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救世主 (转载 15-21)

Posted on September 30, 2022 by

第十五章

1

古城看守所围墙高筑,高耸的监视塔和大门都站着全副武装的警卫,构成了一方圈禁罪恶的天地。刑警队的两辆警车停在看守所门口,队长雷剑峰和“马王黑恶集团案”专案组的成员来到看守所再次提审王明阳。芮小丹在丁元英的提示下经过三天的精心准备制定了一套审讯方案,今天担任王明阳的审讯员。
王明阳被狱警带进了审讯室,在专用的椅子上坐下,脸上那种冷漠的表情和镇定的态度与3天前似乎没有分别,他根本没有理会对面的女警官,他的目光毫无目的地停留在某个地方,似乎他思想早已经飘出这十几平方米的审讯室。
芮小丹平静地问道:“王明阳,给了你三天的时间考虑,想好了没有?”
王明阳还是自己的那个套路,沉默。
芮小丹淡淡一笑,说:“你我枪口指着对方脑袋的时候都没害怕,怎么现在害怕了?”
王明阳这才收回目光,正视着芮小丹的眼睛,以同样平静的语气说:“更正一下,不是害怕,是说了多余。”
芮小丹问:“何谓多余?能解释一下吗?”
王明阳慢条斯理地说:“我说不说都是杀头,杀一次头与杀十次头没有分别。但是,我能从你们的无奈中获得不出卖他人的道义感,如此而已。”
芮小丹说:“很好,这说明你还有自我认同的需要,这是人性的特征,如果你连这个起码的需要都没有,我就有理由对你作为人的属性提出质疑。”
王明阳冷冷地说了一句:“激将法,不算高明。”
芮小丹沉着地说:“我也更正一下,不是激将,是说你还值得对话。杀一次头与杀十次头的确没有分别,但同理,法律的操作对一次以上的死刑忽略不计,我们也并非必须要听你说什么。所以,决定你那点满足与失落的权力不在你手里。”
王明阳不屑地一笑。
芮小丹接着说:“我不否认你的口供对本案的侦破有参考价值,但法律机器的运转不以口供为条件。尤其具体到本案,你的口供对量刑和侦破已经没有质的意义。”
王明阳反问道:“那你坐在这里干什么?”
芮小丹平和而庄重地说:“法律对程序和内容要求极限的严谨,但对一次以上的死刑忽略不计。我坐在这里,是法律和人道对我的工作要求,一是量化极限,二是给你的灵魂找一块净土,让你的精神站着。”
王明阳嘴角露出一丝轻蔑的微笑,说:“女士,说话不要太狂了。执法是你的职业,你尽可以执法谋生,但是与我王明阳谈经论道,你还不够资格。别拿你的职业去拔高你个人的规格,让人轻看。”
芮小丹平静地说:“这里不是擂台,你我既不是斗智也不是比学问,而是讲理。”
王明阳淡淡地问道:“讲谁的理?”
芮小丹说:“讲你的理,讲强盗的逻辑,如何?如果你连强盗的逻辑都讲不出来,那么法律要求的严谨极限对于你就只能量化到此了。”
王明阳说:“强盗的逻辑,直接获取,冒险,刺激。”
芮小丹针锋相对地说:“这样讲,似乎你还算一条好汉。但我以为,强盗的本质是破格获取,破格获取与直接获取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你们没有自信与强者在同一个规则下公平竞争,这只能说明你是弱者,因为弱势文化所追求的最高价值就是破格获取。所以,强盗的逻辑从本质上讲是最懦弱的生存哲学。所以,你不算好汉。”
王明阳心里一惊,他脸上的表情却丝毫没有变化,他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这位年轻漂亮的女警官,她的语言一针见血直指事物本质,其丰富的学识和敏锐的思辩都不像是一般人,尤其不是一般女人所能具备。他不得不点点头,说:“同意你的观点。那么,你给我找的那块净土在哪儿?请你拿出来让我看看。拯救灵魂是《圣经》的买卖,但是《圣经》不能让我臣服。你是否想让我觉得,你比《圣经》还神圣?”
芮小丹暗暗松了一口气,话题到此她心里更加有底了,于是不动声色地说:“我是微不足道的,但你既然讲到了《圣经》,那我们就从《圣经》谈起。至少你的态度告诉我,你还没有读懂《圣经》,所以你没有权力评价《圣经》。”
王明阳一扫起初的轻慢,心理上已经认定这位女警官在学识上是同一级别的对手,值得辩论一番,于是认真地说道:“《圣经》的理由是:因信着得救了,上天堂;因不信有罪了,下地狱。用这种哄孩子、吓孩子的方法让人去信,虽有利于基督教的实践,却也恰恰迎合了人的怕死的一面、贪婪的一面。这样的因果关系已经不给人以自觉、自醒的机会,人连追求高尚的机会都没有,又何以高尚呢?”
芮小丹默默地看着王明阳,心想:以这个人的学识和素质,如果他不去犯罪,应该有一番作为,这样的人如果不是英雄,就一定是枭雄。
王明阳说完,等着芮小丹的回答。
芮小丹肯定了他的观点,说:“确实如你所说,如果神计划管理着人类历史的发展,那么饥饿、灾难、罪恶也该是神计划之中的事,所以人就有理由怀疑神是要拯救人还是要折腾人。如果神也是左手施舍的时候不让右手知道,那么全能的主就不需要这个永远的计划了,只需要以他的全能改变人性的罪性,注入人性的善性,人类就得以拯救了。但神没有这样做,神不想做无名救主,神需要报恩。”
当芮小丹在审讯室里与王明阳讨论《圣经》的时候,队长他们在监视室里全神贯注地看着审讯过程。赵国强一眼不眨地盯着显示屏自言自语道:“哎……有点门儿啊,平时真没看出来小丹还有这两下子。”
审讯室里,芮小丹与王明阳的讨论在继续进行。
王明阳说:“神是什么?神是根据人的需要造出来的。”
芮小丹说:“这就是《圣经》神学理论上存在的问题。《圣经》的教义如果不能经受逻辑学的检验,可能在实践上就会存在障碍。如果经受了逻辑学的检验,那表明神的思维即是人的思维,就会否定神性。换一种说法,神性如果附加上人性的期望值,神性就打了折扣。然而神性如果失去了人性的期望值,那么人还需要神吗?”
王明阳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问道:“既然你我的观点一致,而我又没有资格评价《圣经》,那么,你的资格又是从哪儿掉下来的呢?”
芮小丹平静地说:“《圣经》神学是关于人类精神的学说,是关于人的灵魂净化、升华,人的行为高尚、正典的学说。一味地攻击或捍卫神的真实性与否,都是愚昧的表现。前者没有理解基督教的历史价值和社会价值,后者没有理解基督教的真正境界。”
王明阳说:“人类历史必须要穿越宗教隧道,可以理解。但在当代历史条件下,《圣经》神学的社会价值在哪里?”
芮小丹说:“基督教的应许不以现实利益为交换,不参与社会利益的分配,这使得她能适应不同的生存空间,而她对信徒的道德要求无疑具有社会价值。”
王明阳轻蔑地问:“用哄孩子、吓孩子的方式?”
芮小丹说:“基督教相信,太高的道德平台需要太高的教育、太深的觉悟和太复杂的炼造过程,是一道靠人性本能很难迈进的窄门。于是,基督教便有了神与人的约,有了神的关于天国与火湖、永生与死亡的应许,让凡夫俗子因为恐惧死亡和向往天堂而守约。这是智与善的魔术,非读懂的人不能理解。但《圣经》告诉世人了,要进窄门。”
王明阳咄咄逼人地追问:“什么是窄门?”
芮小丹说:“不因上天堂与下地狱的因果关系而具有的极高人生境界,就是窄门。耶稣为拯救世人甘愿自己被钉在十字架上,是肉身的地狱,是灵魂的天堂。基督徒的得救缘于神的‘约’,缘于神的应许。但进不得窄门也同样缘于‘约’,缘于神的应许。窄门是基督道德理想的最高价值。”
王明阳无言以对,默默地看着芮小丹,眼睛里流露出钦佩的神色。
芮小丹说:“进了窄门,神立刻就会告诉你:我是不存在的,神就是你自己。但是,证到如此也并不究竟,神是什么?神即道,道法自然,如来。”
过了好一会儿,王明阳才惊叹地说了一句:“自愧弗如。”
芮小丹说:“《路加福音》里说:主啊,原谅他们,他们做的他们不知道。但此时此刻有一点你是知道的,你的生命需要一个让你的人性本能可以接受的句号。”
王明阳顿了一下,苍白地强调说:“好汉做事好汉当,我以生命赎罪了。”
芮小丹问道:“对一次以上的死刑,你拿什么赎罪?对于已经死去的亡灵和承受痛苦的生者,你拿什么赎罪?对于污染社会和败坏道德,你拿什么赎罪?”
王明阳说:“我讲了自己,就会连带出卖别人,这是一个心理问题,我的灵魂得到抚慰的本身就是我从这种出卖中得到的好处,我会看不起自己。”
芮小丹说:“出卖与背叛是两个概念。如果你是背叛邪恶,上帝都会加冕这种背叛。如果你的老大对一个将死之人清洗一下灵魂都不能理解,这种老大不评价也罢。现在摆在你面前的一个是无视江湖义气,一个是无视人性的尊严,你自己权衡。拿根稻草当柱子去支撑灵魂,至少让我觉得你对你的学识和智商不够尊重。”
王明阳沉思着,没有说话。
芮小丹说:“还人性一个清白,还社会一个公理,你的灵魂就得救了。”
王明阳问:“将死之人,得救了又有什么意义?”
芮小丹说:“一小时、一分钟都有意义。哪怕只有一分钟,人字就有尊严了,上苍会赐你带着一颗纯净的心走进你灵魂的天国。”
王明阳故意以一种无赖的口吻问道:“如果我无视这些,就是不说呢?”
芮小丹盯着他的眼睛,用极其平静的口吻说:“文明对于不能以人字来界定的人无能为力,我除了鄙视和震惊,不会再有第三种反应。人的法则是,一颗阴暗的心永远托不起一张灿烂的脸,这不是卫道士的说教,这是人性。”
王明阳茫然地问:“天国在哪儿?”
芮小丹庄重地说:“天国在你心里。”
审讯室里的场面在审案过程中并不多见,几乎感觉不到审讯的气氛,更像是两个人在谈心。无论是王明阳的表情还是芮小丹的表情,都看不到对抗的成分。
王明阳折服了,有了一种欲将解脱的欣慰感,真诚地说:“感谢上帝让我打你的那一枪是颗臭弹,谢谢你给了我一块净土。”
芮小丹说:“想抽烟吗?我听说你抽三五烟。”
王明阳尴尬一笑说:“我有自知之明,算了。”
芮小丹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包三五牌香烟和一只打火机走到王明阳跟前,递给他一支烟并给他点上,又回到座位。
王明阳说:“谢谢。”
芮小丹说:“不谢,这只是我对忏悔的人表达一种态度。”
王明阳点燃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平静地开始了自己的叙述。监控室里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录音、录像设备在工作。
监视室里,队长皱着的眉头已经舒展开了,他已经看到了满意的结果,轻松地将身体靠在椅背上,说:“我就不信,这丫头一夜就成精了。”
这次提审连续进行了8个小时,芮小丹和王明阳都没吃中午饭,当芮小丹走出审讯室的时候,已经是下午4点多钟了。

2

芮小丹下班后没有马上去找丁元英,而是一个人沿着碧水河与大街之间的林阴小道独自漫步,她走了一段,在河边的石凳子上坐下,望着缓缓而流的河水凝神。
她在思考:他怎么知道哪支股票会涨?他怎么知道韩楚风打赌会输?他怎么知道王明阳会开口?如果说饮酒对诗、指定股票只是才气,那么给王明阳找一个忏悔的理由就没那么简单了。她不记得词典或辞海里有过“文化属性”这个词条,从字面上理解该是某种文化的性质、特点,她似有所悟,却又不得其解,而这个陌生的词已经引起她的注意,正是这个陌生的“文化属性”让丁元英从欲望沉浮的名利场来到古城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他是一个现实到不能再现实却又与现实格格不入的矛盾体。
她脑海里再次浮现出肖亚文说过的那些话:是魔、是鬼都可以,就是不是人……以我的智力,我理解不了这种人……他想一个人清静清静……他的每一个毛孔里都渗透着对世俗文化的居高临下的包容……丁元英这种人对女人没有意义,是女人就有贪嗔痴,没有贪嗔痴的女人是天国的女人……
她在河边想了很久很久,做出了一个连她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的决定。
她搭乘公交车先来到维纳斯酒店,此时正是夜幕降临的时候,酒店刚刚开始进入上人的高峰期,只见欧阳雪站在酒店门口和一位熟人在说着什么。欧阳雪见芮小丹来了,与那位熟人紧说了几句,那人就走开了。
欧阳雪上前说道:“这几天你真忙呀,连个电话都没有。”
芮小丹说:“恋爱了。”
欧阳雪惊讶地睁大眼睛说:“啊?这么大个事,怎么没跟我说一声?”
芮小丹笑笑说:“都死去活来了,能顾得上吗?”
欧阳雪说:“嗨,是我不识相了,第一时间得多忙啊,是顾不过来。”
芮小丹说:“我来开车,出去办点事。”
欧阳雪说:“那辆宝马呢?”
芮小丹说:“那种车是我能开的吗?”
欧阳雪从衣袋里拿出汽车钥匙递给她,说:“几天没见你了,吃了饭再走吧,你把恋爱经过跟姐姐汇报汇报,现在已经到饭点儿了。”
芮小丹笑道:“改天再向姐姐汇报,我已经和元英约好了一起吃晚饭。”
欧阳雪说:“哎哟……都元英、元英的叫上了,好嘛!”
芮小丹问:“如果股票真的挣钱了,你有什么打算?”
欧阳雪说:“那还用打算?先把这辆破车换了。这次说什么也不能再买二手车了,让人家笑话。你是不是有想法?”
芮小丹说:“元英整天这么闲着,得给他找点事干。古城不是他的久留之地,我也没奢望天长地久,让他干点事将来是个念想,有件事牵着也能多留他些日子。”
欧阳雪说:“这才刚恋爱就盘算分手的事,太恐怖了,那还恋什么爱呀?再说,他连私募基金都不做了,你还能让他做什么?”欧阳雪特别加重了一下“你”字的语调。
芮小丹往汽车跟前走了几步,打开车门,转过身说:“如果可能,我想就着王庙村那个茬儿让他出来干点事。”
欧阳雪惊讶了一下,脱口而出:“扶贫?”
芮小丹更正道:“不是扶贫,是搭冯世杰扶贫的车干点事,我知道该怎么做。”
欧阳雪说:“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你想筹多少钱?”
芮小丹说:“看股票能挣多少,也看你能借给我多少,但是有一个底线,借你的钱不能超过我的酒店股份,必须是我能赔得起的数。我父亲的钱就先不管了,父女关系总有点耍赖的资本。我管不住自己,就想贪一回。”
欧阳雪不解地问:“贪什么?钱?”
芮小丹说:“贪心。”
欧阳雪更疑惑了,说:“你这种人……会贪心?”
芮小丹笑了笑,说:“你要是换车,新车就别再算酒店的了,算你个人的。这辆旧车也别卖了,也算我个人的,分红的时候再扣我两万块钱。宝马不是咱们这阶层能开的车,元英在古城,有可能的话我还是想有辆车,有空带他出来溜达溜达。”
欧阳雪说:“这车买的时候才4万,都开3年了还值4万哪?我看拿到车市上有没有人要都难说,你就让你那宝贝疙瘩坐这破车?”
芮小丹说:“到了我这儿,他就是穷人家的孩子了,有车坐就知足。”说着,她坐进车里发动着车,向欧阳雪招了一下手示意要走了,然后关上车门一踩油门发动汽车。
这时,欧阳雪忽然喊了一声:“小丹!”
芮小丹闻声随即一脚刹车站住,打开车门问:“怎么了?”
欧阳雪迟疑了一下,走过来扶着车门说:“小丹,这是不是就算开始了?”
芮小丹不解地问:“什么开始了?”
欧阳雪说:“从现在起咱们就算到了岔路口,以后就越走越远了。”
芮小丹心里一颤,这其中既有某种心绪的共鸣,更有一种亲情的感动。她刻意不经意地一笑说:“天!你想哪儿去了。”
一个“天”字驱散了欧阳雪眼神里的几许忧虑,她也笑了。

