妈舍得让你刷盘子?”
芮小丹说:“我十几岁就到店里打杂挣零花钱,家里已经习惯了。”
郑建时点点头说:“好,好哇!”
午餐时间已过,紫竹园酒店露天酒吧的遮阳伞下坐着七八个喝酒聊天的客人。芮小丹进酒店的时候看门口挂着的那块招工牌子已经不见了,这里就是这样,挂上招工牌子一会儿的工夫就会有人来应聘。
芮小丹把郑建时向母亲做了介绍,然后说:“妈,郑大哥吃过饭还要赶回柏林。”
芮母说:“菜都配好了,你们聊,我这就让厨房做去。”
芮小丹选了一张餐厅东南角的五号餐桌请郑建时入座,这个位置对其他几位喝酒的顾客互不影响,便于谈话。服务员沏好一壶茶端来,给两个杯子都倒上。
郑建时从包里取出音响测评报告、格律诗公司印章、现金、代理协议、照片等一堆东西放到桌上,先把四份代理协议和一叠照片递给芮小丹,解释道:“代理的事按咱们说好的条件都办妥了,签约现场和音响在店里的陈设都拍了照片。我想,也许格律诗公司以后做宣传彩页的时候能用得上。”
芮小丹先看那沓照片,有郑建时与代理商签字、握手、碰杯的场景,有整套音响在音响店里作为商品陈列的场景,有格律诗音箱在货架上的特写,有柏林、巴黎、伦敦三个城市各自音响店门面的全景,照片里的人物除了郑建时之外全是金发碧眼的洋面孔……她一张一张地看着,忽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恍惚这一切都是在梦境而不是真实的存在。那些音箱、机柜,那座遥远的王庙村,那群名叫叶晓明、冯世杰、李铁军、周国正的人们……所有这一切都与这几个欧洲国际大都市有了某种虚幻的联系。
芮小丹接着看四份代理协议,这四个代理公司分别是:
格律诗音箱欧洲总代理……柏林斯雷特姆贸易公司
格律诗音箱德国总代理……柏林格尔斯勒视听电器公司
格律诗音箱英国总代理……伦敦梅洛林音响电器公司
格律诗音箱法国总代理……巴黎诺尔圣西视听电器公司
郑建时指了指现金说:“音响卖出去了两套,格贝森懂音响,他买了一套。辛格一看音响师买了,也赶紧跟着买了一套。花8千马克的钱去买3万马克的音质享受,这个账不用算就出来。这是16000马克,你收下。”
芮小丹高兴地说:“太好了,不管怎么说也是开张了。”
郑建时说:“还有件事,米哈根实验中心的测评报告出来以后,詹妮心里有底了,委托柏林《音响世界》杂志社对格律诗音箱组织一次专家测评,也叫主观测评吧,要求杂志社邀请的评委里除了德国专家以外至少要有一名中国专家和一名日本专家,意思是增加点国际化的含金量,有个中国专家也便于测评结果在中国本土传播。”
芮小丹心里一沉,问:“这得花多少钱?”
郑建时说:“好像是11万马克,现在花钱还是小事,问题是这事闹大了。”
芮小丹问:“怎么了?”
郑建时说:“杂志社拿到佣金以后又拓展了思路,打算再征集最多九个名额的音箱有偿测评,号称十款音箱大测评,这样就能在一个炉灶上赚更多的钱,当然其它音箱的参评费要比格律诗音箱低得多。詹妮同意了,因为这就成了国际性的音箱测评,格律诗音箱再输也是第十名,怎么都是赢。可我担心,这戏做过头了还是不是元英的本意?”
芮小丹问:“詹妮这样做仅仅为尽点地主之宜吗?”
郑建时说:“有尽地主之宜的成分,也有其他的考虑。詹妮是什么人?没点知进退的道行能压得住索林特那种场子?私募基金她押了一把净赚900万马克,元英的500万马克在她手里流通3年,她知道元英是谁,她也需要这个机会。”
芮小丹思忖了一下说:“我不知道这里的背景,还是不问的好。”
这时服务员把饭菜端上来了,主食是米饭,三菜一汤是香菇小白菜、青椒炒鸡蛋、素烧豆腐和一碗三丝汤,三丝就是粉丝、豆腐丝和海带丝。
芮母跟过来歉意地说:“郑先生,小丹让做几个好菜,可是厨师没做过素斋,店里也没有素斋备料,所以临时拼凑了几个,您多包涵。”
郑建时说:“哪里,你们能这样照顾我,非常感谢!”