3

汽车在夜幕下的街灯里穿行,不多久就到了嘉禾园小区。芮小丹把车开到楼下,这才给丁元英打电话让他下楼。
丁元英下楼,见芮小丹站在汽车旁边用一种沉静而思虑的神态看着他,以为是对王明阳的审讯失败了,走过去说:“失败是常事,是我判断上有错误,不是你的错。”
芮小丹没有说话,默然打开车门坐进车里,等丁元英也上车了,她却没马上开车,而是扶着方向盘沉静地说:“元英,你是魔,是极品混混。”
丁元英明白了,说:“你要是真把这事看玄了,那就当真会出魔了。”
芮小丹说:“神是道,道法自然,如来……这些连我自己都没明白的东西居然就把王明阳给蒙住了,你不止是会扒拉铜板,还会扒拉灵魂,现在我才知道你离我有多远。”
丁元英摇摇头,回应给芮小丹一个断然的否定,说:“今天你既提到魔,我就跟你说句鬼话。你不知道你,所以你是你,如果你知道了你,你就不是你了。”
芮小丹沉静的神态丝毫没有因为丁元英一句让她根本听不懂的话而有所改变,既然是知道就不是,那就是不可知、无须知,也就更不必知道这句话与两人的距离究竟存在什么逻辑关系。她停顿了几秒钟,平静地问:“元英,我可以跟你要个礼物吗?”
丁元英问:“是我能做到的吗?”
芮小丹说:“那点事,只要你想,你就能。”
丁元英说:“那就没有问题了。”
芮小丹不再说什么,开车走了。
汽车驶出市区,下了环城路上了乡间的小柏油路。一轮明月挂在苍穹的边缘,银色的月光铺满了大地,照着这条绵延的小路。秋夜的星空晴朗透明,淡淡的白云像水波一样轻柔荡漾,很美。芮小丹不时地侧脸看一眼丁元英,心里充盈着忐忑的温馨。
丁元英终于忍不住问:“这是去哪?”
芮小丹说:“到了你就知道了。”
芮小丹凭着记忆穿过了一个又一个村庄,汽车开到了王庙村的村头停下,她自己下车四处眺望了一番,又沿着一条田间小路将汽车开上了河边的防洪堤上。
丁元英下车,站在高高的河堤上望着不远处的村庄问:“这是什么地方?”
月亮高照,柔和的月光把村庄笼罩在一片银黑的色调里,显得有些轮廓模糊。微风徐徐吹过,弥漫着一股田野特有的清新的气息。
芮小丹指着前方的村庄说:“这个村叫王庙村,是冯世杰的老家,有一百多户人家,是这个贫困县里最贫困的村子。这就是我跟你要的礼物,在这儿给我写一个神话。”
“神话?”丁元英一怔,在脑子里品味这两个字。
芮小丹说:“古城是留不住你的,我也没奢望天长地久。你给我留个念想,让我知道你曾经这样爱过我,我曾经这样做过女人,别让我把记忆都留在床上。”
丁元英沉思了片刻,说:“金银珠宝,不足以点缀你这样的女人。”
芮小丹轻轻摇摇头,淡然地说:“我没那么尊贵,我还没有清高到可以不谈钱,所以我努力工作养活自己。如果为钱,我会赤裸裸地在床上跟你要,不用跑到这儿跟你扭捏。跟你要汽车洋房,糟蹋你了。”
丁元英看了看芮小丹,眼神里投过一缕疑惑。
芮小丹问:“你知道你身上什么东西让我心动了?”
丁元英尴尬地说:“那个东西怎么好意思说呢。”
芮小丹一笑说:“想哪儿去了?低俗。”然后静静地说,“你身上有一种残酷的美,我愿意远远站在一边看着你,可你连私募基金都放弃了,还能对什么有兴趣?”
丁元英面无表情,下意识地将手伸进衣服口袋里去摸烟和打火机。烟和打火机都在芮小丹下车的时候装进了包里,她拿出来递给他。河堤上有风,丁元英用双手捂着打火机点上一支烟,默默地抽着,默默地望着眼前的村庄,脑子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芮小丹说:“要做事就需要资本,如果股票真能赚到一倍以上的钱,我用酒店股份抵押至少能向欧阳借30万,我借父亲的钱先不还,再加上这个钱一倍以上的增值,理论上这一块你就有70万可以支配,这是个能赔得起的基数。即便股票略有亏损及时出逃,也能筹集到50万。钱多你想钱多的干法;钱少你想钱少的干法。我有工作,能养活自己,如果你真是扔块馒头就行,我连你也养活了。”
丁元英抽着烟思索了一会儿,说:“这世上原本就没什么神话,所谓的神话不过是常人的思维所不易理解的平常事。”
芮小丹说:“真是神的神,还神吗?但是如果要把几十万挨家挨户都发了,你吩咐我去做就行了,不必劳你大驾。按你的逻辑,王庙村这么穷应该是文化属性的必然产物,但是如果一个神话改变了这里,那你就得告诉我这又该是什么文化属性。”
丁元英仍然长久地沉思,等那支烟抽到只剩下1/3的时候,他侧身向前挪了半步将芮小丹搂在怀里,抚摸着她的长发说:“聪明如你的女人,不多。奢华如你的女人,也不多。谢谢你这么在我。”
芮小丹心里涌起一股温柔,她把脸贴在他的胸前,说:“我就是在乎你,这事往最坏里说也能把你多留些日子。”
丁元英拍了拍她的头,换了一种轻松的口吻问:“拿了人家多少好处?”
芮小丹忍不住笑了,抬起头说:“一袋枣和一袋花生,还吃了人家一顿饭,但是我没那个觉悟,谁都别往这上面贴金。如果你有这个觉悟,那就另当别论了。”
丁元英说:“如果条件允许,这件事可以尝试,但肯定是个错误。”
芮小丹问:“为什么?”
丁元英说:“无论做什么,市场都不是一块无限大的蛋糕。神话的实质就是强力作用的杀富济贫,这就可能产生两个问题,一是杀富是不是破坏性开采市场资源?二是让井底的人扒着井沿看了一眼再掉下去是不是让他患上精神绝症?”
芮小丹说:“这事客观上毕竟是扶贫,难道扶贫还有错吗?至于市场竞争,凡是合法的就是社会可以接受和允许存在的。先别去假设多么高的道德,站在一个警察的立场,这个社会只要人人能遵守法律就已经非常美好了。”
丁元英扔掉那个将要燃尽的烟头,意味深长地说:“行,先了解了解情况。”
芮小丹觉得,虽然此刻只是远远地在谈一种意向,但是“杀富济贫、精神绝症”这些词似乎已经让她嗅到了一股“招招见血、剑剑封喉”的寒气,或许这就是竞争?这就是人们所常说的商场如战场?
她挽住他的胳膊一伸手打开车门把他塞了进去,自己随即也上了车。临走时她又往车窗外看了看,那眼神似乎在说:今天是历史,这条河堤就是见证。

第十六章

1

古城人民路靠近西郊,这里集中了大大小小的五金电器和汽车维修门市,还有几家中小型的生活用品超市。冯世杰的汽车美容店在人民路的南端路东,主要经营汽车美容,也兼营汽车电路修理、安装汽车音响、充气补胎等杂项。
这天下午,汽车美容店的门前停着几辆汽车,几个身穿统一橘红色工作服的小伙子有的洗车、有的给汽车上蜡抛光。冯世杰也穿着与员工一样的工作服,只是他的工作服显得更旧一些,衣服上沾满了怎么也洗不掉的斑点油渍,他正在修理一辆黑色奥迪轿车的电路,两只手上都是油污。
这时,一辆桑塔纳警车开过来,冯世杰习惯地停下手里的活儿上前迎客,却忽然愣住了,从车里下来的不是顾客,而是身着警服的芮小丹。一种直觉的东西在他心里微微颤了一下,他热情而又拘谨地上前说道:“芮小姐,你可是稀客呀。”
芮小丹寒暄里包含着询问,随和地问道:“挺忙的吗?”
冯世杰谨慎地答道:“还行,不是很忙。”
芮小丹直截了当地说:“如果你对王庙村那件事还有兴趣,下午有时间可以去找丁元英谈谈,他在家里等你。他已经搬家了,现在住嘉禾园小区,这是地址。”她把一张早已准备好的纸条递给冯世杰。
冯世杰伸手接过来,他的手立刻在纸条上印上了一块黑黑的油渍,他看了一下地址,意识到这实际上是一个预示着某种可能性的信息,于是连声说:“谢谢你,谢谢!”
芮小丹笑笑说:“别谢我,我没那么仗义。”
冯世杰愣了一下,尴尬地说:“呵,看你这话说的。”
芮小丹说:“我还有工作,就不打扰了,你忙吧。”说完她上了车,向冯世杰做了一个告辞的手势,开车走了。
冯世杰走到屋里把纸条放在桌上,拿起桌上的一团棉纱擦了擦手上的油污,点上一支烟坐在桌子旁边愣神,好像要从缭绕的烟雾中寻找答案。“谈谈”无疑是一个信号,意味着可能存在的机会,意味着仅仅通过一个人就可以获取与这个人的能力和社会阶层所连带的许多东西。也正是因为如此,这次谈话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想了一会儿,他拿起电话拨通了叶晓明的手机,先寒暄了一句:“忙什么呢?”
叶晓明说:“我和刘冰在音响店里,人家要动工装修了,通知我把货底拉走,我正要给你打电话呢,我想把货底先放你店里行吗?”
“行啊。”冯世杰答应过又问:“你找车了吗?”
叶晓明说:“我呆会儿叫辆出租车拉过去。”
冯世杰说:“花那个钱干啥?我马上让车过去,我也正找你有事呢。”
叶晓明问:“什么事?”
冯世杰说:“刚才芮小姐来过了,丁先生约我下午去谈谈。”
“哦?”叶晓明颇感意外,仅从语气就能让冯世杰感觉到他对这个信息的关注,他停顿了一下说:“能谈就是好兆头,不可不当真,也不能全当真。”
冯世杰说:“所以找你合计合计,见面再说吧。”
挂了电话,冯世杰出来把车钥匙递给一个正在洗车的小伙子说:“小张,你到叶晓明店里把他的货底拉回来。”
小伙子把手里的高压洗车水枪交给别人,开上吉普车走了。
冯世杰又回到屋里,在库房打量了一会儿,腾出一块地方,这才又出去继续修车,心里却还在想着跟丁元英见面的事,同时也在琢磨刚才芮小丹那句“别谢我,我没那么仗义”的话,那是什么意思呢?他想来想去也没想透亮。

2

雅风音响行门前停着一辆承租方的蓝色双排座小卡车,几个民工有的从车上往下卸装修材料,有的正在拆卸原先门头上木头的支架,那块白底蓝字的“雅风发烧音响行”招牌已经被拆下来扔在了一边。大门右侧地上放着一些音响器材,叶晓明和刘冰一趟趟地从里面将那些音箱、功率放大器等东西搬出来放在门口。
小张开车过来了,把车停在双排座小卡车的后面,下车走向叶晓明。
叶晓明对刘冰说:“你和小张先装车,屋里剩那点我自己就行了。”
店里的民工已经开始清理墙壁了,叶晓明抱着最后两台VCD机向外走,抬头看见墙上写着的那行红字“誓为完美主义音响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他不由自主地怔住了,只见尘屑飞扬之中,那行红字在装修工人的清除下变得支离破碎了,他的心像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猛刺了一下,一股酸楚的滋味哽在胸腔。他嘴角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而那些原本充满豪情和悲壮的字符在这一刻似乎也变成了一种无言的嘲讽。
他赶快走了出去。
东西已全部装上了车,刘冰在车上接过叶晓明手里的机器放好。叶晓明跟站在门口的新店主握了握手,说了几句生意场上的客套话,上车了。关车门的时候不知是无意还是因为失落,用力大了一些,车门发出嘭的一声闷响。
刘冰知道他心情不好,为了缓和气氛便开玩笑地说:“嗨,嗨,哥哥,就算世杰是修车的咱也不能这样呀。”
汽车开动后,叶晓明摇摇头感叹道:“玩高雅的钱不好挣啊。”
“呵呵,可谁不想玩高雅呢。”刘冰应了一句,然后问道:“啥事好兆头了?”
叶晓明说:“就是你买他唱片的那个人,约世杰去谈谈。”
“哦——”刘冰半疑半惑,说:“这人都穷得卖唱片了还能有什么实力?他没少到我店里送唱片,我怎么就没看出来他是个人物?”
叶晓明心不在焉地说了一句:“你实在,除了钱看什么都没价值。”
汽车不一会儿就开到了汽车美容店,冯世杰还在修车,停下手里的活儿走过去对开车的小张说:“卸车,地方我已经腾出来了。”
店里的人多,大家七手八脚就把货物搬进了屋里。卸完车,叶晓明和刘冰到水龙头跟前洗了洗手,然后来到冯世杰修车的旁边。
刘冰往发动机位置看了一眼随口问:“啥毛病?”
“起动机坏了。”冯世杰答了一声,寒暄道:“你咋闲了?”
刘冰说:“闲啥?给晓明帮忙呗。”
叶晓明说:“他那儿又没生意,呆着也是呆着。”
冯世杰转入正题说:“依你看,见了面该谈点什么?我心里真没个谱。”
叶晓明说:“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发烧友的心是相通的嘛,音响爱好搭台,招商引资唱戏,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以诚相待呗。”
冯世杰说:“我还不知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可咱多少得有点想法吧?要是让你去王庙村帮农民种地,你去吗?”
叶晓明说:“还搞音响啊,咱不就是爱好这个嘛!他问你什么你就如实说什么,咱要有钱有势还用打他的主意?”
刘冰站在一边留心听着,生怕漏掉了哪句话。
冯世杰低着头把电路上的几颗螺丝上好,顺手将扳手放到保险杠上,抓起一团棉纱擦了擦手上的油渍对刘冰说:“帮个忙,上去发动一下试试。”
刘冰没上车,只是拉开车门把身子探进去,摸了一下排档杆确定在空档位置上,这才拧动车钥匙发动汽车,很顺利地就发动着了。
冯世杰从口袋里拿出香烟递给刘冰一支,自己也点上一支,对叶晓明说:“这事我刚才也琢磨了一会儿,我觉得最好咱俩一块儿去。”
叶晓明说:“人家是约你谈,又没约我,我去算什么?”
冯世杰说:“丁先生是什么人你比我清楚,这时候再扭捏你觉得有意思吗?我一个人也容易冷场,有你在场,这事成不成的以后都没啥可说。”
叶晓明想了想说:“那就……晚一会儿去,赶个饭点,请丁先生出来吃顿饭,成不成的也是个礼儿嘛。”
冯世杰这才觉得心里有点踏实了,说:“我去洗洗手换件衣服,先送刘冰回去,咱再出去转转找个合适的饭店,时间也就差不多了。”
刘冰说:“你们忙,不用管我,我就在这儿等着听信儿,晚上我请你们吃宵夜。”
叶晓明瞟了刘冰一眼说:“哪儿跟哪儿呀?八字还没一撇呢。”
冯世杰也笑笑去屋里洗手换衣服了。

3

下午5点多钟将近傍晚的时候,冯世杰和叶晓明一起来到了丁元英的新居。毕竟在此之前有过接触,彼此之间并不显得有多少陌生。
丁元英请他们进屋落座,给他们递烟泡茶,几句寒暄过后他说:“我是外乡人,咱们萍水相逢都是音响的缘分,用圈里话说都是发烧友,如果我这人还能有点用处,那就挺好。套话咱们不讲了,有什么就说什么。”
叶晓明尴尬地一笑说:“丁哥这么直爽,反倒让我们不好意思了。我们俩刚才转了转找了一家餐馆,想请丁哥吃顿饭。”
冯世杰注意到叶晓明是用“丁哥”称呼丁元英,这要比用“丁先生”更有人情味,而这时候再用“丁先生”就显得生分了。于是他也沿用了这个称呼,说:“上次在晓明的店里是我失礼了,当时就想请丁哥吃饭,没想到不但没请成,反倒是白吃了一顿,所以今天丁哥无论如何得给个面子。”
丁元英说:“我得知道这档子事的深浅。”
叶晓明说:“嗨,丁哥说哪儿去了!其实也没啥,就觉得丁哥是高人,想请丁哥给指条道儿。我和世杰都喜欢音响,能混的话还是想在音响方面混呗。”
冯世杰憨厚地一笑说:“我的想法芮小姐都知道,想必已经告诉丁哥了。”
丁元英沉思了片刻,说:“如果你们不忙的话,这顿饭还是我来请,买几个小菜咱们去王庙村,先四处走走,再叫上几个人喝酒聊天。”
叶晓明立刻明白了丁元英的用意,犹豫了一下说:“丁哥要去,那就去吧。”
冯世杰马上掏出手机说:“我给家里打个电话,让他们准备一下。”
丁元英摆摆手制止了他打电话,站起来说:“聊天准备什么?随便点。”
3个人下了楼,冯世杰紧走几步为丁元英打开车门,汽车出了嘉禾园小区后向东拐了个弯,丁元英在小吃一条街买了一箱啤酒和一些卤鸭、腐竹、花生米之类的下酒小菜,然后驱车去了王庙村。当他们来到王庙村的时候,夕阳已经沉到了地平线以下,只留下最后一抹余晖在遥远的天际,这个小小的村庄在夕阳的余晖中呈现出一种远离现实的沉静,沉静之中又隐藏着一派破败的凄凉。
冯世杰开着车熟练地在窄得勉强能容一辆车通过的小胡同里穿行,车开到冯世杰家的院门前停下。冯世杰的父母已经吃过晚饭,正在院子里跟两个来串门儿的亲戚坐着说话,见儿子带着客人回来,忙站起来迎接。叶晓明搬着一箱啤酒、冯世杰提着一塑料袋小菜与丁元英一起进了院子。叶晓明和冯家很熟,跟两位老人打过招呼就把啤酒搬到厨房去了。
冯世杰把丁元英介绍给父母,说:“爸,妈,这是我朋友丁哥。”
丁元英礼貌地称呼道:“大叔、大妈。”
冯世杰把手里的菜交给母亲,说:“妈,我们还没吃饭呢。”
冯母接过菜说:“你们先坐着说话,我这就去做饭。”
那两个串门儿的亲戚要走,冯世杰叫住了其中那个年轻人,说:“国正,你去把志明和铁军叫来,咱几个陪丁哥喝酒。”
周国正答应着走了。
冯世杰对丁元英说:“丁哥,趁这会儿没事出去走走?”
叶晓明说:“我就不去了,我在这把酒菜摆上。”
于是,丁元英跟着冯世杰出了冯家院子。王庙村有100多户人家,村里也只有两条十字相交的主街道。他们沿街漫步,冯世杰在向丁元英介绍村里情况的同时,也不时地回应一些跟他打招呼的乡亲。两个人没用多长时间就把村里转了一遍,这时候天色已经黑下来了,丁元英看到的是街上有几盏昏黄的路灯亮着,是坑洼不平的路面、东拉西扯的电线和破旧的老房子,情形跟芮小丹形容的基本一致。
转完了街道,冯世杰特意把丁元英带到几乎闲置的村民委员会、废弃的小学校、基督教堂和那间不久前曾经给芮小丹做过音箱的木工作坊。丁元英对王庙村的地形村貌、人口状况和经济状况有了一个初步的了解,他对男人娶不起媳妇和孩子上不起学之类的情况并不感到稀奇,但是有些人家居然穷到连一年四元钱的水费都交不起,这让他感到吃惊。
返回冯家的路上丁元英问:“这村子里有没有在哪方面有技术专长的人?”
冯世杰答道:“不多,能说得上话的就更少了。周国正、吴志明和李铁军几个人会点木匠活儿,志明的技术好一点。国正以前在县里的翻砂厂干过,后来厂子倒闭就回来了,就是你刚才在院子里见到的那个小伙子,听说技术不错,当时在厂里是生产骨干。再有就是村东头的刘大爷以前在古城机械修造厂干车工,早就退休了,现在也是在家里种地。”
丁元英问:“这几个人跟你都是什么关系?”
冯世杰回答:“远近都沾点亲,农村差不多都这样。丁哥的意思我明白,我说的这几个人都是我很了解也比较说得来的人,都是实实在在的庄稼人。”
丁元英点点头,说:“一会儿把刘大爷也请来。”
回到冯世杰家,吴志明、周国正、李铁军几个人已经到了,院子里西厢房的房檐下挂了一只灯泡,光线虽不是很亮堂,但喝酒聊天是够用了。当院摆了一张圆桌,啤酒、酒杯和下酒小菜也已经摆好。
冯世杰给丁元英一一做了介绍,然后对李铁军说:“铁军,你去把刘大爷请来。”
“哎。”李铁军答应一声,马上就去了。
几个人围桌而坐,但谁也没有动筷子。冯世杰说:“丁哥,咱先喝吧,不用等了。”
丁元英拿出烟给每人递了一支,说:“不忙,等等刘大爷。”
大伙儿抽着烟闲聊,过了十多分钟李铁军把刘大爷请来了。刘大爷60多岁,头发已经花白,微微有些驼背,但身板很硬朗,穿着一件灰布衣裳,黑黝黝的脸上刻满了皱纹,眉宇之间透着一股庄稼人的朴实,几乎看不出是从工厂里退休的老工人。丁元英礼貌地站起来与刘大爷打招呼,给老人让座。
冯世杰等人都坐齐了,端起酒杯说:“丁哥是我朋友,今天能到家里来我特别高兴。丁哥想找人喝酒聊天,我就把大伙儿请来了,没别的意思,喝酒闲聊,能喝的多喝,不能喝的少喝,喝好就行。来,先干一杯。”
大家纷纷举杯,一场不寻常的喝酒聊天就这样在一个农家小院里开始了。
丁元英给刘大爷倒酒,说:“大爷,身子骨挺好?”
刘大爷用粗糙的大手拘谨地扶着酒杯表示礼貌,说:“还行,庄稼活儿还能干点儿。”
丁元英像唠家常一样问:“听说刘大爷是车工,干了多少年头?”
刘大爷说:“从16岁学徒一直干到退休,干别的咱不会,没文化。”
丁元英又问:“咱村的地够种不够?”
李铁军插了一句,说:“人均还不到两亩地,够啥?”
吴志明一杯啤酒下肚话头就来了,放下筷子说:“够种又能咋样?就算有地,现在种地哪还有赚头,这费那费一扣,能落个填饱肚子就不错了,真不如出去打工。”
李铁军摇摇头说:“我出去打了3年工,落住啥了?你也得能找到活儿呀,就算找到了活儿你也得能拿到工钱哪,等好不容易拿到了工钱,路费吃住一除你还能剩几个?打工的太多了,你要找不到活儿还得往里赔呢。”
半天不吭声的周国正冒了一句:“妈的,一膀子力气没地儿使,这是啥事呀。”
丁元英问道:“世杰说你在县里的翻砂厂干过,那厂子为什么关了?”
周国正不屑地一笑说:“县里的国营翻砂厂生产普通农机具怎么能跟人家私人的翻砂厂竞争?又不是精密铸造,也不是高技术,人家私人当院搭个棚立个灶,凑个一两万块钱就干上了。国营厂的摊子多大?本来就是当官儿的多干活儿的少,干活儿的再出工不出力,你想那会是啥成本?谁来买你的东西?不关门才怪呢。”
冯世杰见丁元英只顾聊天没动筷子,就说:“丁哥,别光顾着说话,吃点东西。”
丁元英吃了几口菜,喝了一口啤酒,接着又跟大家东拉西扯地聊。
……
这天晚上酒桌上的气氛很热烈,大家围绕着农村的现状、各自的家庭、各人的苦恼以及思变的愿望等等话题谈了很多,丁元英从大家无拘无束的牢骚、议论和无可奈何的叹息里了解到了许多情况,离开王庙村回到古城的时候已经是夜里11点多钟了,冯世杰把丁元英送回嘉禾园小区,一直送到楼下。
丁元英在楼下临分手时说:“想干什么和能干什么是两码事,得根据条件判断,但有一点现在就可以肯定,无论从哪儿拉资金都会有个投资方的风险控制和资本权利问题,如果与你们的期望距离太大,现在的工作可能就没有意义。”
叶晓明问:“丁哥的意思是不是说投资方需要控股?”
丁元英说:“投资方至少应该持有51%有的股权,以保证投资方在决策权上最大限度规避投资风险,在这个基础上才有可能给你们的股份垫资,或者叫借给你们资金入股,这就意味着无论给你们垫资多少,你们的股份总和不会超过49%,我不知道这会与你们的期望值有多大距离。”
冯世杰立刻表态说:“这还想啥?求之不得呢!”
叶晓明说:“我也没意见,起码有资金、有事业了。”
丁元英点点头,说:“我对音响市场的情况不了解,这几天先到网上看看,你们也把掌握的资料汇总一下送来。股份的事怎么分配,你们商量着拿个意见。”
叶晓明说:“好,我们商量商量。我那儿有不少资料,明天我收集一下给送来。天太晚了,丁哥早点休息,我们也回去了。”
丁元英等他们上车走了,这才上楼去。

4

从嘉禾园小区出来,两个人的情绪都处在一种亢奋状态,丝毫没有觉得困倦,一种近得几乎可以触摸到的希望在他们的心里升腾,此时的心情就像秋夜的星空明朗而悠远。
午夜时分,大街上的车辆已经稀少了,冯世杰驾车行驶在通畅的马路上,眼看前面快到一个路口了,问道:“我是送你回去还是到我那儿再聊会儿?”
叶晓明说:“回去也睡不着,去你那儿再聊会儿。”
冯世杰说:“都快12点了,你说刘冰会不会还在店里等着?”
叶晓明说:“可能会,这种事要搀和就得赶第一时间,不用谁去教。”
果然,汽车驶入人民路不久冯世杰就远远地望见汽车美容店的大门敞开,店里店外灯火通明,刘冰和两个店里的小伙子坐在门口闲聊。刘冰显然一直注意着从正面方向驶过来的汽车,当他确认冯世杰的车过来了便马上起身到路边等着,其心情不言而喻。
汽车在路边还没停稳刘冰就凑到车窗前问:“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谈得咋样?”
冯世杰拉上手刹说:“陪丁哥去了趟王庙村,可能有戏。”
叶晓明说:“你就一直在这儿等着?”
一句“丁哥”的称呼已经让刘冰感觉到几分事态,他加重语气说:“我哪敢走啊?说好了请你们吃宵夜。”
冯世杰看了看叶晓明,说:“在那儿光顾说话了,其实晚上还真没吃啥。要不咱到夜市找点啥吃的?总比在这儿干坐着强。”
叶晓明说:“行啊,不过先说好了,我请客。”
刘冰立刻敏感地质问:“你什么意思?”
叶晓明笑笑说:“我害怕。”
冯世杰吩咐两个员工关门休息,3个人又开车来到南华街夜市。
南华街夜市正是热闹的时候,各种食物的香气在微凉的风中飘荡着,摊主一边大声向过往的行人招揽生意,一边熟练地掂着手里的炒瓢,油锅里哧哧拉拉的响声和呼呼腾起的火苗显得格外地引人食欲。
他们在一个家常小炒的摊位坐下,点了两个凉菜、两个热炒和三瓶啤酒。
刘冰问:“咋样啊?说说。”
冯世杰点上一支烟抽了一口说:“丁哥去村里看了看,跟村里的几个人聊了聊,刚才送丁哥的时候在楼下谈到了股份的事,就这些。至于干啥现在还不好说,丁哥现在主要是了解情况,总归是和音响有关系。”
菜上齐了,刘冰倒上啤酒喝了一口,说:“咱们可都是一个圈儿里的弟兄,这么多年的交情了,有什么好事可别忘了给兄弟留口汤喝。”
叶晓明说:“不敢喝你的酒就是怕这个,咱是找人家帮忙,八字还没一撇呢,干啥也不知道。你跟丁哥这么熟,真想掺和这事,你觉得我们替你去说合适吗?”
冯世杰说:“就是,要说还是你和丁哥最熟,再拐个弯就拿捏了。”
刘冰喝了半杯啤酒,吃了口菜,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要说服谁,念叨说:“我对丁哥说不上有恩起码也算帮过他,不管啥原因吧,他在做难的时候我帮他卖过300多张唱片,等于帮他变现了1万7千多块钱呢。”
冯世杰和叶晓明都笑了起来,笑的意思不言而喻。冯世杰说:“你要跟丁哥说这个就有点不着调了,你那也叫帮忙?做生意都显黑了点。”
刘冰也觉得这话说得有些不着调了,嘿嘿笑了笑。
叶晓明一边慢条斯理地吃着喝着,一边说:“不管干什么,也不管事大事小,钱不够人家可以给咱垫资,但是出大头资金的这一方得控股,咱们这边总共只有49%有股份,多个人头就多分出去一份。”
刘冰拱手抱拳说:“兄弟明白!兄弟明白!”
叶晓明说:“你要是真觉得没底,我给你支个招儿。你也学学世杰,去找芮小丹,毕竟都是古城人,好说话。”
刘冰满腹疑虑地说:“人家是干啥的?咱能够着跟人家说话?再说她把丁先生在我那儿的唱片都收购回去了,对我肯定没好印象,我找她帮忙能行吗?”
冯世杰说:“芮小丹不是那种小度量的人,虽然她不一定会管这事,但是我觉得你从她那儿走走过场都管用。”
刘冰说:“我觉得,只要是你们俩想干的事肯定错不了。我那店盘出去差不多也能有三万块钱,如果算我一份,我把店里的钱都投进来。”
冯世杰说:“你那店再开下去连个桌子腿都剩不下了。”
叶晓明沉思了一会儿,问道:“世杰,这事要是当真干了,你打算出多少钱?”
冯世杰不假思索地说:“事是我挑的,有多少出多少呗,我估计能有个十几万吧。人家是帮咱做事,咱要是留一手就不地道了。”
叶晓明点点头说:“是啊。可我手里那点钱加上货底也就六七万,拿不出手哇,也不知道人家这种高人一出手得是多大个摊子。”
冯世杰冲着叶晓明笑了笑,说:“你不是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嘛,要是到头来光脚的是他穿鞋的是咱,那可就闹笑话了。”
刘冰疑惑不解地说:“我就这点不明白,丁先生真是高人吗?他都穷到卖唱片了,拿什么投资?会不会是骗子?”
……
3个人边吃边聊,度过了一个兴奋而又夹杂着猜疑的夜晚。

第十七章

1

刘冰的家住在古城河东新村32栋楼四单元一楼,这是一个80年代初建的居民小区,几十栋六层式楼房从外表看上去都一模一样。刘冰家的房子是75平方米户型,和所有的一楼住户一样在自家前面围了院子,盖起了小平房,小平房足有30多平方米,从里面隔成两间。刘冰一家4口人,妹妹已经出嫁了,父母退休在家,家里的房子本来够住,而刘冰却执意住在平房里,他更追求一个封闭的、可以发烧音响的环境。
刘冰住在平房里,跟其他家庭不同的是,他的平房与父母的房子完全隔离,惟一连通的一扇门也被他用砖墙封堵了,这使得他每天吃饭的时候都要多绕道十几米才能到家。他的两间房子一间用来做音响室,一间是卧室。音响室的设计虽然用的都是廉价的普通材料,但是做得很专业,对声音的共振、反射、扩散、隔音都做了处理,一看就是典型的发烧友。卧室里的布置也颇有音乐氛围,墙上挂有指挥大师和著名歌手的海报,电脑旁边放着音响和唱片方面的杂志,电脑上方挂着一张黑色胶木老唱片。
昨天晚上刘冰和叶晓明、冯世杰在南华街夜市喝酒聊天,深夜两点多才回家睡觉,凌晨四点就被一阵闹钟的铃声惊醒了,这是隔壁邻居赵阿姨每天早上扫马路的工作时间,接着是往三轮车上装工具的声音,然后院子的门开了又关,随后一切恢复了平静。
刘冰平常对这个声音已经习惯了,惊醒之后很快就能继续入睡,成了固定程序。但是今天他睡不着了,在黑暗中翻了个身,伸手在床头柜上摸到了香烟点燃,一边抽烟一边想自己的心事,烟头上那一点红光在黑暗中时亮时暗地闪烁着。
他生活在这个普通的工人家庭,父母有固定的退休金和医疗保险,他自己一直做点不固定的营生,没什么家庭负担,拮据的时候还时常能得到点父母的贴补。对他自己而言,生活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这些年他做过不少事情,在酒店当过服务生,开过出租车,与人合伙卖过服装,现在经营一个小唱片店,都是挣几个小钱,而他的梦想是挣大钱,是过上流社会的生活。但是,那只是一个与很多人都一样的梦想,遥不可及。现实的情况是,他的唱片店生意越来越惨淡,盗版的不敢卖,正版的不挣钱,眼看就支撑不下去了。
自己能干什么呢?这对他来说一直是个问题。
刘冰清楚地记得他与丁元英第一次接触的情景。那是半年前的一个晚上,一个陌生的男人提着一兜子唱片走进了他的小店,陌生人向他说明了变卖唱片的来意,接着他一张一张看了唱片,居然张张都是可圈可点的原装进口唱片,与新唱片几乎没有差别,惟一的差别就是唱片上的印章。他几乎没怎么费力就把价格压到了50元一张,当场就成交了。从那以后陌生人就不定期地给他上门送货,每次都是现金交易,双方各得其所倒也默契。
他知道叶晓明和冯世杰围绕着这个人下了一些功夫,但是他怎么也不明白,一个落破到变卖唱片的人怎么一下子就忽然变成了高人?他不敢全信却又不能不信,因为有芮小丹、叶晓明、冯世杰这样的人在用行动证明。如果真是高人,那么搭上他们这条船就是一个可遇而不可求的机会了,而关键的问题在于怎么才能搭上这条船?
他开始从另一个角度思考,无论如何丁元英是有困难才不得已而变卖唱片,无论如何他在这种交易中帮助丁元英解决了实际困难,这也是个不大不小的交情。现在他有困难,请丁元英帮个忙也在情理之中。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
他想啊想啊,想得头昏脑涨,一直想到早晨七点钟起床。
深秋的早晨寒意很浓,路面上散落着从树上飘下来的枯叶,阵阵秋风吹过,枯叶在地上滚动着。
刘冰7点半就来到公安局大门口等待芮小丹,他站在离大门十多米远的人行道上的一个熊猫形果皮箱旁边抽烟,离汽车站牌很近,这样既能观察到从公共汽车上下来的人,也能观察到进入公安局上班的人员,这样就不会错过了芮小丹。
7点50分左右,他看见身着警服的芮小丹从一辆加长的公共汽车上下来了,于是赶忙迎上去打招呼:“芮小姐!”
芮小丹也看见了刘冰,意外地说:“你怎么在这儿?”
刘冰上前一步说:“芮小姐,我找你有事。”
芮小丹停住脚步,脸上掠过一丝诧异的神色,抬起手腕看了看表说:“你等我一会儿行吗?我得先去报个到,不然就迟到了。”
刘冰说:“没关系,没关系,我就在这儿等着。”
望着芮小丹步履匆匆地走进了公安局的大门,刘冰不由得心里又在想:这丁元英到底是个什么人哪,值得芮小丹这样的女人去为他赎唱片。
过了十几分钟,芮小丹开着一辆桑塔纳警车出来了,她在大门口一处不影响交通的位置停下,下了车向刘冰招招手,刘冰快步走到近前。
芮小丹问:“你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有事吗?”
刘冰说:“是冯世杰告诉我的。是这样,丁先生要跟晓明和世杰他们做点儿事,我和世杰他们关系都不错,我那小店也一直不景气,我是想请芮小姐……”
芮小丹做了一个阻止的手势没有让刘冰再说下去,委婉而明确地说:“对不起,这不是我可以过问的事,你得去找他们。”
刘冰说:“晓明和世杰都没意见,主要是得丁哥同意。”
芮小丹说:“你和丁元英本来就认识,如果你认为需要丁元英同意你应该去找他,找我没有用,这完全是他们的事,我没权力过问。”
刘冰很尴尬,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芮小丹思忖了一下,说:“这样,我顺路送你一段,你去找丁元英谈谈。”
刘冰知道这就是冯世杰所说的走走过场,忙说:“谢谢。”
刘冰上了警车,芮小丹一踩油门汽车上了宽阔的马路。刘冰坐在车里一言不发,这里既有唱片那件事的尴尬,也有来自他内心的一种压抑,怎么都不自在。芮小丹顺路把刘冰送到嘉禾园小区门口,告诉了他丁元英的具体住址,然后开车去执行任务了。