芮母说:“您慢用。”
芮小丹说:“你先吃饭,我也不打扰了,我去把这些东西放起来。”说着,她把桌上的印章、文件、现金收到一起,走到服务台跟母亲说:“妈,呆会儿我去机场车站送郑大哥,这些东西您先帮我收着,放在车里不安全。”
母亲说:“你跟我来办公室。”
芮小丹跟母亲走进酒店办公室,母亲打开保险柜,把芮小丹的东西放进去,又从保险柜里拿出两沓事先准备好的现金,锁上柜门。
芮母拿着两沓钱说:“你在店里干了8天,每天工作11个小时,去掉两个半天给你按7天算,工钱一共是1386马克。这5千是妈给你的,来回的路费和想给你买点东西的钱都包括在里面了,自己喜欢什么就买点什么,看看给欧阳、亚文她们带点什么合适,机票该订就去订了,准备准备回去吧。”说完把两沓钱递给芮小丹。
芮小丹说:“工钱我要,那钱我不要,我跟您说了我不缺钱花。”
芮母嗔怪地责令道:“这孩子,挣是挣的,给是给的,让你拿着你就拿着,顶嘴?”
芮小丹不再争执,接过钱低声说:“妈,想一个人就这么苦吗?”
芮母说:“做人就苦,没这个苦有那个苦,你这么聪明还问这种傻问题?”
芮小丹黯然一笑,说:“妈,我去过机场车站就直接回柏林的家了,柏林那边的事我得跟元英说说,回国的事也得跟他先打个招呼,晚上我来接您。要谈的事太多,我得用电脑上网跟他聊,不然电话费太多了。”
芮母说:“你也没吃饭呢,没事了就自己找点吃的去。”
……
郑建时将要吃完饭的时候,见芮小丹走过来了,他把碗里的米饭吃完,拿餐巾纸擦了擦嘴说:“挺好,挺好,菜做得不错。”
芮小丹笑笑说:“郑大哥吃素斋,谁请你吃饭都简单。”
郑建时说:“事情都办了,饭也吃好了,小丹,那我就回了。”
芮小丹说:“好,我送你去机场车站。”
郑建时拿起皮包起身,对走过来的芮母礼貌地说:“大妈您忙着,我回去了。”
芮母把他们送到门口,直到他们驶离紫竹园酒店。
法兰克福机场是欧洲最大的航空港,也是德国最大的交通枢纽,机场一共有五层,机场车站就是建在机场地下层的火车站,地下一层的列车通往德国各大城市。由于航班和列车聚于一处,所以从这里出行非常方便。芮小丹把车开到机场底层的停车场,然后去查看了最近一班的火车和班机,郑建时买了一张3点10分的机票,他们在登机入口处握手道别。
送走了郑建时,芮小丹忽然觉得浑身无力,又累又饿。她知道,这是因为格律诗公司的事办完了,母亲也同意让她提前回国了,她的那颗不安静的心放下了。她在大厅的椅子上坐了一会儿,无心地听着大厅里一遍一遍不知道是什么内容的广播,茫然地看着眼前走过来走过去的人们,脑子里却下意识地浮现出古城,浮现出几张聪明的面孔。
她不由自主地想:谁是聪明人呢?叶晓明、冯世杰、刘冰他们都是聪明人,他们可以不必知道柏林、巴黎、北京能做什么,不必知道韩楚风、詹妮、郑建时是何许人,不必知道资金从哪里来,不必知道人情这东西将来要回应什么……总之,只要有丁元英就行了。他们知道用了一个丁元英也就用了他的知识、智慧和社会关系,用了他的一切可用之处,他们是聪明人。
那么,聪明与智慧在多大程度上能兼容呢?她想。
芮小丹回到柏林的家已经是下午3点多钟了,这时候是北京时间夜里10点多,她知道丁元英在这个时间还不会睡觉。她从冰箱里拿了两片面包抹了点果酱夹上,拿了一瓶矿泉水,一边吃着一边走到书房打开电脑,然后拿起电话拨号。