2

刘冰找到丁元英的房号按响了门铃。
丁元英开门见到刘冰时微微一怔:“怎么是你?请进。”
由于过去是交易关系,现在角色的转换使刘冰很不自在,拘谨地说:“丁哥,以前唱片的事真对不住。昨晚我和晓明他们在夜市喝酒,聊到一点多。早上我去找了芮小姐,刚才她开车把我送到小区门口就走了,是她让我来的。”
丁元英客气地请刘冰落座,刘冰的隐喻、暗示已经清楚地表明了来意,他给刘冰递过一支烟,随和地说:“咱们是熟人了,唱片是咱们做生意,都好。”
坐在沙发上,刘冰真切地看到了近在咫尺的、曾经被叶晓明用惊叹语气描述过的那套天价音响。毕竟是发烧友,这一刻他似乎忘记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用朝圣的目光凝视着这套平时只能是在画报里才能一饱眼福的音响,继而他激动地站起来走到音响面前,蹲下(禁止)子抚摸着CD机赞叹道:“天哪,太棒了!”也就是在这“眼见为实”的这一刻,他心里已经不知不觉地转变了对丁元英的质疑,尽管音响与高人之间并没有逻辑上的因果关系。
丁元英理解一个发烧友的感受,也就默不作声地等着。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了,刘冰终于被这种寂静拉回到现实和理性,于是转过身重新回到沙发坐下,不好意思地说:“没见过世面,让丁哥见笑了。听说丁哥要帮世杰和晓明他们做点事情,我今天来没别的意思,就是希望丁哥能给个机会。”
丁元英见刘冰一直拿着一支没点燃的烟,就把打火机伸过去为他点燃,然后自己再点上一支,抽了一口说:“这是冯世杰张罗的事,我不过是跟着凑个热闹。你要有兴趣,只要冯世杰他们同意就行,我没权力替他们做这种决定。”
刘冰说:“丁哥是控股方,当然是丁哥说了算。”
丁元英说:“不是我控股,是投资方控股。如果这事有条件做,我在资本和冯世杰他们之间只是个媒婆,资本方的控股权是出于规避风险的考虑,并不改变冯世杰他们张罗这件事的性质,他们是这件事的真正主体。从经济利益上说你是从他们的锅里分一碗粥,掌勺的是他们,不是我,只要他们同意就没有问题。”
刘冰心里有了底,心放下了,神色也轻松了许多,说,“古城的音响圈子也就是我们几个走得近,他们是怕丁哥不同意才让我来找你的。”
丁元英说:“那就没有问题了。”
刘冰说:“那我就谢谢丁哥了。我都想好了,这几天我就抓紧把店盘出去,有多少钱我就出多少钱,我这人你可能还不太了解……”
正当刘冰心情放松地刚要沿着话题往深处攀谈时,偏偏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刘冰不用猜就知道是叶晓明或冯世杰来给丁元英送音响市场方面的资料,因为昨天晚上在夜市吃饭时不止一次提到了这事,只是没想到他们会来得这么早。
等丁元英打开门,来人果然是叶晓明和冯世杰。叶晓明两只手里各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大塑料袋子,透过塑料就能看见里面装的全是杂志、报纸之类的文字资料。
刘冰站起来以特别“哥们儿”的语调说:“我准知道是你们俩。”
叶晓明从刘冰的神色和语气里已经解读了所以然,说:“哟,这么巧哇!”
刘冰笑着说:“是芮小姐送我来的。”
叶晓明把两大袋子资料放到沙发上说:“丁哥,能搜集到的都带来了。”
客厅的沙发上已经坐不下屋里的人,丁元英从里屋拿来两把折叠椅子放到茶几的另一侧让叶晓明和冯世杰也坐下,又去厨房的消毒柜里拿了几个小茶盅,坐回原位动手给他们烧水准备泡茶,说道:“趁着你们几个都在,刘冰的事你们拿个意见。”
冯世杰说:“都是自己弟兄,只要丁哥不反对就一块儿干呗。”
“就是,都是水深火热的,都帮衬着点吧。”叶晓明笑着说道,然后从西装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条放到茶几上,接着又说:“丁哥,这是我经常上网的一些音响论坛的网址,那里也有不少信息,你可以上去看看。”
丁元英拿起纸条看了看,收进衣袋里,说:“有个问题不明白,小丹的音箱用的是乐圣旗舰的套件,那是乐圣公司看家的东西,为什么还允许代理商零售?”
这个问题叶晓明最有发言权,于是解释道:“乐圣旗舰套件有三个流向,一是发烧友自制音箱,有发烧和实惠两个优点。二是音响店贴牌的组装音箱,俗称超值版,价格比乐圣旗舰低500元,贴的是乐圣旗舰套件标志,不是乐圣注册商标,表示该音箱不是乐圣公司原装的乐圣旗舰。三是大城市的一些发烧工作室专门针对有钱人手工生产的豪华音箱,其中一部分使用乐圣旗舰套件。这三个流向走出的套件对乐圣旗舰的整个市场不会有影响,对提高乐圣品牌的知名度有好处。”
冯世杰补充道:“正规音响公司都有自己的品牌,不会买套件往别人脸上贴金,一般都采用散件组合搭配,突出自己的品牌。不是说乐圣的喇叭最好,而是说在这个价位上乐圣旗舰套件的性价比最高,如果抛开价格因素,还得说是欧美的老牌产品过硬。”
丁元英听明白了。
冯世杰侧身看了一眼音响,略显拘谨地笑着说:“丁哥,打开音响听听?”
丁元英说:“想听就开,唱片都在那屋的书柜里,自己挑。”
或许是发烧友嗜好唱片的天性,这一下让他们来了精神,居然没人开音响了,3人全都到书房里去浏览唱片,两个贴墙而立的书柜除了少许的工具书之外几乎放满了唱片,足有1000多张,这对他们无异于发现了一处宝藏。他们放下这张拿起那张,居然张张都是原装的世界著名唱片公司产品,有不少新唱片甚至在《CD圣经》和音响杂志上也没见过,刘冰和冯世杰嘴里除了“哇——”已经发不出别的声音了。
3人非常投入地挑了一会儿出来,冯世杰手里拿着几张他们只凭封面挑出来的不知片名和内容的唱片,叶晓明打开音响把其中一张放入CD机,音箱里立刻传出了一支以钢琴为主声、以小提琴齐奏为辅声的极具北非韵味的音乐,优美的旋律刚一响就把人打动了。
刘冰赞叹地直摇头说:“不说了,真没啥可说的了,钢琴是一粒儿一粒儿的脆呀,小提琴油亮油亮的真像抹了油。”
水烧开后,丁元英把茶泡上,给每个人都倒上一杯分别放到茶托上。
冯世杰感叹地说:“别说这套音响了,我听了芮小姐的那套音响回去以后就再也不开音响了,真不能听了,多明戈的嘴越听越大,海飞兹的琴越听肥,受不了。”
叶晓明笑笑说:“还是这种曲子听着舒服,前两天我听了一张民乐专集,个个都是苦大仇深,那个悲呀,二胡、马头琴全用上了。”
刘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刚刚下肚就脱口而出:“香啊!”然后放下茶托说:“听这套音响真是灾难,以后再没兴趣磨机了,指望压块石板换个电容改变音质根本不解决问题,说到底还是得挣钱,好音质得凭银子拼出来。”
叶晓明见丁元英一直没说话,就喝光茶水站起来说:“丁哥,资料你慢慢看,还需要了解什么就给我打电话。我们还有点别的事,就先回去了。”
冯世杰也站起来说:“丁哥你忙,我们回去。”
丁元英确实有大量的资料等着要看,也就不再留他们。
刘冰三人下楼坐进吉普车里,冯世杰开上车驶离嘉禾园小区,3人的心情很愉快,也很兴奋,你一言我一语在车上聊起来。
冯世杰问坐在副驾驶位子上的叶晓明:“你说,丁哥算不算发烧友?”
叶晓明说:“不算,只能算个玩家。看人家这活法,听着音乐喝着茶,不急不躁的。”
刘冰从后座凑上前说:“丁哥这活法简直就是神仙过的日子,早知道会有今天,当初说啥也不能赚丁哥的钱哪。”
叶晓明说:“真有这心,现在把钱退了也不迟。”
刘冰说:“那怎么行,那不是打丁哥的脸嘛……哎,哥们儿,我突然想到,既然有人给咱投资了,那还用咱出钱吗?”
叶晓明闻声垂下头做了一个极夸张的昏厥状,说了网友聊天常用的一字话:“晕!”
冯世杰笑着说:“我要不是开车,也晕了。”

第十八章

1

下班时间已经过了,办公室里只剩下芮小丹一个人,她还在赶写一份结案材料,这是一个由侦查“马王黑恶集团案”派生出来的贩卖巨额jiabi的案子,经查实与“马王黑恶集团案”并无直接关系。写完之后,她把结案材料连同审讯笔录等相关文件放入卷宗锁进抽屉,又从另一个抽屉里拿出一个里面装有东西的档案袋,挎上包锁上门走了。
下楼梯时四周没人,她拿出手机给丁元英打电话,说:“乖,都闷在家里几天了,我带你出来散散心……现在就去找你。”但是她没想到楼梯口拐弯的走廊处有人,“胖子”赵国强正让队长雷剑峰看一份有关案子的材料,她的话正好让他们听到。
赵国强怪声怪气地笑道:“啧啧啧……还还……乖——好麻哟。”他故意把那个“乖”字的音拉得老长老长。
芮小丹不好意思地笑笑,继续下楼。
赵国强说:“哪能笑笑就算了?得请客呀,弟兄们早就瞄住你这顿饭啦。”
芮小丹停住脚步说:“啊?又要请客?我不是刚请过吗?”
赵国强哈哈笑着说:“那顿是你大难不死的请客,这顿是,乖——的请客。”
芮小丹笑道:“好,好,我请。”
出了公安局,她穿过马路来到一家珠宝商店,在加工首饰的柜台将一张订做首饰的凭证和650元现金交给营业员,营业员看了看订单,从柜台里取出一只红色丝绒的首饰盒递给她,她打开检查了一下,没有发现不符合要求的地方,又看了看发票,满意地走了。
取完首饰,她乘公共汽车去了嘉禾园小区。
神话的礼物打破了丁元英沉寂的生活,这些天是他自从来到古城以来最紧张、最繁忙的日子,他从相关的杂志、广告、网站等等所有可能的渠道了解音响行业的状况,分析、研究各种信息,思考针对王庙村经济的商业运作计划。
芮小丹摁动门铃,门开后见丁元英左手夹着一支抽了一半的香烟,脸色憔悴,头发乱蓬蓬的,眼睛里面布满了血丝,比起昨天的精神状态更疲惫,体力和脑力都已经严重透支,而且也是连续第六天不叠床、不洗茶具了,在这6天里每天都是芮小丹傍晚下了班再来给他收拾房间。房间全然不见了丁元英一向简洁、干净的风格,音响、电视和茶几上都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原本一直清理得干净整洁的茶具上面残留着斑斑茶渍,卧室里面床上的被子堆成一团,书房的茶几和沙发上面堆满了各种音响行业的资料,两台笔记本电脑都开着,那台激光打印机正在打印从网上下载的资料。
芮小丹心疼地抚摸着他的头发说:“看看,都熬成这样了。”然后从档案袋抽出一个精致的玻璃镜框,镜框里是那张经过放大了的她和狼狗在山上的照片。
丁元英接过一看,满意地说:“好,这个好。”
芮小丹又从包里拿出红色丝绒的首饰盒,从里面拿出一个只有硬币大小的带着项链的椭圆形玉佩,说:“这是我在珠宝店订做的,不值几个钱,送给你。”
玉佩呈淡绿色,正面刻着一个正楷的“法”字,背面刻的是“1996年10月9日”的订做日期。玉佩有辟邪之意不言而喻,但是上面一个“法”字的含义也同样不言而喻。丁元英淡淡一笑说:“司法原则是无罪推定,我这还没做事就已经被假定有罪了。”
芮小丹把玉佩给他挂在脖子上,说:“自家的孩子就得多管着点,象征性戴3天,这3天不许摘了啊。咱把它掖在衬衣里外边就看不见,不怕人家笑咱娘娘叽叽。”
这时,打印机已经打印完毕,丁元英到书房把烟头在烟灰缸里熄灭,将芮小丹的相片放到电脑的旁边,整理打印好的文件。芮小丹则动手收拾房间,把床整理好,清洗茶具,将家具擦拭一新,房间里除了书房的文件资料多了一些,又恢复了平时的整洁。
干完活儿,芮小丹到书房在丁元英右侧的沙发上坐下,见丁元英皱着眉头,左手拇指按在太阳穴上,就问道:“是不是头疼?”
丁元英点点头。
芮小丹说:“你躺下,我给你按摩一下。”
丁元英平躺在沙发上,芮小丹搬了把小椅子坐下给他做头部按摩,她的手指在丁元英头部穴位上揉、按、敲、捏,问道:“有可能干点事吗?”
丁元英说:“有可能,王庙村做出来过音箱、机柜,但这事需要你和欧阳雪帮忙,需要你帮忙还有段距离,现在是需要用欧阳雪的一个空头名字做控股股东。”
芮小丹不解地问:“为什么?”
丁元英解释道:“一旦展开……”他一说话就习惯性地想坐起来。
芮小丹按住他说:“还没完呢,你就躺着说吧。”
丁元英只好躺着解释道:“一旦展开,如果没有一个合法程序的控制权,到了关键时候局面就会失控。这个名义股东的人选需要具备人文背景、出资能力、平等身份三个条件,这三个条件欧阳雪都具备,用她的名字合适。如果名义股权下的红利归她、亏损归我,签一份承诺协议保证她不会由于公司行为而招致经济损失,这个条件她应该可以接受。”
芮小丹肯定地说:“欧阳不会去拿这种遮遮掩掩的好处。”
丁元英说:“样品音箱务必在明年6月以前进入欧洲,距现在不到8个月。北京国际音响展示会每3年一届,下届展示会是1998年5月15日,距现在还有18个月。这些都是这个计划里非常重要的环节,时间非常紧张。欧阳雪那里行不行都得尽快有个结论,如果不行就得马上做出调整。这事定不下来,后续工作都不能展开。”
芮小丹说:“能帮上的忙欧阳一定会帮,你先和她谈谈,听听她的意见。”
丁元英说:“你安排个时间。”
芮小丹为他理了理因为按摩而凌乱的头发,站起来说:“还安排什么,现在就去,我就是想带你出去溜达溜达。”
于是,丁元英关掉两台电脑和打印机,穿上一件外衣,拿上烟和打火机,两人锁上门下楼了,在小区门口叫了一辆出租车去了维纳斯酒店。

2

夜幕已经降临,维纳斯酒店也渐渐进入营业的高峰时段,从大街透过酒店的玻璃窗就能看到里面生意兴隆的景象。芮小丹到服务台问了一下,带着丁元英上到二楼。
此时的欧阳雪正在办公室里打电话,听到敲门声随口说了声“进来”,却没想到推门进来的是芮小丹,更没想到跟在后面的竟是丁元英,因为正在通话,所以只能用手势和表情表示热情,同时也匆匆结束了通话。
放下电话,欧阳雪走过来热情地与丁元英握手,说:“是丁先生呀,你好,你好!早就说要摆酒谢罪,小丹一直不给机会,我也不敢冒昧。”
丁元英礼貌地笑笑没有说话,他不善于这种应酬。
欧阳雪大方地说:“我和小丹情同姐妹,咱就是一家人了,以后该怎么称呼呢?就别先生小姐地叫了,以后我就叫你大哥吧。”
丁元英说:“随意,随意。”
欧阳雪略想一下说:“今天大哥给个面子,城南路刚开了一家苗族餐馆听说不错,我请大哥去尝尝,权当谢罪了。”
芮小丹插了一句说:“欧阳,元英找你有事。”
“哦——”一听有事,欧阳雪的神色有了一丝异样的变化。自从芮小丹跟她提出借钱和以后汽车归个人的事之后,她就开始特别敏感。此刻她本能地感觉到丁元英亲自来找她一定不是小事,而且很可能是芮小丹所说“就着王庙村那茬让他出来干点事”的事。她心里有些隐隐的不安,但还是表现出自然的神态,说:“那……咱们到小餐厅坐下聊吧。”
丁元英注意到了欧阳雪神态的微妙变化。
紧挨办公室的小餐厅空着,欧阳雪交代站在门口的服务小姐上好茶,并且通知值班经理这个餐厅不要再安排客人,他们三人在小餐厅坐下。
丁元英说:“小丹想让我做点事,这你已经知道了,今天来就是想请你给我帮点忙。”丁元英的语气里特别强调了“请你给我帮点忙”的“我”字。
欧阳雪谨慎地笑笑问:“我能给大哥帮什么忙呢?”
丁元英说:“王庙村我去过了,也和冯世杰他们有些接触。我以为,如果以王庙村为生产基地,在北京注册公司运作市场,从理论上说拉动一下王庙村是有可能的。”
这时候餐厅服务员把刚刚沏好的一壶茶送来了,还有杯子和暖瓶。服务员正要按程序给大家倒水,欧阳雪做了个手势让她走开了。芮小丹端起茶壶倒上两杯茶,给欧阳雪和丁元英各送上一杯,没有给自己倒水。
欧阳雪的顾虑打消了,心情也开朗起来,对芮小丹说:“你不喝水?”
芮小丹站起来说:“你们谈,我去给元英找点吃的。”说完她就出去了。丁元英和欧阳雪都明白,芮小丹是主动回避,避免由于她的在场而影响双方的意思表达。
欧阳雪问:“大哥是说小丹借钱那事吗?”
丁元英摇摇头,放下手里的茶杯说:“用你一个空头名字做控股股东,通过你取得合法程序的控制权,条件是盈利归你、亏损归我。我承诺不因公司的行为而给你带来任何经济损失,你承诺不假戏真做和协议保密。”
欧阳雪没想到,所谓的帮忙原来仅仅是用她一个空头名字。不出资、不担风险,甚至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坐收红利。如果是换一个场合或者换一个对象,她一定不会相信。但她现在面对的是丁元英,是一个有着特殊背景的事件和一个有着特殊需要的人。
欧阳雪问:“这样的好事,这人为什么是我?直接用你的名字不行吗?”
丁元英解释说:“不行,那就变味儿了,不但吃大户的心态会使这事很快垮掉,而且我这碗水也不好端了,端得再平也是不平。所以,我和小丹不能有任何经济利益在里面。找你帮忙,是因为你同时具备人文背景、出资能力和平等身份三个条件。”
欧阳雪自嘲地一笑说:“看,平等不平等的一动真格就都出来了,掖都掖不住。可这里边如果没有小丹什么事,你图什么?”
丁元英说:“这个问题很现实,相信以后还会有人问,但是我确实很难回答。如果我现实了,就不会有这件现实的事。有了这件现实的事,我就很难回答这个现实的问题。”
欧阳雪说:“这么绕着多累,你说扶贫不就得了。”但是话音刚落,她自己也觉得这个说法有问题,继而说:“那也不行,人家县长、书记这些父母官都不着急,你这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扶的哪家子贫,谁信?”
丁元英说:“事物的缘起有很多因素,这个不去论它了。”
欧阳雪思忖着这件事,仅就帮忙而言,这么简单的事无须考虑,也无可拒绝,而且未尝不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她沉思了片刻说:“这不是坏事,往大里说还是个积德的事。这事与其说大哥让我帮忙,不如说大哥给我个机会。我相信大哥,但是这种偷偷摸摸的钱我挣不来,要让我干就来真的。我不知道需要出多少钱,要是输不起我就不往前凑了。”
丁元英说:“你的股票本利相加不会低于100万,所以无论真假,你名下的出资都是100万,这个必须要有根据。你的资金要到明年5月才能从股市退场,但是公司运作的资金不能等,所以无论真假,你都得先用股票和饭店抵押从北京融资,资金很快就到账,我给你做担保方。重要的是法律手续的真实,证明你是真实的投资人。”
欧阳雪说:“股票能挣多少钱我没想,有多少算多少吧,本来就是外财。但50万本金是实实在在的,其中有几万还是借的,这50万是我赔得起的底线。我没别的能耐,就会开饭馆,这事成不成我都开我的饭馆。我能不能问问,冯世杰他们出多少钱?”
丁元英回答:“他们可能会出一些,但可以忽略,本质上还是需要资本方给他们的股份垫资,如果他们不缺资金就不需要请你们吃枣了。公司运作到高峰期可能需要300万的资金,那时候是以公司的名义融资,风险底线是公司破产,绝对风险是你名下的100万和他们可能拿出来的投资,其中你给他们垫资的部分表示他们个人对你的负债。”
欧阳雪说:“赔到底就是股票连本带利的100万,还能承受。我说句实在话,这事没真的假的,就是我实实在在投资,我请大哥给我帮忙还不行吗?如果真赔了,白纸黑字我决不会有半句怨言。能请到大哥这样的人帮我理财,我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了。”
这时,小餐厅的门被推开了,一个服务员进来对欧阳雪说:“经理,小丹姐已经把饭准备好了,让我来问问现在可不可以上饭?”
欧阳雪用目光征询了一下丁元英,然后说:“可以,上饭吧。”
服务员闻声下去了。
丁元英说:“这不是件小事,你慎重考虑。考虑成熟了给我答复。”
欧阳雪说:“不是我不考虑,是这事就没什么可考虑。我就是心里有点不舒服,大哥既要帮他们还要防他们,稍微一想就不知道为什么了。”
丁元英说:“这事起因复杂,简单地说就是开发王庙村的廉价生产力资源,拉动王庙村经济,给叶晓明、冯世杰、刘冰他们一个成就事业的机会。”
欧阳雪一愣,惊叹道:“刘冰也凑进来了?天哪,这公司成发烧友俱乐部了。”
一会儿的工夫芮小丹来了,一个服务员跟在后面端着一只大托盘,托盘里是一碗热气腾腾烩菜和一碗白生生的米饭,显然是一个人的份饭。服务员放下饭菜离开了,芮小丹把筷子、勺和辣椒、醋放到丁元英面前。
欧阳雪看了看烩菜和米饭,说:“这么简单,你就让我大哥吃这个?”
芮小丹说:“这就挺好。”
欧阳雪问:“你吃什么?”
芮小丹说:“我在厨房吃了几个包子。”
欧阳雪说:“刚才我一看大哥来了就知道准有事,心里就开始紧张。”
丁元英拿起筷子问:“紧张什么?”
欧阳雪笑了笑,说:“大哥不是一般人,想必对小丹的将来会有打算,我最担心的就是小丹从店里撤股,虽说以后还是朋友,可谁都知道那样就越走越远了。本来我们这儿过得好好的,你一来就不安全了,就给打乱了。”
丁元英这才明白,原来欧阳雪的神态变化是在担心这个。或许是因为他不了解欧阳雪与芮小丹的背景,所以他不太理解欧阳雪的敏感。暂且不管欧阳雪为什么担心芮小丹有没有从店里撤股的可能,至少从单纯的经济利益考虑,芮小丹从店里撤股只能对欧阳雪的收入更有利,而欧阳雪也并不缺乏收购芮小丹股份的资金。那么,欧阳雪与芮小丹之间更多的就应该是友情、理解和默契的相互需要。
这不是一个三言两语就能沟通的问题,丁元英笑着说:“小丹在你这儿有钱挣,为什么要撤股?我来不来古城小丹都要留学,也是越走越远。”
欧阳雪说:“不一样,一个是天涯咫尺,一个是咫尺天涯,能一样吗?”
芮小丹感愧地笑着说:“姐姐,我这脸上已经挂不住了,好像我真有多重要似的,不是那回事。这些年姐姐一直照顾我,没把我扫地出门就不错了。”
……
吃完饭丁元英就告辞了,欧阳雪执意让芮小丹开车送丁元英,她把汽车钥匙塞给了芮小丹,送他们到酒店门口,看着他们上车离去,这才转身回店里。

3

芮小丹驾驶汽车离开维纳斯酒店,不知是深秋的缘故还是心情的原因,她觉得今天的月光格外清冷,而秋风拂动树叶发出的“沙沙”声更衬托出夜的沉静。由于条件、背景等各方面的原因,她对欧阳雪支持针对王庙村的扶贫组建公司的态度有所预料,事实是欧阳雪的态度已经超出了丁元英的期望值。她的心情沉静之中夹杂着几分苍凉,一点没觉得是在做一件事情,而感觉是在体验一种与众不同的人生。
丁元英感觉汽车行驶的马路很陌生,问道:“这是去哪儿?”
芮小丹答道:“带你遛遛。”
汽车行驶了十几分钟来到古城最大的公园广场,广场上有喷泉、音乐、彩灯,老人和孩子成了这里夜生活的主角,只有为数不多的年轻人融于其中。休闲的人们在同一块场地和同一首音乐节奏里跳着不同风格的舞蹈,大秧歌与迪斯科舞在一起,减肥舞与课间操各得其乐,四周的长椅上坐着好友或情侣,喷泉的周围是追逐打闹的孩子们。
芮小丹停好车,挽着丁元英的胳膊走近公园广场,在喷泉水池旁边站下,说:“我们家的老房子就在这儿,跟欧阳家住邻居,后来旧城改造都拆了。我5岁那年父母离婚,7岁跟母亲去了法兰克福,16岁回来读高中。记得拆房那年是1987年,我正在古城寄宿中学读高中,还专门跑来看了看,这里已经是一片废墟了。”
丁元英问:“你在法兰克福读书可以直接上大学,为什么又回来了?”
芮小丹说:“我父亲是导演,我母亲以前是话剧演员,他们都希望我考电影学院,将来当演员,我母亲就这样让我回来了,在古城读高中。我在法兰克福上了9年学,汉语已经快不会说了,要考电影学院不回来不行。但是,后来我报考了警官大学。”
丁元英问:“为什么?”
芮小丹说:“因为警察威风,当时就向往那种感觉。”
说话间,她发现旁边长椅上的两个人要离开,于是赶忙过去及时占住了位子,然后招手让丁元英过来,两人就有个坐的地方了,非常惬意。芮小丹愉快地说:“咱们等个节奏合适的曲子,看我给你露一手街舞。”
丁元英笑着点点头,然后说:“这边的事,就差你这儿咬个牙印了。样品音箱必须在明年6月以前进入欧洲,如果你能趁探亲捎带着办这事,这是最简便、最省钱的方法,这就要求你必须要在这个时间段请下来探亲假。”
芮小丹说:“我上次探亲是去年5月,到明年6月就2年了,符合规定,请探亲假不该是个问题。你考虑清楚了,我不懂专业,只能干点跑腿儿的事。”
丁元英说:“那点事,傻瓜去了都能办。”
芮小丹问:“你能确定我不比你说的那个傻瓜更傻吗?”
丁元英笑了,说:“确定。”
这时,广场上一段音乐曲终,接着响起了一支快节奏的曲子。芮小丹冲着丁元英灿烂地一笑,起身加入了跳舞的人群,她随着动感的音乐节奏进入舞蹈状态,只见她错步、提肩、转体……步伐轻盈而富有弹性,动作随心所欲而又节奏鲜明,充满了青春的热烈和野性的美,蕴涵着一种独特的魅力。
忽然,一个年龄只有六七岁的小男孩跑到芮小丹面前对着她跳起街舞,小男孩穿着一身跳街舞特有的服装,样子调皮而可爱,一招一式都全神投入。
丁元英惊讶地看着,渐渐地看呆了,突然间感觉生活是这么真实、这么美好,一种遥远而陌生的快乐在他心里悄然荡漾。然而,就在他忘我地沉浸在这种快乐的时候,长椅空着的一半坐上了一个姑娘,这姑娘一下子就和他挤到了一起,硬是在另一头挤出了一块地方让她男朋友坐下,姑娘就背对着他与男朋友聊了起来。丁元英赶快站起躲到一边,姑娘冲着他胜利而得意地一笑,他就这么轻而易举被打败了。
街舞跳完了,小男孩像个江湖侠客似的对芮小丹说:“还行,挺像回事儿的。”
芮小丹笑着说:“小兄弟,这话应该是我对你说呀。”
小男孩眼睛一瞪说:“说我?我还没给你露绝的呢!”
芮小丹亲昵地摸了摸小男孩的后脑勺,跟他招了招手再见,退出了跳舞区走到丁元英跟前,刚才椅子被姑娘挤占的一幕她已经看见了,就开心地笑了笑,挽着他朝停车的地方走去。走到汽车跟前两人坐进车里,停车场的管理员马上过来收费,芮小丹付过钱接过收据就准备点火发动车,却被丁元英伸手阻止了。
丁元英脸上呈现出一种少有的严肃神态,语调低沉而凝重地说:“我有几句不能跟你讲理也无法给你解释所以然的话,希望你能听进去。关键一句:你应该辞职。请注意,是你应该,而不是我希望。只要你一分钟是警察,你这一分钟就必须要履行警察的天职,你就没有避险的权力。但是,国家机器不缺一个迟早要被淘汰的女刑警,而社会应该多一个有非常作为的人才,这不是通俗的英雄主义和通俗的平等意识可以理解的价值。”
芮小丹做了一个昏厥状靠在座椅背上,说:“赶快把后半部分拿掉,这已经不是通俗的嘲讽了,是极品嘲讽。你这么严谨的人,怎么今天说了这么过头的话?”
丁元英沉静地说:“我再重申一遍,我不能跟你讲理,也无法给你解释所以然。佛家常说‘证到’这个词,却从来不告诉你‘证到’后面是什么,因为欲说欲解都不能,因为条件的条件的条件,因为因果的因果的因果,所以就有了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说过,你不知道你,所以你是你。”
芮小丹说:“这就对了,我就应该是我,为什么你非得让我不是我呢?既然是我知道了我就不是我,那就是不可知,不能知,那就别知了。”
丁元英感叹地说:“言语道断,一说就错。”
芮小丹启动汽车开上马路,车子开了很远她都没说一句话,而是在脑子里思考。等到汽车上了一条宽阔的车道,这才说道:“我是刑警,因为怕死而辞职,我做不到。你不该说出来,你应该知道,拒绝你该是一件多难的事。我相信你的思辨,你是站在你所能把握的条件上判断我的前途,但那是你的,不是我的。如果我不是我自己的,而是你的,那就不是我爱你了,那是你自己爱你自己,也就没有爱了。”
丁元英沉默不语,无奈地望着车窗外。这不是一个谁是谁非的问题,不存在价值取向的正确与错误,仅仅是一个价值考量的问题。但是,如果不是站在“作为价值”立场而是站在“人生价值”的立场,又很难说芮小丹的价值观考量不足。如果要用这种价值考量他自己……丁元英没有底气再想下去了,那就不是不足的问题了,而是没有。
汽车到了一个路口,丁元英对这个地方有印象,却发现汽车朝着嘉禾园小区相反的方向拐弯了,于是问道:“不是送我回去吗?”
芮小丹神秘地一笑说:“尽管你的话我不能接受,也不能全理解,但我还是爱听,归根到底都是你惦记着我。就凭这个,怎么也不能放你回去。”
丁元英自然明白“怎么也不能放你回去”的意思,憨憨地一笑,说:“我给公司取了个名字,叫格律诗,北京格律诗音响有限公司。”
芮小丹一听“格律诗”就脱口而出说:“好名字,规矩,雅致。你这种人居然能想出这么有情调的创意,不容易。”
汽车驶进玫瑰园小区,芮小丹把车停在房前,两人下了车。
丁元英经过车库的时候,看了一眼车库大门说:“这车你要不开就不能这么闲着,得拿出来让他们用,这事一展开少不了用车的地方。”
芮小丹拿出钥匙开门,一边说:“我只是保管,这种事你不用跟我商量。”
进屋打开灯,丁元英一眼就发现客厅里的陈设有了很大的变化,过去墙上的那些本来就不多的小镜框风景画和装饰物不见了,挂上了两张老式留声机的唱盘,一张是黑色的胶木唱盘,一张是红色塑料唱盘,音响旁边多了一个漂亮的CD存放盒。最大的变化是四方形的大茶几上新购置了一套与他那里一模一样的功夫茶具,只是茶杯略有不同。
丁元英说:“一个多星期没来,这么有品位了。”
芮小丹给他脱下外套挂到衣架上,让他换上棉拖鞋,笑着说:“你这是夸我呢还是夸你自己?我这都是照着你的生活习惯给你准备的,我离过这样的日子还远着呢。”
丁元英被她拉着到卫生间先洗手,回到客厅摁下电热壶的电源烧水准备泡茶。芮小丹把窗帘都拉上,然后打开音响,播放那张《天国的女儿》的唱片。
丁元英说:“你老听这张,不烦吗?”
芮小丹过来骑在他腿上双手搂着他的脖子,幸福地微笑着说:“不烦,百听不厌。你看看你,音乐、清茶、香烟、美女,浪迹天涯的最高境界也不过如此了。”
丁元英一侧身躺倒在沙发上,伸展开四肢做不设防状说:“无论文章怎么做,落笔都在床上,就别让我再眉来眼去了,一个字——”
芮小丹捂住他的嘴没让那个最直白的字吐出来,说:“多浪漫的事一经你的嘴过滤就只剩下本质了,一点情调都没了。我告诉你,今天你就得眉来眼去。”
丁元英一伸手说:“给多少钱。”
芮小丹说:“五毛,先赊着。”
丁元英说:“五毛?你买把菠菜都不够。”
芮小丹说:“那就一分都没了。”
丁元英说:“那还是要吧。”说着,他抱住她,两个人做了一个长长的吻。
芮小丹陶醉地闭上眼睛,喃喃道:“真想就这么死了,死在你怀里,然后你把我撒到大海里,我就是最幸福的女人。”
丁元英说:“你要死怎么也得在夜空里划道弧线,这算什么?”
芮小丹忽然站起来走到窗户前把窗帘拉开,又走到门旁边把电灯关掉了,屋里顿时漆黑一片。她借着微弱的月光走到窗前,对丁元英说:“到这儿来,从后面抱着我。”
丁元英从后边抱住了芮小丹。隔窗远望,秋夜的天空高远深邃,一颗颗星星像被水洗过似的,亮晶晶地点缀夜幕。月光像水银一般洒下来,将斑斑驳驳的树影印在地上。
芮小丹双手攥住丁元英的手,身子靠在他怀里,轻轻地说:“你看,夜色多美。到时候我就躺在你的怀里听音乐,听你给我讲天国、讲地狱,我就在你怀里悄悄死去了,我的坟墓上开满了细碎的勿忘我,在微雨的清晨,你穿过蜿蜒的小路而来,手里拿着一枝花在我的坟前默默伫立,啊……我就永远活在了你的心里。”
丁元英说:“你刚才是说去大海,怎么转眼又钻地下了?”
芮小丹笑了,想了想说:“不行,你还得给我撒海里,那你就伫立在海边吧,你望着无际的大海,落下了两滴狼狗的眼泪,然后浪迹天涯,又被一个美女收留了。”
丁元英笑了笑,松开手站在她旁边说:“我这两天就和韩楚风联系,从他那儿拆借资金先用着,等这事有点头绪了,我想去趟五台山,找个寺庙燃炷香、拜拜佛。”
芮小丹刚要说“你还讲迷信”,马上联想到那次关于“主”的讨论,要说的话就给咽回去了,想了想问道:“烧香拜佛,讨个什么呢?”
丁元英回答:“讨个心安。合了国法,还得看看合不合佛法。”
芮小丹问:“你做私募基金问过佛法没有?”
丁元英说:“私募基金跟你没关系,就不用问了。”
芮小丹深谙这其中的寓意,有一种备受呵护的幸福,灿烂一笑,歉意地说:“现在刑警队里太忙,谁都不好意思请假,我不能陪你去了。”
丁元英说:“请了假你也不便去,这事多少都有点寻经求道的意思,少不了楚风也去凑个热闹,带个女的就不合适了。”
芮小丹自嘲地一笑说:“是我自做多情了,可是我已经说过不能去了,你深深表示一下遗憾不就得了。”
丁元英望着窗外说:“这就是圆融世故,不显山不露水,各得其所。可品性这东西,今天缺个角、明天裂道缝,也就离塌陷不远了。”
芮小丹心底顿生一种融通契合的心灵感应,默默点了点头。

第十九章

1

10月26日早上7点30分,叶晓明和刘冰按约定来到玫瑰园小区大门口等着与芮小丹交接汽车。这个小区是古城为数不多的高收入阶层住宅区,此时正值上班时间,一辆辆各种牌子的中高档轿车鱼贯而出。叶、刘二人只知道在此从芮小丹手里接车,但并不知道要接的是什么车,所以对每辆出来的车都要看看司机,把人看得眼花缭乱。
当一辆挂着北京牌照的黑色宝马行驶过来的时候,刘冰放松了注意力,本能地觉得不可能会是这辆,可偏偏就是这辆车让他看到了芮小丹的面孔,他心跳突然加快了,用胳膊碰了碰叶晓明,惊讶地说:“天,我没看错吧?是宝马!”
说话间汽车开到他们面前停下,刘冰等芮小丹刚一下车就略显拘谨说:“芮小姐,今天我们几个都去王庙村开会,丁哥怕欧阳小姐一个人来回不安全,就坐她的车去了,让我们来接这辆车。”
芮小丹礼貌地朝他们一笑,随和地说:“不用小姐小姐的,叫我小丹就行了。车子昨天已经洗过了,手续都在车里,你们可以开走了。”
刘冰说:“你开,先送你上班,呆会儿我到车少的路上先熟悉熟悉车况。”
芮小丹没有推辞,说了声:“行,那你们就捎我一段。”于是上车继续驾驶。
刘冰坐在副驾驶的座位,一边留心看芮小丹操作,一边提一些司机遇到没开过的车型比较关心的问题,诸如转向灯的操作设置、仪表盘的功能设置、自动遥控启动等问题。
芮小丹解答了几句,然后说:“你开开就熟悉了,我也很少开这车,就是从北京开回来的时候一路熟悉了一点。”
叶晓明在后面笑着说:“刘冰,开这车可不能像你开出租车的时候横冲直闯啊。”
刘冰说:“那是。”
汽车不一会儿工夫就到了公安局门口,芮小丹下了车就去上班了。
刘冰接过来汽车缓缓地开动了,慢慢加速,很快就找到了驾驶的感觉,兴奋地说:“我的天,就跟抓在地上一样!想不到我刘冰还有开这种车的命。”
叶晓明也感叹地说:“真稳哪,跟世杰那辆破吉普就是不一样!”
刘冰把车开到一条道路宽阔而车辆稀少的路上放开车速跑了几趟,熟悉了这辆车的提速和制动性能,然后就朝王庙村驶去。路上,他困惑地说:“我看行车证上并不是丁哥的名字,丁哥这人穷不穷富不富的,你说他到底是什么人?图什么呀?”
叶晓明若有所思地说:“丁哥这些天没少去王庙村,现在突然又冒出来一个欧阳雪,这阵势我也吃不透了,他到底是要帮咱们呢还是要帮王庙村?到底是王庙村为咱们所用了还是咱们为王庙村所用了?”
刘冰说:“他就是帮王庙村,也得图个什么呀。”
叶晓明不假思索地说:“扶贫哪,那可是金边儿细瓷儿的功德。人家玩什么?玩的就是人堆儿里的不一样。”
他们一路聊着不知不觉过了40多分钟,汽车驶进王庙村的时候,街道上的村民纷纷下意识地投来异样的目光,刘冰在一种非常惬意的心情里把车开到了冯家小院的门口,门口停着冯世杰的吉普车,却不见欧阳雪的红色桑塔纳车。
冯母听到汽车的响声从院子里迎出来。
叶晓明问:“大妈,他们都在这儿吗?”
冯母亲和地跟他们打招呼,说:“他们刚来就走了,说是在国正家开会。”
叶晓明说:“大妈您忙,我们去国正家。”
冯母问:“知道地方吧?村西头。”
叶晓明说:“知道。您忙吧。”
周国正家住在村西头,旁边有个不大的水塘和一个麦场。现在是深秋季节,麦场上晾晒的都是花生、芝麻、玉米之类的秋季农作物。水塘里已经没有水了,干枯的水塘变成了一个大坑,下大雨的时候成了村里排水的好去处。刘冰开车到村西头拐进胡同,果然看见欧阳雪的红色桑塔纳车停在周国正家旁边的麦场上,他把车停在桑塔纳车右侧保持两个车门的距离,以免开车门时磕碰了宝马。汽车刚一停下,很快就吸引来了玩耍的孩子和几个村里的年轻人。