电话拨通后,芮小丹说:“元英,我是小丹。郑大哥来过了,吃过饭就回柏林了,我送他到机场刚回来。你现在把电脑打开,上到中华佛教网站注册个名字进到佛法聊天室,我的昵称叫丑小鸭,你上来找我,咱们在文字聊天室用密谈聊。”
丁元英说:“打字太麻烦,就在电话里说。”
芮小丹说:“把那么多事情说清楚得好多电话费,能省的为什么不省?文字聊,聊完了以后我还要把你说过的话粘贴下来慢慢看呢,这么不善解人意。好,挂了。”
她挂了电话,操作电脑上到中华佛教网站进入佛法聊天室,点击功能菜单里的打开包厢选项,界面出现警告:您的包厢已经开启!包厢的用途是把跟你相关的话分屏显示,并不起保密的作用,如要保密仍需选择“密谈”选项!她再点击“密谈”选项。
等了一会儿,一个名叫“老汉憨憨”的昵称用密谈对她说:“小丹,我是元英,我已经在包厢密谈里,你可以开始了。”
芮小丹一看见“老汉憨憨”的昵称就笑了,她把四份代理协议和卖出两套音响的事向丁元英讲了一下,又讲了詹妮委托柏林《音响世界》杂志社对格律诗音箱组织专家测评以及事态演化的事。她只客观地讲事情,没有任何个人判断。
丁元英对詹妮的“委托测评”打出了八个字:头上安头,妇人之见。
谈完了公事,接下来他们开始谈私事——
芮小丹:这里的事已经办完了,我想这几天就直接回去,不从耶路撒冷绕道了,一绕道又得多耽搁几天。
丁元英:这样不好,你探亲的目的就是陪你母亲。如果你在执行任务,你也能说句‘我想你了’就回家吗?
芮小丹:反对!条件设置错误!那是没选择,这是有选择。我妈看我心不在这儿,已经同意让我回去。我想你了,很想。
丁元英:确定回来?
芮小丹:确定,我一分钟都等不及了。
这时,丁元英停止了打字,两个人的对话停滞了,一分钟、两分钟……芮小丹在心里揣度:他生气了,一定是生气了。她打出一行字:你生气了?
屏幕上没有回应。
等了一会儿她想:他是不是掉线了?于是打出一串问号,“老汉憨憨”的昵称还在,这说明他没有掉线。又等了一会儿,丁元英还没有回应,她决定陈述自己的观点,一边斟酌着词汇一边打字:元英,我是警察,就连我这个警察也没有像你那样完全活在“应该”里,你看看你,做什么都是应该、应该,整个人都活在“应该”里,活在“如法、如是”的规律里,我们就不能往“我想”里活一点吗?活得像计算机一样精确,连接吻都纳入了程序,生活精确到这种程度好吗?对此我有看法,我申诉……
就在她将要打完这段文字还没有点击发送的时候,屏幕上出现了丁元英发送的文字。
丁元英:我刚向北京机场售票处咨询过,北京到特拉维夫的航班每星期有两个班次,后天有一班,北京时间15:50起飞,当地时间21:10降落。我明天早上坐飞机去北京,这样就能当天拿到签证,出行就有把握了。从法兰克福到特拉维夫的航班很多,你根据我的班次协调一下时间,我们在特拉维夫见面。
芮小丹看完文字呆住了,血流加快,心跳加快,这个突如其来而且完全是意想不到的好消息让她不知所措。停了十几秒钟她把打好的那段话删掉,改成:你在赌气,你还是想让我绕道耶路撒冷。
丁元英:在你看来,我对“我想你了”就可以那么无动于衷吗?“我想你了”和“必要信息储备”两条思路不必矛盾,它们的交汇点就在耶路撒冷。
芮小丹一时不知道该怎样表达自己的激动,突然想到了聊天室界面上的“表情短语”功能,于是选择了一个“感动”的代码发送出去,屏幕上就出现了这样的文字:丑小鸭被感动得咧着大嘴哇哇大哭,鼻涕眼泪流得一塌糊涂。
丁元英:有个条件,我去特拉维夫不便让人知道。
芮小丹:为什么?