2

周国正家的院子里摆了许多小凳子和一张低矮的老式农家饭桌,饭桌上摆放着两个暖瓶和十几个玻璃茶杯,丁元英的烟和打火机放在饭桌的一角。院子里该来参加会议的人都来了,有欧阳雪、冯世杰、李铁军、吴志明、刘大爷,还有一个文质彬彬、衣着朴素整洁的本村姑娘。此时周国正和刘大爷正和丁元英谈着什么,其他人都站在周围听着。
周国正一边用手比划着一边说:“把这棵树伐掉,鸡窝拆了,在这儿搭个棚子。炉子放到这边,焦炭、铁锭堆到东墙。刘家屯有个半吨的旧炉子闲着没用,人家愿意九百块钱处理给咱,我去看过了,拿过来做点隔热处理就能用,保住机柜脚钉、定位片、音箱架子和接线柱的生产肯定没问题。炉子吊架咱自己做一个,不费啥事。”
刘大爷说:“有了咱自己的翻砂厂和车床加工,那成本一下子就降下来一大截。车床咱不一定要买新的,根据咱产品的质量要求能用就行,能省不少钱。”
丁元英问:“翻砂和车床这两块需要几个人?”
周国正回答:“平时有我和我媳妇两个人就行了,我爹也能过来帮帮忙,就是开炉的时候人手少了不行,到时候找他们几个来帮忙,干完了请他们吃顿饭,农村的家庭翻砂厂都是这个做法。翻砂这一块儿用工不能和喷漆比,他们手工打磨这一块用人多。”
刘大爷说:“车床这一块儿除了我之外最少还需要三个人,一是这活儿工序多,切削、打眼什么的得同时做。二是我年纪大了,尽量多带出来几个徒弟。”
这时,叶晓明和刘冰进来了,大家相互之间打了个招呼。
冯世杰问:“怎么这么晚才到?”
刘冰解释道:“送了趟小丹上班,又去熟悉熟悉车,就耽误了。”
丁元英说:“人到齐了,大家都坐,咱们开会了。”
大家各自找凳子围在饭桌旁边坐下。那个文质彬彬的本村姑娘找了一个不引人注意的位置坐下,拿出钢笔,打开文件夹放到两腿的平面上。
丁元英坐下说:“咱们人太多,大妈家里的院子小坐不下,这个会就在这儿开了。前些日子咱们把各种零零散散的条件都撮到一起过了过筛子,从大家的分析上看存在做点事情的可能。所以,咱们把这次会议叫做以组建北京格律诗音响有限公司为议题的预备股东扩大会议,预备股东会议为什么要扩大?因为公司与农户的关系需要大家知根知底。今天的会是拍板的会,会上说什么都行,会下说什么都不行,咬了牙印就要算数。今天咱们专门请了王庙村小学的赵丽静老师做会议记录,会后每个人都要审阅、签字,咱们将根据这个会议记录起草公司章程、制定工作计划。”
赵丽静腼腆地站起来向大家点点头示意,重新坐下准备记录。
丁元英说:“基于生成公司的背景和条件,公司将不以盈利为惟一宗旨,公司致力于王庙村的脱贫致富,将把自身的发展与拉动王庙村的经济联系起来。但是这一条不允许写进公司章程,将以第一个公司决议的形式确定下来,不允许把扶贫用做商业目的,因为社会对公司的好感也是商业好处的一部分。”
刘冰当即就嘟囔了一句:“天,做好事还得偷偷摸摸的,连落个名都不行吗?”
丁元英说:“这不是一个道德境界问题,是市场生存的法则问题。这种好感不仅仅是我们强行摊派价值观,也不仅仅是腐蚀我们自身的竞争力,更说明我们不是靠产品征服市场而是靠作秀混迹市场,这种违背商业属性的人文评价最终将葬送这个公司。”
吴志明举了一下手示意发言,然后站起来先冲大家憨厚地笑笑,说:“既然会上说什么都行,会下说什么都不行,那我就提个问题。公司借钱给农户添置生产设备,咱知道这是公司为咱好,咱也从心里感激。可就是有一样,咱农村是啥条件,人家城里是啥条件,咱技术、设备、人才、资金,哪一样能跟人家比?这要是生产出来的东西卖不出去,农户借的那些钱可咋还哪,那不是越扶越贫了吗?你就算是赖账,那公司的钱也不是大风吹来的呀。”
丁元英回答:“只要农户挣不到钱就没有能力还钱,这是硬道理。公司选择了这种方式当然就选择了这种风险,不愿意承担这种风险的股东现在还有机会退出这种风险。”
叶晓明站起来问道:“丁哥,我冒昧问一句,那股东的前途在哪儿呢?”
丁元英说:“仅就这个公司而言,你们的前途就在这儿,就在王庙村。”
周国正的媳妇在一边捂着嘴“嘻嘻嘻”笑了起来,立刻招来了众人好奇的目光。周国正狠狠地瞪了媳妇一眼,低声训斥道:“这是开会,干啥呢你!”
周国正媳妇索性不捂嘴了,笑着说:“我知道是开会,可就是憋不住想笑。你说咱这穷村自己还不知道前途在哪儿呢,咋还叫人家城里人到这儿来找前途?”
一直没吭声的李铁军也开口了,说:“就是,咱王庙村有啥呀?”
这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丁元英身上,那么多目光交汇在一个点上,汇成了一个硕大的问号,人们的心态已经不仅仅是局限在寻找答案,更是在寻找信心和希望。这正是丁元英所期待大家提出的核心问题,也正是这次预备股东会议为什么要“扩大”的用心所在,会议完全在按照丁元英的思路和节奏进行。
丁元英习惯地点上一支烟说:“王庙村家家有房子,有院子,有剩余劳力。咱们把转变观念这些不容易摸着的词都放到一边,一竿子到底。现在王庙村就差一样东西了,公司之所以敢在王庙村下决心,是相信王庙村有这样东西。”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问:啥东西?啥东西呀?
丁元英说:“不怕吃苦受累。”
吴志明不以为然地说:“这叫啥东西呀,咱庄稼人要是怕吃苦受累,那不早饿死了?城里那些掏苦力的脏活儿累活儿,哪一样不是咱农村人去干的?”
丁元英把饭桌上的暖瓶放到地上,将杯子移到一边,从烟盒里抽出四支香烟,先用两支摆了一个平行的形状,两支烟的间距大概有十几公分,说:“生存法则很简单,就是忍人所不忍,能人所不能。忍是一条线,能是一条线,两者的间距就是生存机会。”他又把另外两支烟放在原来两支烟的外侧,间距扩大到20多公分,说:“如果咱们忍人所不忍,能人所不能,咱们就比别人多了一些生存机会。市场的生存竞争非常残酷,胜负往往就在毫厘之间,两败俱伤你比他多一口气,你就是赢家。”
周国正这时插言道:“忍的这条线咱没问题,可是能的这条线就不一定了,咱一帮农民都能生产出来的东西,人家先进的技术设备更能生产,咱拿啥跟人家竞争?”
丁元英说:“根据咱的条件,咱不能和人家现代化的生产方式硬碰,得扬长弃短,拾遗补缺,学会夹缝里面求生存。咱们选择的产品必须具备几个特点,一是面向高消费阶层的高品质产品,社会总需求量有限,不足以承载现代化工业流水线,达不到盈利的最低批量生产基数。二是劳动密集型产品,一般的投资规模无法形成工业流水线生产。三是比较容易掌握和传授的技术,是人都能干,不是跟人家比技术,是比工夫,比劳动力资源和劳动力成本。四是可以分解加工的产品,每个农户都能利用家里的房屋和院子进行生产,不受场地条件的限制,不分男女老少,不分白天黑夜,咱们在家里拼的就是不要命。这个市场夹缝虽然很窄,但是成就王庙村和几个发烧友是足够了。”
刘大爷点点头说:“听你这么一讲,是有点道儿了。”
周国正也似乎明白了一些,说:“是这么个理儿呀。”
丁元英收起烟放进烟盒,接着说:“咱们是在务农的基础上不出家门搞生产,生活、生产和务农一体化了,最大限度地开发利用农户的房屋、场地和闲置劳动力,没有基建和土地投资的包袱。生产体系旺销时可以快速启动,淡季时可以停产、限产,没有一般企业停产消耗的包袱。咱们不但得让产品在品质和价格上有竞争优势,而且得让整个生产体系具有很强的承受市场波动的抗击打能力,这样咱们就有可能比别人多一口气。”
吴志明一拍大腿说:“就是呀,咱本来就是靠种庄稼吃饭,它就是停产、限产又能把咱咋的?还能让庄稼飞了不成?”
刘冰说:“要死人家先死,人家死了咱就不用死。说白了就是这,你死我活。”
冯世杰跟在丁元英身边一直没说话,这时也感慨地说:“机柜、音箱和音箱架子的重头戏都在漆面处理上,全靠打磨上的功夫,真成一张砂纸打天下了。”
这时的会场气氛已经不再像刚开始那样沉闷了,渐渐活跃起来,大家的眼睛里都有了一种信心,下边的窃窃私语也多了。冯世杰拿起暖瓶把十几只杯子逐一倒上水,先给最年长的刘大爷一杯,接着给丁元英和欧阳雪面前各放一杯,然后再给大家分发。
周国正媳妇问了一句:“以后咱要挣很多钱了,还靠这个干法吗?”
丁元英喝了一口水说:“有了好条件,大伙儿就会琢磨更好的干法,那是后话了。”
李铁军问:“淡季的时候生产停了,那公司咋办?谁养着?”
丁元英解释道:“公司与农户不是隶属关系,不是雇佣劳动关系,不存在谁照顾谁、谁施舍谁的问题,纯粹是债权债务关系,是公司与农户之间平等法律地位的、平等互惠互利的商业合作关系。从法律关系上说,农户不一定必须把产品卖给公司,公司也不一定必须经营王庙村的产品,这取决于双方的利益需要和良好的人文背景。公司的风险系数肯定会大于农户,这就要求公司必须以不断开拓市场和完善服务来抵御市场风险。”
李铁军明白了,点点头松了口气说:“哦,原来不是让农户摊派。”
这句话在人群中引起了一阵哄笑,冯世杰笑着说:“这摊派都摊成神经质了。”
丁元英也随着大家笑了,笑过之后说:“公司与农户协调立场、统一认识的事咱们就先扯到这儿,下面该谈股东出资的事,那得股东表态,就没我什么事了。”
四位股东相互看了看,还是冯世杰先发言了,说:“我是王庙村的人,这事也是我找丁哥来帮忙的,我实打实有多少拿多少,算上那辆车作价五万,我总共出十七万。”
冯世杰的话音落下,会场上鸦雀无声。
欧阳雪见叶晓明和刘冰没有马上发言的意思,就举了一下手示意发言,说:“我参加这事就三个原因,一是大伙儿请大哥操持这事,我相信大哥。二是这事有扶贫的性质,是积德的事。三是我出的那些钱是我能赔得起的数。我出一百万,但是得有个条件,公司的大事咱们可以商量,不过日常管理我做不了,一是不懂,二是没时间。如果大家同意我这个条件,我就算上一个。”
接着,刘冰举手发言,他窘迫地看了看大家,说:“我就有三万块钱,都出了。”
叶晓明说:“我也没啥钱,算上那些店里的货底我出七万。货底的事我跟丁哥和世杰都说过,他们也同意,能调换成乐圣旗舰套件的调换成套件,能调换成斯雷克功放的调换成功放,其它不能调换的就在公司调试音箱用,货底总共作价两万。”
丁元英说:“出资的事都表态了,下一个议题是股份和分工的事,你们谁谈?”
冯世杰拿出一个记事本打开看着说:“股份和分工的事这几天没少和晓明他们商量,今天就算定了。欧阳雪的股份是51%,叶晓明20%,刘冰13%,我16%。按这个计算,欧阳雪为叶晓明垫资18.4万元,为刘冰垫资13.51万元,为我垫资3.32万元。欧阳雪是董事长,负责融资和决策,没有具体管理的分工。叶晓明是总经理,负责全面管理工作。我和刘冰就别副总了,具体工作根据不同阶段由叶晓明分配,让干啥就干啥。”
周国正媳妇又小声嘻笑了一句:“要全是老总,就一个兵都没了。”
丁元英说:“从现在起,格律诗预备公司就存在了。我向公司谈两个硬指标,一是明年3月注册公司、申请音箱专利,二是明年6月要发到欧洲十套顶尖级工艺的音箱和配套的机柜、音箱脚架。这两个硬指标不存在争取、尽量这些弹性词,而是必须。围绕着这两个硬指标你们该准备专利资料的准备资料,该向农户下订单的下订单。农户这边有三个硬指标,明年3月必须注册个体工商户,明年4月必须完成发往欧洲的产品,明年6月必须得有批量的产品进入北京市场。为此,农户添置设备、培训技术该干什么干什么。马上要入冬了,这个冬天是不要命的冬天。”
李铁军一拳捶在手掌上激动地说:“干吧!这时候不拼还等啥?”
周国正也说:“就算是拼死了,也比这半死不拉活的强。”
然而,就在大家群情激奋的当口,刘冰忽然说:“丁哥,我有个问题。欧阳小姐能给公司投资我们都很感谢,我说的话没有半点针对欧阳小姐的意思,我只是不明白,丁哥为什么不直接投资?我们还是觉得丁哥投资心里踏实。”
丁元英淡淡一笑说:“不论我现在有没有钱,也不论我以后在不在古城,单从资本的意义上说,丁哥的钱和欧阳小姐的钱有什么不一样吗?”
大家心里谁都明白,但是谁都不会说出来,都抿着嘴笑。周国正唯恐心直口快的媳妇在这个节骨眼上得罪人,所以眼睛一直盯着媳妇,硬是把媳妇逼得大气不敢出一声。
叶晓明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就笑笑说:“其实刘冰没别的意思,就是丁哥为这公司忙活了半天反倒没丁哥什么事了,看不出丁哥图什么,心里不踏实。”
刘冰连忙说:“对,对,我就是这个意思。”
丁元英像老朋友唠家常一样说:“我能在这儿说话是你们给我的面子,你们请我说我就多句嘴,你们不请我说我就闭上嘴。我的作用把你们撮合到一起,建议一种市场经济的生存观念。说到图什么,先假定我是骗子,然后你们摸摸口袋里有没有值得骗子惦记的东西,如果没有,咱们就放心了。扶贫是个好名字,但是扶贫的不是我,是你们,是你们的人和你们的资本。我图什么呢?你们请我说话,说明我的话对你们有用,我就臭显能能了。”
一句“臭显能能”把大家说得都笑了。
丁元英说:“如果大家没有人再提问题,咱们就可以散会了,散会前每个人都看看会议记录,如果记录属实就签上名字和日期,咱们就根据这个制定章程了。”
赵丽静把三张记录交给丁元英,不好意思地说:“写字太快,有点潦草。重点内容都记下了,不是很全,写字的速度跟不上说话。我的名字已经签上了,让他们再看看。”
丁元英看了一眼说:“挺好。谢谢你,谢谢!”然后把记录递给刘大爷,说,“刘大爷您岁数大,您先看。”
刘大爷说:“看啥呀,这还能有假?”说着跟赵丽静要过钢笔,在记录末端的空白处极生疏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和日期。
接着,其他人有的看看,有的没看,依次都签了名字,把最后的那页记录的空白处写得密密麻麻,签字的每一个人都是这次会议内容的见证。
叶晓明最后一个签字,签完字把记录交给丁元英,有意无意地笑着说:“丁哥一来,我们哥儿几个的前途就有救了。”
吴志明随即补上一句:“王庙村的前途也有救了。”
丁元英是惟一没有签字的人,他随手把记录交给欧阳雪,不易被人察觉地微微皱了一下眉头,说:“有了这种想法,就已经没救了。”
叶晓明和吴志明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什么问题,甚至还以为这是丁元英爱听的一句话,没想到却是这样的结果,只能尴尬地望着丁元英。
丁元英站起来说:“散会前,咱们特别针对这个有救没救的事再絮叨两句。咱们翻开历史看看,你从哪一行哪一页能找到救世主救世的记录?没有,从来就没有,从来都是救人的被救了,被救的救了人。如果一定要讲救世主的话,那么符合和代表客观规律的文化就是救世主。这话在这儿讲有点转文了,具体到咱们当下这事,就是认准市场,吃别人吃不了的苦,受别人受不了的罪,做别人做不到的成本和质量。这个,就是你们的救世主。扶贫的本质在一个扶字,如果你根本就没打算自己站起来,老天爷来了都没用。好了,散会。”
格律诗公司预备股东扩大会议就此结束。

3

散会之后时间就接近中午了,丁元英考虑到维纳斯酒店中午上人的高峰需要欧阳雪回去照顾生意,自己也要回去起草《公司章程》,就和欧阳雪先一步离开了王庙村。
欧阳雪驾车出了村口,问道:“大哥,由着他们买设备,资金会不会失控呢?”
丁元英说:“设备不能当钱花,农户生产、公司销售,利润双向透明,坑跑了你们或负债过高都不符合农户的利益,叶晓明和冯世杰他们会比你更关心这个问题。”
欧阳雪不好意思地说:“我就会开饭馆,对别的生意一点不懂。”
丁元英把车窗摇下一道缝,点上一支烟说:“会议记录放好了,将来有用。你回去把抵押借钱的文件做好,只把担保人和债权人该签字的地方空着就行。这个会下来农户就动起来筹划设备了,很快会有一个用钱的高峰期。”
欧阳雪说:“冯世杰他们的钱加起来有20万,可以先应应急。”
丁元英笑了,说:“你的钱不打头阵,账上一分钱也跟不进来。”
欧阳雪明白了,点点头说:“人家得探探虚实,也在理。”
从这句话以后停了好久两个人都没再说话,欧阳雪只顾着开车,丁元英不声不响地抽烟,谁也没有在意这种沉静。丁元英那支烟快要抽完的时候忽然觉察到了这个情况,他把烟头放进汽车烟灰缸里,推上烟灰缸问道:“怎么没声了?”
欧阳雪说:“等着大哥训话呀。大哥,中午小丹不在,你就在店里吃点吧,想吃什么就让厨房做去,吃完饭我把你送回去。”
丁元英说:“不用,我一去就耽误你照顾生意,你把我送到小吃街就行了,我去吃碗山西剔尖儿,再来碗不要钱的面汤,比吃你们的大餐自在。”
欧阳雪笑了笑,没再坚持,说:“大哥,咱们是闲聊,你要是不嫌我罗嗦,我跟你絮叨絮叨我和小丹的事。”
丁元英说:“能说的你就说。”
欧阳雪说:“以前我和小丹两家住邻居,两家都是一个女儿,也都是父母离婚,有点相似的地方。但是……这一但是就不一样了,我是父母两头都嫌我累赘,母亲去哪儿了到现在都不知道,父亲又娶了个新老婆,我就成了儿歌里唱的那样,就怕爹爹娶后娘啊,有了个弟弟比我强啊,弟弟吃面我喝汤啊……”说到这里欧阳雪禁不住笑了起来,仿佛是在说一件与自己完全不相干的事,而这笑里又隐含着几分心酸。
丁元英没有笑,继续抽着烟。
欧阳雪笑过之后接着说:“那时候我喜欢到小丹家去玩,因为我一去小丹的母亲就给我拿好吃的,后来她们出国了。我12岁那年离家辍学,跑到马道街的一个小饭馆给老板娘磕了八个响头,脑门都磕出血了,老板娘不落忍给了我个择菜扫地的活儿,晚上饭馆的几个板凳一对就当床了。后来我自己摆馄饨摊儿,开小吃店,一天到晚拼了命地挣钱,就为在人堆儿里也能有个模样。”
丁元英点点头说:“这已经很不简单了。”
欧阳雪说:“我和小丹算有缘分,本来她家里是让她去上海读高中,可她不愿意跟她父亲在一起,就回古城读寄宿学校。当时我的小吃店就在寄宿学校附近,有一天店里来了几个同学吃饭,我听到有人叫小丹的名字,上去一问,还真是她,这才知道她是一个人在古城,以后我就常去看她,学校的伙食很单调,我就经常做点好吃的给她送去。”
丁元英说:“原来你和小丹还有这么一段。”
欧阳雪看着前方的路,提速超过了前面的一辆农用机动三轮车,然后问:“大哥,你知道维纳斯酒店是怎么开起来的吗?”
丁元英说:“我只知道酒店的投资里有一部分资金是玫瑰园的房屋抵押贷款,其它的不清楚,但至少小丹的母亲同意这件事,因为房屋抵押贷款绕不开房屋产权人。”
欧阳雪说:“当时我有个在黄金地段开酒店的机会,就是缺资金,实在没办法了我就去北京找小丹,小丹跟她母亲做工作促成了房屋抵押贷款。本来这钱说是借的,我是怕做赔了还不了钱才把她硬拉进股东,当时小丹正在读大学,根本没有经商的心思,我跟她说得天花乱坠,其实心里一点都没底。小丹心里什么都知道,可就是不捅破这层纸,一直给我留着面子。这事过去好多年了,我一直都忘不了。”
丁元英说:“小丹和她母亲能这样做,也是缘于对你有信心。”
欧阳雪说:“我忘不了这事不是因为小丹帮了我,是因为她尊重我,是因为她让我知道我也可以有面子。我为什么拼命挣钱,就是因为我知道自己没面子。我没亲人,也没什么文化,不管小丹将来是留学还是当律师,我都希望她别退出这个店,有个事连着我就有个伴儿,遇事有个商量心里就有个着落。”
欧阳雪语气平静地叙述着,那种平静更让人感觉到一种苍凉和感动。丁元英这时才真正理解了欧阳雪为什么会对芮小丹的去留问题如此敏感,因为那已经超出了一般朋友意义的友情和理解,那是一种精神和亲情的需要。
欧阳雪说:“我很佩服小丹,一点不娇气,胆子大主意也大,如果从办事上你根本看不出她是女孩子。小丹但凡贪慕点虚荣,凭她家的条件不会是现在的这种日子。”
丁元英说:“就因为她胆大主意大,所以她的将来不会让我去打算。”