丁元英:性隐私,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万里送身,我这老脸挂不住。
芮小丹:哈哈哈……个人隐私受法律保护,好吧。如果你和我一起游览耶路撒冷,那就不是信息储备了,是永恒的记忆。不是我狡辩,透视文化不是人人能做到的,我自己看也看不出门道,无非是女人的小感觉、小情调这些空洞的东西。
她打完这行字,又在“表情短语”功能里点击发送了两个代码,一个是:丑小鸭听了老汉憨憨的话,口吐白沫,昏倒在地!一个是:丑小鸭拿出一张狗皮膏药,在小炉上细细地煨热后,"啪"地捂住了老汉憨憨的嘴巴!
她看着电脑屏幕,心里洋溢着幸福的暖流。

2

本—古里安国际机场的钟表终于指向了21点50分,候机大厅里回响着声音柔美的播音小姐用希伯莱语和英语播出的最新航班信息,液晶显示牌上也滚动播出相同的信息,从北京到特拉维夫的航班已经正点降落。
尽管飞机降落后乘客通过海关仍需要时间,芮小丹还是禁不住从椅子上站起来往出口处靠近,实际上那里已经聚集了许多接机的人,有人拿着写好名字的牌子,有的人明知无效也下意识地往通道里张望。由于巴以冲突,本-古里安机场无疑是世界上安全戒备最严格的机场,大厅里到处是荷枪实弹的警卫,冷静而警惕地注视着大厅里的每一个人。
芮小丹比丁元英乘坐的班机提前三个多小时到达特拉维夫,她在沿海岸线的佩瓦提沃酒店以她和丁元英两个人的名字订了标准为85美元的双人房,在酒店兑换了500美元的以色列货币谢克尔,洗过澡稍做休息,提前半个多小时来到机场等候。
经过一段焦急的等待,一队推着大包拎着小包的乘客终于出现了,乘客沿着通道有秩序地鱼贯而出,许多人远远地就开始东张西望搜寻接机的亲友。芮小丹在乘客的列队里发现了
丁元英,他穿着一条浅灰色裤子和一件浅蓝色休闲衬衣,几乎没有带任何行李,惟一可以称作行李的就是左手拎着的那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购物塑料袋,而且里面并没有装多少东西,没有半点出国旅游的扮相,更像是刚从小卖铺里买了东西出来。
芮小丹迎上去,来不及拥抱就焦急地问:“行李呢?”
丁元英示意了一下塑料袋说:“夏天不用带衣服。”
芮小丹当即做了一个夸张的昏厥状,接着扑上去抱住他陶醉地说:“你就这样出国旅游了?哦……宝贝儿,你太可爱了!”
丁元英问:“旅馆订好了?”
芮小丹说:“旅馆订了,机票也订了。先去吃饭吧,吃完饭再回旅馆。”
他们出了候机大厅,在门口叫了一辆出租车去市区。本-古里安机场距离市区不到二十公里,出租车行驶了二十多分钟到了Hayarkon大街。特拉维夫是以色列最大的城市,具有欧美的大都市风格,也是以色列的经济、文化中心,夜生活非常丰富,是著名的不夜城,各种酒吧、饭店生意兴隆,顾客大多是年轻人和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
芮小丹和丁元英在Hayarkon大街佩瓦提沃酒店旁边的一家餐馆吃了一顿以色列风味的晚餐,西红柿黄瓜沙拉、大盘烤肉、饼子和一个汤,两人要了一大杯啤酒分成两杯喝。这是一个幸福的时刻,芮小丹从丁元英的特拉维夫之行再一次感到了她在他心里的存在,作为女人,还有什么能比“爱着”和“被爱着”更让人满足呢。
吃完饭时间已经过了午夜,他们回到酒店,丁元英在服务台出示护照核对身份再次做了住宿登记,两人乘电梯到十五楼,进了1508号房。芮小丹把希伯莱语和英语两种文字的提示牌“请勿打扰”挂在门外,关上门后又按下门锁。
丁元英把那个塑料袋“行李”放到茶几上,拉开窗帘,从十五楼望下看,前方是一片茫茫大海,海上轮船的灯光在夜幕的海面上像一座华丽的宫殿。芮小丹过来拉上窗帘,把他推到床边摁倒在床上,脱掉他的鞋骑在他身上。
丁元英问:“不眉来眼去了?”