4

预备股东扩大会议结束之后,大家在麦场送走丁元英,然后围着宝马车七嘴八舌议论一番,快到吃午饭的时间才渐渐散去,叶晓明、冯世杰、刘冰3人回到冯家。冯母已经把饭做好了,是烙饼、小米稀饭和几个炒菜,3人围坐在堂屋的饭桌旁边吃边聊。
冯世杰从柳条馍筐里拿了一块烙饼咬了一口,笑着说:“真没想到蹦出一辆宝马,刘冰开上这车到大街上兜一圈儿,这谱摆大发了。”
刘冰摆摆手说:“我是开车的,叶总是坐车的,是叶总的谱摆大发了。”
叶晓明低头吃饭,沉思了一会儿问:“世杰,今天做会议记录是怎么回事?”
冯世杰说:“我也不知道,丁哥让找个人做记录我就找了。”
叶晓明思忖着说:“折腾了半天,人是咱古城的人,钱是咱古城的钱,丁哥还是没出一分哪。咱们要是按他说的去做,真做砸了谁担责任?说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可现在反倒成了他光脚咱穿鞋了,玩得真高。”
刘冰立刻警觉地问:“那……咱的资金什么时候到位?”
叶晓明想了想说:“欧阳雪是大股东,是董事长,咱办事得多看着点她的脸色,咱们跑得太靠前会不会让董事长不高兴呢?”
刘冰说:“咱让丁哥把这辆车入股进来,这车就算不是新的,也得值个几十万吧。”
叶晓明说:“晕!就算轮得着你坐,入了股咱就得把车钱分摊出来,你是坐得起还是养得起?用丁哥的说法,这叫强行摊派高消费。再说,这车并不是丁哥的名字。”
冯世杰说:“晓明……”
刘冰立刻用手指敲敲桌子笑着说:“叫叶总。”
冯世杰也笑了,点点头说:“叶总,咱这么猜疑合适不合适?咱们到底是请人家帮忙还是成心找个冤大头坑一把?别管丁哥从哪儿拉来的资金,总之是拉来了。欧阳雪是好糊弄的吗?糊弄个十万八万的还可以,100万哪,搁谁身上谁不得掂量掂量?至少她得相信丁哥是实实在在帮咱们干事。就说这辆车吧,这车要是咱的咱舍不舍得这样拿出来用?”
刘冰刚喝下一口稀饭,放下碗说:“就是,就是。”
叶晓明抬眼看了看刘冰,不满地说:“就是什么?今天你当着那么多人说只有丁哥投资心里才踏实,你以为别人都听不出来吗?”
冯世杰说:“算了,算了,说点正事。那依你之见咱还干不干了?”
叶晓明纳闷地说:“这叫什么话,有点疑问就不干了,干了就不能有疑问?我见丁哥第一面就看出来他是高人,不然怎么会有今天的局面?”
冯世杰说:“那当然,所以选你当总经理。”
叶晓明也觉察到这样闲扯下去没多大意思,就问:“世杰,你在村里泡几天了,你估计农户买设备需要多少钱?”
冯世杰说:“我跟他们几个合计了一下,台锯、立铣机、旋床、车床、抛光机……加上翻砂、喷漆、跑电路这几块,怎么也得20万出头了。”
叶晓明说:“这事得严格把关,对农户报上来的单子咱们得到商家亲自看货,亲自谈价格,既不能贪图便宜买烂货,也不能花冤枉钱不实用。”
冯世杰说:“这事你放心,我知道分寸。”
叶晓明接下来犹豫片刻,还是问道:“咱们办公司,你的店怎么办?”
冯世杰说:“我和表弟商量好了,把店承包给他,这两年他在店里干得不错,业务也熟了。你放心,我绝对一门心思搞公司,我知道哪头轻哪头重。”
叶晓明喝完碗底的稀饭,放下碗筷拽一节餐巾纸擦擦嘴,笑道:“谁是高人?其实丁哥并不是高人,我更谈不上,真正的高人是冯世杰,丁哥也是世杰棋盘上的一颗棋子。王庙村要真是脱贫致富了,没人会记得丁哥,他也不可能为这点事呆在古城。世杰可是本乡本土的功臣,报纸上吹乎吹乎,那就红了。”
刘冰急忙插言道:“没准儿还能混个乡长当当呢。”
冯世杰点上一支烟抽了一口,指着缭绕的烟雾笑着说:“我已经被你们吹得像那股烟儿一样飘起来了,我要是当了乡长,给咱们弟兄一人批两亩地,咱也盖个乡间别墅住住。”
刘冰陶醉地说:“我盖乡间别墅的时候得按最Hi-Fi的标准亲自设计一间听音室,摆一套八台后级的纯甲类胆机,专门在外面墙上挂一台变压器,邀请道上的大烧家来切磋,来一个震死一个。那时候有钱了,不用工作,衣食不愁,就是听听音乐、会会朋友,高雅得不得了,一进唱片店老板就知道爷来了,只有咱看不上的,没有咱不敢买的,谈古典、谈大师没咱不知道的。”
叶晓明看看手表说:“你醒醒吧,该出去操练了。”
刘冰伸手按住叶晓明,余兴未尽地说:“别别,再畅想畅想,多过瘾哪!”
叶晓明和冯世杰都禁不住“嘿嘿”笑了。

第二十章

1

10月底的气温已经很凉了,冷飕飕的风不停地刮着,卷起阵阵尘沙和地上的落叶,尽管树上的叶子还没有完全落尽,零零落落地挂在树枝上,却早已失去了春夏之际那种水灵灵的神韵,冬天已经近在咫尺了。
古城有四个长途汽车站,上午9点多钟芮小丹在上班时间开着一辆警车送丁元英到长途汽车北站,一辆辆发往各地的长途客车依次排列,临近发车的售票员们在扯着嗓子叫客。芮小丹买了一张发往五台县的车票,座位靠着车窗。这班车离发车时间还有20多分钟,她提着丁元英的提包,在汽车旁边陪他说话。
芮小丹说:“趁这会儿你抽支烟吧,上了车就不让抽烟了。”
丁元英点上一支烟说:“你刚受过处分,今天又在上班时间私用公车。”
芮小丹说:“以前是出格了,这次是捎带的。天冷了,到了山上气温更低,别忘了加衣裳。手机随身带着别嫌麻烦,有什么事必须在第一时间告诉我。我已经查过日历了,今天是农历9月19号,是观音菩萨出家纪念日,你们今天出门也跟着沾点仙气儿。”
丁元英笑笑说:“你怎么快成巫婆了?”
芮小丹说:“元英,你想过没有,如果那支股票没有挣到一倍以上的钱,你给欧阳定的出资额就显高了,这对她是个压力。”
丁元英说:“有可能,但这种可能性很小,而且可以补救。”
芮小丹问:“你怎么知道那支股票能挣一倍以上的钱呢?为什么一定要在明年5月卖掉?一般都认为明年香港回归、十五大召开都是股市利好的消息。”
丁元英说:“这个问题很复杂,有技术面、制度面、产业结构……很多因素,我跟你说不明白。这东西有点像禅,知之为不知,不知更非知。”
芮小丹说:“书店里教人炒股的书满柜台都是,怎么到了你这儿连说都不能说了。”
丁元英说:“真有赚钱的秘笈人家能告诉你?能那样赚钱也就不用写书了。”
芮小丹点点头:“也是。”
丁元英说:“香港回归是政治问题,是国家主权问题,至少近期不是经济问题。十五大是要解决政治、经济的基本策略问题,国有资产重组、债权变股权这些改革举措已经势在必行,这里面既有政治经济学,也有市场经济学,既要为改革开出一条道,又要分解改革的阵痛,这时的股市真真假假、大起大落。在这种背景下,你既得盯住庄家的黑手,也得盯住衙门的快刀,你得在狼嘴里有肉的时候下筷子,还得在衙门拔刀之前抽身。”
芮小丹一笑说:“朦朦胧胧更不懂了,就觉得后背发冷。”
两人在车边说着话,时间就过得很快。即将发车的时候售票员再次扯着嗓子喊道:五台的班车马上发车了啊,买过票的赶快上车,没买票的抓紧时间买票上车。
芮小丹把提包递给丁元英,看着他到座位坐下,目送着客车驶离长途汽车站。

2

五台山是中国四大佛教名山之一,位于五台县境内,由五座山峰环抱而成,五峰高耸,峰顶平坦宽阔,如垒土之台,故称五台山。
北京、古城、五台三地之间的距离相差无几,近似一个等边三角形。韩楚风以前曾经两次去过五台山,但都是在夏季避暑旅游,惟此次与丁元英相约而去有所不同,意在拜访大师谈经论道。为了这次参悟佛法之行,他推掉了手头所有的工作,独自一人驾驶一辆三菱吉普越野车前往五台县,在古城至五台县的最后一个国道收费站等候丁元英乘坐的班车。
韩楚风在收费站等了十几分钟,下午2点40分,从古城至五台的班车驶抵收费站,丁元英从车上下来,与迎上来的韩楚风握手。北京一别,两人已是一年多没见面了,今日在这五台县的一个公路收费站相见自然是格外亲切。
丁元英把旅行包放进吉普车的后座,没有关车门,而是站在车门旁边点上一支香烟,实实在在地抽了一口,他已经有5个小时没抽烟了。
韩楚风说:“到车上抽吧,得先找个吃饭的地方。”
丁元英说:“不用找了,小丹说跟你在一起招贼,不让在路边吃饭,专门给准备了几个烧饼。这儿有路警候着,就在这儿吃。”说着,他从旅行包里拿出一个装着几个烧饼的小塑料袋和两个密封的瓶子放到后座上,瓶子里分别装着切得很薄的牛肉片和茶鸡蛋,然后又拿出一双一次性筷子和几瓶矿泉水。拿完食品,他又从包里拿出一个档案袋、一支钢笔和一盒红色印油,一并递给韩楚风。
韩楚风接过档案袋抽出《欧阳雪向韩楚风抵押借贷的协议书》看了一眼,绕到另一端坐到车里,打开钢笔一式三份签上名字,摁上手印,掏出纸巾擦擦手指上的印油。
丁元英敞着车门坐在韩楚风身边,把其中的两份文件连同钢笔和红色印油重新放回旅行包,歉意地说:“古城一借钱,这几个月你就先手头紧点。”
韩楚风拿出一个烧饼,一边往烧饼里夹牛肉和茶鸡蛋,一边说:“我这儿多少年都如一日,债权债务一锅粥,谈不上手头松点紧点,百八十万的怎么都能倒腾出来。陈茹从你那儿拿钱的事我都知道了,害得你穷得卖唱片,是我对不住你了。”
丁元英说:“谁告诉你了?”
韩楚风大口嚼着烧饼,一边说:“你有难处不告诉我,一定是有需要在我这儿避嫌的地方,除了我那口子给你找麻烦,我想不出还有谁能让你在我这避嫌,这不明摆着嘛。可这回你是里外不是人了,陈茹说你是成心给她难堪,哈哈……”
丁元英也笑道:“给嫂子带个话,是我办事不周到,给她赔罪了。”
韩楚风把后座上的一个不大的黑皮包递给丁元英,说:“钱在包里,一共20万,我多带了10万,准备了4个文件袋。5万块钱敲一扇门,多10万就多两次机会。如果连敲四扇门都是认钱不认人的主儿,咱们这趟就白跑了。佛子也是人嘛,现在的寺院都忙着赚钱,真正能静下心修持佛法的高僧已经不多了。”
丁元英扔掉烟头,从黑皮包拿出一个文件袋,将1万元一沓的现金装进去五沓放到一边备用,然后也夹了一个烧饼,说:“到了佛家的地盘,就更得说随缘了。”
韩楚风坐在车里吃东西很不舒服,就下了车,一手拿烧饼一手拿矿泉水绕回丁元英坐的车门那边,身子倚着车门说:“你到古城是图个清静,怎么又跟一帮发烧友扯上了?还惹出一档子扶贫的事。”
丁元英打开一瓶矿泉水喝了一口说:“小丹想要个礼物,就有了这档子事。王庙村是贫困县里的贫困村,小丹要的礼物就是在王庙村给她写个神话。”
韩楚风一下子愣住了,甚至忘记了嚼东西,片刻之后才定住神说:“神话?这种礼物闻所未闻。她跟这村子是什么关系?”
丁元英坐在车里面朝车门外,咽下一口烧饼说:“跟村子没关系,跟觉悟、境界也没关系,但是跟文化属性这个提法有关系,用她的话说,王庙村的穷既然是文化属性的产物,如果一个神话改变了村子,那又该怎么理解文化属性?”
韩楚风再一次愣住了,思索着说:“这才是其中的禅机。这丫头,不简单哪!”
丁元英说:“什么神话?不过是强力作用的杀富济贫,扒着井沿看一眼而已,不解决造血问题,谁敢拿着一个村子的农民去证明扒井沿儿看一眼的结果?那就不是错了,是罪。如果真理是人做出来的,那也不叫真理了,叫主义。”
韩楚风问:“既是杀富济贫,你杀谁?又济谁?”
丁元英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听说过乐圣公司吗?”
韩楚风说:“乐圣公司是中国Hi-Fi音响挑大旗的牌子,当家的叫林雨峰,音响界的名角儿,据说早年靠走私电器起家,白道黑道都得很熟。”
丁元英说:“乐圣公司有6400万资产,从不涉足AV音响,在Hi-Fi音响市场占有17%的份额。乐圣公司称自己只有矛,没有盾,永远都是进攻、进攻,是个霸气十足的音响公司,网上有人给乐圣旗舰音箱起了个江湖名字,叫独孤求败。”
韩楚风一脸不可思议的神态,谨慎地说:“杀富济贫,是得找个有点肉的大户。可就凭你这百十万的资金、几个发烧友和一帮等着扶贫的农民,可能吗?”
丁元英说:“乐圣是因为矛的锐利而无需用盾,我这儿是既无矛可攻也无盾可守,就只能借用乐圣的矛了。我想,在北京摆摊儿,用柏林、伦敦、巴黎三个城市当托儿,让斯雷克公司当打手,让法院、媒体起哄,让伯爵电子公司落井投石,从乐圣公司碗里化点缘是有可能的,核心在一个小聪明上,小聪明的文章做好了,就能诱导乐圣公司的大聪明,而潜伏在小聪明其中的,是大智若愚。”
韩楚风默默吃东西,沉默了许久之后忧虑地说:“私募基金是狼嘴里夹肉,可这回是拔刀见血了,乐圣公司是林雨峰的私营企业,他能放过你吗?”
丁元英说:“光脚的溅了穿鞋的一身泥,林雨峰虽败犹荣,仁者自有公论。他要因为这个杀了我,就得给自己立块无字碑了,写什么都寒碜,这种死后还得穷名给冤家托牌位的买卖,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干不出来。真杀了我,我就当下随缘了。”
韩楚风心里有数了,不再为这个忧虑,吃完烧饼喝了几口水,见丁元英也快吃完了,就上车准备发动汽车。丁元英把剩下的一口烧饼放进嘴里,收拾了一下后座的东西坐到前排副驾驶的座位,两人饭后都点了一支烟,开车上路了。
韩楚风开着车说:“这盘菜不是人人都能吃的,如果扒着井沿儿看一眼再掉下去,那就真是饱了眼福,苦了贪心,又往地狱里陷了一截子。”
丁元英说:“所以,这事得拆分成发烧友的公司和农民的生产两个部分,允许几个股东去扒井沿儿,能不能爬上来取决于他们自己。对农户,从基础设置就不给他们期望天上掉馅饼的机会,我救不了他们,我能做的,就是通过一种方式让他们接受市场经济的生存观念,能救他们的只有他们自己。”
韩楚风沉思了一会儿,说:“你是在农民的地盘上跟农民打交道,如果不把农户纳入公司统一管理,产品质量和成本怎么控制?各方面的利益矛盾怎么解决?”
丁元英说:“不能管,一管就死了,连解决问题的机会都没有。”
韩楚风不解,问道:“怎么讲?”
丁元英说:“农户生产,农民得从吃饭睡觉的房子里挤地方,得呼吸油漆的有毒气体和立铣、打磨的有害粉尘,得听各种生产噪音。这里有劳动时间问题,有使用童工和老年工的问题,有社会保险、劳动保护和环境污染的问题……农户能拼什么?拼的就是在不是人呆的地方干不是人干的活儿,拼的就是不是人。如果纳入公司,公司在法律条款面前一天都活不下去,农民马上就会跑来跟我说这儿睡着太挤了,那儿干活不舒服,所有的矛盾都会转嫁为农户跟公司的矛盾,那时候就不是产品质量和成本问题了,是怎么伺候好爷的问题。”
韩楚风说:“一管就掉进坑里,有道理。可是不管,那就得乱成一锅粥了。”
丁元英往车窗外弹了弹烟灰说:“农户不是铁板一块,没了这个矛盾有那个矛盾,有利益驱动着,让他们自己斗去,用小农意识治小农意识。”
韩楚风问:“怎么个治法?”
丁元英说:“在各道工序的农户之间实行小农经济的买卖关系,打磨板子专业户向下料专业户买毛坯板,喷漆户向磨板子户买腻子板,包装户向喷漆户买成品板,现金交易,一环制约一环,谁出问题谁承担损失,不影响别人的利润。允许他们有一个出次品、报高价的过程,让市场去纠正他们,用经济杠杆解决质量、成本问题。这事不适合学院派的打法,我这是不入流的野套路。”
韩楚风轻轻点点头,说:“法无定法,存在决定意识。有道道。”
……
他们一路闲聊着驶向五台山,到了五台山的入山口付了每人80元的进山门票,继续沿着山路往山上行进。这个季节来五台山的游客已经不多了,越往山上走气温越低,连绵峰峦之中举目可见若隐若现的寺庙,让人不禁感到这座四大佛教名山之首的庄严与神秘,仿佛落进了一只在冥冥之中操纵一切悲欢离合的如来之手。