芮小丹灿烂一笑说:“这次就免了。”
丁元英说:“明心见性了。”
芮小丹解开宽松衬衫的钮扣,露出精美的蕾丝提花文胸,半透明面料使丰满的(禁止)若隐若现。她低下头看着他,柔软而黑亮的长发散落在肩上。白嫩的肌肤、美丽的脸庞、性感的身体曲线、滋润的嘴唇、长而浓密的睫毛、迷人的眼睛……她的所有这些女性之美都在向他传递着一种摄人魂魄的诱惑。
芮小丹深情地问:“现在你想去哪儿?”
丁元英笑道:“万里送身威严扫地,天堂地狱随你了。”
芮小丹说:“那我就让你上天堂下地狱,分别无二。”说着,她去解他的扣子。
……
汹涌澎湃的激情之后,丁元英已经全然没了力气,疲惫地躺在床上。芮小丹沉醉地侧枕在他胳膊上,一只手放在他另一面肩头。她久久都没有说话,就这样平静地感受着。这个时候,仿佛一片树叶都能惊扰这天籁的寂静。
过了许久,芮小丹低声说:“你不是送身,你还是想让我绕道耶路撒冷,你只是不想强迫我,我也不能因为你没说出来而装不知道。也许我该自己来,可我控制不住自己,还是让你来了。不管怎么歉疚,我还是很高兴。”
丁元英迷迷糊糊地说了一句:“老婆,我……困了……”
芮小丹抬头一看,他居然已经睡着了。她将薄被子往上拉拉把他盖好,熄灭壁灯。
次日,芮小丹一早就起来做出游的准备,洗漱化妆换好衣服,检查照相机和胶卷,把信用卡、护照、机票放到她的包里统一保管。9点多钟丁元英睡醒了,休息了一夜,时差适应过来了,旅途的疲劳也恢复过来。10点钟,他们离开酒店乘出租车前往耶路撒冷。特拉维夫距离耶路撒冷60公里,汽车一个多小时到了耶路撒冷老城。
耶路撒冷是基督教、伊斯兰教和犹太教的三大宗教圣地,历史在这里沉积了太多的哀怨与仇恨,也凝结了太多的祈祷、叹息、鲜血、眼泪……据犹太圣经《塔木德》说:上帝给了世界十分美丽,九分给了耶路撒冷。于是就有后人说:上帝给了世界十分哀愁,九分给了耶路撒冷。当上帝耶和华、耶稣基督和真主安拉聚集在同一块土地上的时候,世界就再也没有什么地方能像耶路撒冷这样令人沉思……
两人走在熙熙攘攘的老城街道上,随处可以看到商贩、游人、乞丐、警察、教徒以及身穿防弹背心荷枪实弹的以色列士兵,商贩的叫卖声、教堂的钟声、远处的警报声、装甲车的轰鸣声混做一团。芮小丹过去只在电视里看到关于人体炸弹和军事报复的报道,而没有亲身到过这里的人是无法感受那近在咫尺和随时随地的危险,她从人们的眼睛里看到的是一种本来的、嵌入心灵而已经无需外露的恐惧。
丁元英说:“两次世界大战不过打了十年,而在本世纪巴以冲突就打了50年,什么样的民族能承受这样的苦难?可上帝和真主都没能拯救他们,世界上再没有什么地方能像这里让人明白这个真理真相。”
芮小丹说:“我不来也知道,原本就没什么救主。”
丁元英说:“你的知道是自觉,现在是让你觉他。知道这个道理的人很多,但多是呈道理和知识存在,不是自觉。道理和知识是没用的,只是有用的一个条件,用才有用。让你觉他什么?觉他的无明,觉他的道理和知识的没用。”
芮小丹一笑说:“老爷,提醒您一下,自觉、觉他的是佛,我能考虑的是怎么自己谋生养活自己,不用圣人养才能不招至难养。一个小女子,能让佛省省心就不错了。”
丁元英也笑了笑,说:“觉他,是有可能更好的谋生,没有谁可以普度众生。很多东西不必当下明白,信息储备也只是有用的一个条件。”
芮小丹笑笑,说:“你对我的将来有所指向,可以理解。人嘛,都希望他人能按照自己的意志存在,成为自己所期望的那种人。”
丁元英说:“不为错,但是不究竟,不了义。”
芮小丹问:“那怎么才算究竟了义?”
丁元英说:“不是我希望你成为哪种人,而是你本该成为哪种人。”
芮小丹又笑了,说:“居然有本该成为哪种人的人,那不就是天命嘛,不可思议。”
丁元英说:“你那也不叫不可思议,叫不懂。”
芮小丹一愣,迟疑了片刻说:“是不懂,那你说什么是不可思议?”
丁元英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拿出打火机在手里不经意地摆弄着,突然抛向芮小丹,芮小丹猝不及防,疾手将打火机接住。
芮小丹拿着打火机,问:“什么意思?”
丁元英反问:“接打火机的时候,你思了吗?议了吗?”
芮小丹答道:“没有,也来不及思议,本能。”
丁元英说:“这说明你在接打火机的这一道上已经涅盘了,不思不议了。不可思议一词不是众生道里的对神秘事物的描述,而是如是、本来、就是如此,容不得你思议。也是一种告戒、提示,是告诉你不可以思议,由不得你思议。从数学逻辑上说,一加一等于二,容得了你思议吗?不容,这就告诉你了,一加一等于二是规律,规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你只能认识、遵循,不可思议。”
芮小丹点点头:“原来是这个意思。”随后又质疑地问:“那你也不能说,谁本该成为哪种人也是规律吧?”
丁元英解释说:“不是说谁本该成为哪种人是规律,而是说谁本该成为哪种人是条件的可能,因果不虚,因果是规、是律,不可思议。”
芮小丹在街头的一家摊铺停下,买了两块名叫“贝克拉夫”的点心,在给丁元英分一块的时候忽然问道:“如果现在真有一颗炸弹在这儿爆炸,那会怎么样?”
丁元英说:“可能就死了。”
芮小丹说:“说的就是死了,死了那会怎么样?”
丁元英说:“那就不存在怎么样了。”
芮小丹说:“不,仍然存在,那时爱就永恒了。”
丁元英问:“那你是该祈祷有炸弹还是该祈祷没炸弹?”
芮小丹一笑说:“存在和永恒我都能接受,有没有又有什么分别?”
丁元英也笑了,说:“这见解了不得,直指心性,快得道了。”
来到西墙广场,也就是著名的犹太教圣地“哭墙”,远远地望去,哭墙不远处的空地上停着以色列的军车和救护车,手持冲锋枪的士兵警惕地注视着哭墙这边的动静,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发生流血事件。哭墙被隔栏分成男女两部分,朝圣的人群里有虔诚的教徒、有游客,也有持枪的以色列士兵。哭墙旁边有专门给朝圣的人发放小帽子的地方,哭墙是流离失所的犹太民族最神圣的精神家园,犹太教徒相信,哭墙流泪是他们的救主弥赛亚降临的先兆,所以凡是来这里的人都必须要戴上帽子,让头直接对着上帝被视为是对上帝的不恭敬。
芮小丹把照相机的支架拿出来调整好角度,用这种办法以哭墙为背景照了几张合影,然后戴上事先准备好的遮阳帽一个人去了哭墙。祈祷的两个区,男性的祈祷区在中心位置,比女性的祈祷区宽敞,这让她暗自感叹,即便是在大爱的上帝面前也同样是男性受优待,而女性只能被恩赐到一个角落。
哭墙的石缝里塞了许多朝圣者写着祈祷词的纸条,据说只要把祈祷词留在哭墙里祈祷就会灵验。芮小丹拿出记事本和钢笔也写了一句祈祷词,把那页纸撕下来叠好塞进石缝里。那页纸上写的是:亲爱的,上帝赐予你快乐!她学着别人的样子祈祷,对着哭墙念念有词:亲爱的,上帝赐予你快乐!亲爱的,上帝赐予你快乐!亲爱的……
在她旁边,一个犹太妇女亲吻着哭墙祈祷,失声哭泣。
回到广场,丁元英仍以哭墙为背景给她照了几张相,然后说:“祈祷是这儿的人生活的一部分,你说他们在祈祷什么?”
芮小丹说了两个字:“和平。”
丁元英问:“如果你是上帝,面对耶路撒冷你会怎么样?”
这次芮小丹只说了一个字:“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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