3

汽车沿着山路前行,沿途遇到过几座寺庙,都因为车辆不便通行而绕过了,直到接近顶峰的时候终于遇到了一座道路平坦而又便于停车的寺庙,走到近前才看清楚这座寺庙的名字叫“一禅寺”,寺院门口停车场停着一辆旅游中巴车,有几个闲散的游客。
一禅寺依山而建,是一座小有规模的寺院,门前钟楼雄伟壮观,具有中唐时期的建筑风格。两扇厚重的木门上布满了铜钉,院子里正对大门的是一棵巨大的古槐,此时已是叶落枝秃,只有苍劲的树身向人们诉说着岁月的沧桑。寺院的后面依山而上是一条陡峭的石梯路,长长的石阶好像一条蜿蜒的绸带一直向上延伸,渐隐于缭绕的云雾中。
丁元英和韩楚风下了车来到守门的僧人跟前,丁元英礼貌地说:“打扰师父,我们来五台山是希望有机会拜访一位佛法造诣精深的大师,烦请师父能指点一下。”
守门僧人答道:“阿弥陀佛!本寺的智玄主持就是施主所言佛法造诣精深的大师,法师深居简出精研佛法,不轻易会客。施主若是入寺参观请购买门票入内,若是拜见高僧请到其它寺庙造访,各寺庙都有高僧主持。阿弥陀佛!”
丁元英把装有5万元现金的文件袋递给守门僧人,说:“麻烦师父,请你把这个交给智玄大师,就说有两位客人诚心求见。”
守门僧人接过文件袋单手作揖,说了声“请施主稍候”就进去禀报了,过了一会儿拿着文件袋回来交还给丁元英,说:“师父回话,非也。”
韩楚风当着守门僧人的面从自己手里的黑色皮包里又取出5万元现金,从丁元英手里拿过文件袋把钱装进去,重新递给守门僧人,说:“请师父再给通报一次。”
守门僧人接过文件袋又单手作揖,说了声“请施主稍候”就再次进去禀报了,过了一会儿又拿着文件袋回来交还给韩楚风,说:“师父回话,非也,非也。”
多了5万元,换回来的只是多了一个:非也。
10万元的进香都不能与大师见上一面,韩楚风一时没了主意。这时丁元英从怀里取出一个普通信封再次递给守门僧人,说:“请师父再辛苦一趟把这个交给大师,如果大师还是不肯接见,我们就不打扰了。”
守门僧人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信封进去了。
门口只剩下丁元英和韩楚风两人。韩楚风不解地问:“什么招儿?”
丁元英说:“我诌的一首词,不是招儿的招儿,随缘吧。”
这次守门僧人进去的时间比较长,好一会儿空着手回来了,手里的信封已不见,这似乎是一个有希望的信息。果然,守门僧人走过来说:“两位施主请随我来。”
守门僧人前面带路领着二人进入寺院,穿过大佛殿时,见到大殿中央台面上端坐一尊金身大佛,周围是一些佛教法器,佛前燃着香火。出了大佛殿拐了几道弯来到明心阁,屋内青砖铺地,陈设简单,木制桌椅呈现出古旧的色泽,临门站着一位60多岁身穿灰色僧袍的老者,他个子不高,身材消瘦,下颌的胡须已经花白了。
守门僧人恭敬地介绍道:“这位就是智玄大师。”接着对智玄大师双手合十躬身行礼低声道:“弟子告退。”又对客人合十行礼,这才退下。
智玄大师说:“两位施主,请坐下说话。”
明心阁的房子不是很大,四周墙壁上有一些佛教字画,屋内正中摆着一张老式方桌和4把木椅,3人围桌而坐,桌上放着丁元英的一首词和压在纸上的信封。智玄大师把信纸和信封轻轻往前推了一下,说:“敢问施主什么是真经?修行不取真经又修什么呢?”
韩楚风不知道这首词的内容,就势拿过看了一遍,上面写道——
悟道休言天命,
修行勿取真经。
一悲一喜一枯荣,
哪个前生注定?
袈裟本无清净,
红尘不染性空。
幽幽古刹千年钟,
都是痴人说梦。
韩楚风马上明白了智玄大师为什么要提这样的问题,所不同的是,大师心里有解,而他心里无解,他在心里是真正的提问:什么是真经?修行不取真经还修什么?他觉得词中诸如“休言”、“勿取”、“痴人说梦”之类的用词过于激烈了,不太妥当。但此时他更关心的是丁元英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或者说他更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丁元英回答道:“大师考问晚辈自在情理之中,晚辈就斗胆妄言了。所谓真经,就是能够达到寂空涅碦的究竟法门,可悟不可修。修为成佛,在求。悟为明性,在知。修行以行制性,悟道以性施行,觉者由心生律,修者以律制心。不落恶果者有信无证,住因住果、住念住心,如是生灭。不昧因果者无住而住,无欲无不欲,无戒无不戒,如是涅碦。”
智玄大师含笑而问:“不为成佛,那什么是佛教呢?”
丁元英说:“佛乃觉性,非人,人人都有觉性不等于觉性就是人。人相可坏,觉性无生无灭,即觉即显,即障即尘蔽,无障不显,了障涅碦。觉行圆满之佛乃佛教人相之佛,圆满即止,即非无量。若佛有量,即非阿弥陀佛。佛法无量即觉行无量,无圆无不圆,无满无不满,亦无是名究竟圆满。晚辈个人以为,佛教以次第而分,从精深处说是得道天成的道法,道法如来不可思议,即非文化。从浅义处说是导人向善的教义,善恶本有人相、我相、众生相,即是文化。从众生处说是以贪制贪、以幻制幻的善巧,虽不灭败坏下流,却无碍抚慰灵魂的慈悲。”
智玄大师说:“以施主之文笔言辞断不是佛门中人,施主参意不拘经文,自悟能达到这种境界已属难能可贵。以贫僧看来,施主已经踩到得道的门槛了,离得道只差一步,进则净土,退则凡尘,只是这一步难如登天。”
丁元英说:“承蒙大师开示,惭愧!惭愧!佛门讲一个‘缘’字,我与佛的缘站到门槛就算缘尽了,不进不出,亦邪亦正。与基督而言我进不得窄门,与佛而言我不可得道。我是几等的货色大师已从那首词里看得明白,装了斯文,露了痞性,满纸一个‘嗔’字。今天来到佛门净地拜见大师,只为讨得一个心安。”
这时,一个小僧人走进来恭敬地对智玄大师合十行礼,说:“师父,都准备好了。”说完转身退了出去。
智玄大师站起来说:“两位施主,请到茗香阁一叙。”
丁元英和韩楚风跟着智玄大师出了明心阁,向左转穿过一道长廊,来到一间题名为“茗香阁”的房舍。茗香阁比刚才的明心阁大得多,进门迎面就看见墙上挂着一副横幅,上面写着“清净自在”四个潇洒飘逸的大字。横幅下面整齐地摆放着笔墨纸砚和一个紫檀木制成的围棋棋盘,棋盘上是两盒棋子。房间北墙的位置是一块由天然怪石当成的茶几,石面上摆着盖碗茶具、茶叶罐,茶几四周是几个树根凳子,主座位旁边是一个木炭炉子和一个装水的木桶,炉子上架着铜壶,壶里的水已经快开了,听得见嗡嗡的响声。
智玄大师伸手示意说:“两位施主请坐。”待客人落座后智玄大师问道:“施主以钱敲门,若是贫僧收下了钱呢?”
韩楚风答道:“我们就走。如果是钱能买到的东西,就不必拜佛了。”
智玄大师豁然一笑,分别往盖碗里放入茶叶,提起冒着蒸气的铜壶逐一将开水冲进3只盖碗,盖上碗盖说:“这是寺里自制的茶,水是山上的泉水,请两位施主品尝。”
丁元英揭开碗盖,一股带着山野气息的清香扑鼻而来,只见碗中的茶汤呈淡绿色,碗底的茶叶根根形态秀美。他端起茶碗喝了一小口,禁不住地说了声:“好茶。”
韩楚风端起茶品了一口,顿知此茶品质绝非一般,此情此景令他心生感慨,不禁想起了那副“坐,请坐,请上座;茶,上茶,上好茶”的对联。
智玄大师放下茶碗,说:“施主上山并非为了佛理修证,有事不妨道来,贫僧虽老学无成,念句‘阿弥陀佛’却还使得。”
于是,丁元英把“神话”、“扶贫”的来龙去脉以及已经做的和将要做的向智玄大师简要讲了一遍,并且着重解释了主观上的“杀富济贫”和文化属性思考。这显然已经不是简单的市场竞争,也不是简单的扶贫,而是基于一种社会文化认识的自我作为。
智玄大师听完之后沉思了许久,说:“施主已胜算在手,想必也应该计算到得手之后的情形,势必会招致有识之士的一片声讨、责骂。得救之道,岂能是杀富济贫?”
韩楚风随口一问:“那得救之道是什么?”
这一问使智玄大师突然怔住了,顿然明白了丁元英“杀富济贫”的用心和讨个心安的由来,说道:“投石击水,不起浪花也泛涟漪,妙在以扶贫而命题。当有识之士骂你比强盗还坏的时候,责骂者,责即为诊,诊而不医,无异于断为绝症,非仁人志士所为,也背不起这更大的骂名。故而,责必论道。”
丁元英说:“晚辈以为,传统观念的死结就在一个‘靠’字上,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靠上帝、靠菩萨、靠皇恩……总之靠什么都行,就是别靠自己。这是一个沉积了几千年的文化属性问题,非几次新文化运动就能开悟。晚辈无意评说道法,只在已经缘起的事情里顺水推舟,借英雄好汉的嗓子喊上两声,至少不违天道朝纲。”
韩楚风来五台山之前只知道丁元英要拜见高僧大德,少不了谈经论道,却并不知道丁元英拜佛的具体目的,直到这时才完全明白。
智玄大师说:“以施主之参悟,心做心是,何来讨个心安呢?”
丁元英说:“无忏无愧的是佛,晚辈一介凡夫,不过是多识几个字的嘴上功夫,并无证量可言。我知道人会骂我,我以为佛不会骂我,是晚辈以为,并非真不会挨骂。大师缘何为大师?我以为是代佛说话的觉者。”
智玄大师略微思忖了一下,说:“贫僧乃学佛之人,断不可代佛说话,亦非大师。得救之道自古仁人志士各有其说,百家争鸣。贫僧受不起施主一个‘讨’字,仅以修证之理如实观照,故送施主四个字:大爱不爱。”
丁元英双手合十给智玄大师恭敬行了一个佛礼,说道:“谢大师!”
智玄大师说:“弱势得救之道,也有也没有。没有竞争的社会就没有活力,而竞争必然会产生贫富、等级,此乃天道,乃社会进步的必然代价。无弱,强焉在?一个‘强’字,弱已经在其中了。故而,佛度心苦,修的是一颗平常心。”
韩楚风因为先前不了解情况,所以一直没有参与谈话。此时听了智玄大师一番话心生感慨,说道:“佛教主张利和同均,大师坦言等级乃天道与代价,不拘门户之见,令晚辈十分敬佩。晚辈在想,如果强者在公开、合法的情况下都可以做到杀掠,那么在不公开、不合法的条件下,弱势还剩下多大空间?佛度心苦虽慈悲,但人毕竟还有物质的一面。”
智玄大师对韩楚风笑了笑,说:“施主不必拘礼,请讲。”
韩楚风说:“如果主流文化能在弱势群体期望破格获取与强势群体期望更高生命价值的社会需求之间建立一个链接的纽带,或许更有积极意义。强势群体仅仅适用一般的竞争规则是不够的,主流文化应该对强势道德提出更高的要求,构建强势文化体系,赋予强势群体更高的生命价值。当然,这首先是以不平等为先决条件。”
智玄大师说:“利和同均,不平等已在其中。”
韩楚风说:“主流文化,当是推动社会进步、改善社会关系的文化。如果人的行为首先是政治的或宗教的需要,那么这种价值无疑也首先是政治的或宗教的价值。当社会将道德价值全部锁定在政治文化和宗教文化的时候,个人道德就没有价值空间了,既不利于鼓励强势对弱势的关注,也不利于社会整体道德素质由量变到质变的转化。”
智玄大师说:“施主的观点与佛教的主张并不矛盾,不同的是施主认为主流文化应该给强者个人一定的道德价值空间。贫僧以为,无论功德记在哪一家的账上,风调雨顺、国泰民安都将是众生的福报。”
韩楚风说:“只是,等级一直是我们社会文化的禁区,大家所以小心翼翼绕开禁区,是唯恐平等、尊严之类的东西受到伤害。”
喝过一道茶,智玄大师给大家续上一轮开水,对丁元英宽怀一笑,说:“释、道、儒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三大体系,施主这一刀下去,一个都没幸免哪,哈哈哈……”
丁元英说:“不敢,不敢。释、道、儒均是博大精深的学派,支撑中华民族走过了几千年的文明历程,是伟大的文明。但是,社会在发展,传统文化毕竟是以皇恩浩荡为先决条件的文化,讲的都是皆空、无为、中庸的理,以抑制个性而求生求解。当今社会已经发展到了市场经济的民主与法制,诸家学说也面临一个如实观照而俱进的课题,是传统?还是传承?统则僵死,承则光大。”
智玄大师说:“施主尚未畅所欲言,不好。海纳百川,施主纵是沧海一滴,我佛也愿汇而融之。今日有缘一叙,自当请施主开诚布公,以利佛理修证。”
丁元英说:“晚辈叹服佛法究竟真理真相的辩证思维,如是不可思议。但是,晚辈以为佛教包括了佛法,而佛法有别于佛教。佛教以佛法证一,进而证究竟,最终是为给心找个不苦的理由,成佛,无量寿,极乐。佛教以假度真的方便法门住福相、住寿相、住果相,是以无执无我为名相的太极我执,致使佛教具有了迷信、宿命、贪执的弱势文化特征,已然障蔽佛法。晚辈以为,如果佛教能依佛法破除自身迷障,不住不拘个人解脱,以佛法的如是不可思议究竟生产力与文明的真理真相,则佛法的佛教即出离宗教的佛教,成为觉悟众生的大乘法度,慧于纲纪泽于民生,是名普度众生。”
智玄大师沉默不语,静静地看着丁元英,过了许久黯然感叹道:“得智的得智,化缘的化缘,烧香的烧香,坐禅的坐禅。”
丁元英和了一句:“各尽所能,各取所需。”
智玄大师说:“两位施主请随我来。”
丁元英和韩楚风随智玄大师走到书案近前,只见智玄大师在书案上展开一张一尺见方的宣纸,把丁元英的那首词放在旁边,研墨蘸笔,写道——
悟道方知天命
修行务取真经
一生一灭一枯荣
皆有因缘注定
写完之后智玄大师放下笔,说:“此‘天’非彼‘天’,非众生无明之天,亦非众生无明之命,此乃道天,因果不虚,故而改字‘方知’。修行不落恶果虽有信无证,却已无证有觉,已然是进步。能让迷者进步的经即是真经,真经即须务取。悲喜如是本无分别,当来则来,当去则去,皆有因缘注定,随心、随力、随缘。”
智玄大师信手把原句的“休言”改成了“方知”,把原句的“勿”改成了“务”,把原句的“悲、喜”改成了“生、灭”,把原句的“哪个前生”改成了“皆有因缘”。九个字的改动,理虽同是,而意思、意境、意气却全然不同,即灭嗔怒、我慢,直指究竟。
韩楚风看后赞叹地点点头,说:“精妙!九字之境,无证而证。”
丁元英再度给智玄大师恭敬行了一个佛礼,说:“谢大师开示。”
智玄大师把修改过九字的上阕词送给丁元英,说道:“贫僧与施主的一阕之缘今日圆了上阕,贫僧九字不实之处还望施主修正。下阕贫僧不改了,留半阕缘待续,倘若施主在某年的某一日想改下阕了,如蒙不弃,可带着改过的下阕再来圆续半阕之缘。”
丁元英说:“承蒙大师不弃,一定。”
三人又回到各自的座位继续喝茶。
智玄大师端起茶碗呷了一口,放下,说:“施主身上乃三气居中啊。”
韩楚风不解其意,问:“哪三气?”
智玄大师答道:“三分静气,三分贵气,三分杀气。”
韩楚风闻声心里一颤,没有人能比他更了解丁元英了,这正是丁元英的真实品性。他惊叹大师的观察力,问道:“十分之气,还有一分呢?”
智玄大师说:“还有一气住于身中,游离心外——痞气。”
韩楚风脱口而出一个字:“绝!”
……
正说话间,一个中年僧人来到茗香阁,站在门口双手合十,对智玄大师说:“师父,大觉寺的慧明法师已经来了。”
智玄大师点了点头,对丁元英和韩楚风说:“施主稍候,贫僧去去就来。你们可先到后院走走,景致极好。今天就不要走了,晚上和慧明法师一起用斋,咱们随缘一叙。”
丁元英起身合十顶礼道:“谢大师!”

4

丁元英和韩楚风两人出了茗香阁,穿过一道拱形门来到一禅寺的后院,后院也是依山势而建,院中几棵环抱粗的古银杏树掩隐着几间禅房,飘了一地的落叶,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钟声,更加衬托出这千年古寺的清静幽谧。
两人踏着石阶路向上走,后院的尽头是一个大石台,周围立着一圈石柱做的栏杆,栏杆之间有铁链相连。站在平台上放眼望去,只见远处山峦叠嶂,西下的夕阳像一枚金红色的果子挂在山尖上,强劲的山风带着一股浓浓的寒意。
韩楚风掏出烟给丁元英一支,问:“佛门净地能抽烟吗?”
丁元英笑笑说:“栏内是净,栏外是土,靠着栏杆就能抽。”
韩楚风也笑了,两人点上烟,韩楚风说:“刚才有话没敢说,怕有吹捧之嫌,可又不吐不快,现在可以说了。扶贫的事若以次第而分,也有三个层面。一、天上掉馅饼的神话,实惠、破格,是为市井文化。二、最不道德的道德,明辨是非,是为哲人文化。三、不打碎点东西不足以缘起主题,大智大爱,是为英雄文化。”
丁元英说:“不敢当,不敢当。”话音刚落,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自嘲道:“咱们怎么转起文来了?可别恍恍惚惚以为自己也是大师了。”
韩楚风也意识到了,说:“惯性,惯性,一下子收不回来了。”
两人哈哈一笑。
韩楚风面向群山,手抚着石栏说:“这趟如果不来,真是人生一大憾事。只是你我都有谤佛之嫌,也不怕下了地狱?”
丁元英说:“没有地狱,天堂焉在?总得有人在地狱呆着,咱们就算上一个,不然天堂就没着落了。”
韩楚风笑了笑,说:“一招杀富济贫引出得救之道的讨论,骂的是你,疼的却是传统观念。一年多不见你怎么有了这么高的境界?”
丁元英摆摆手说:“哪里是境界,我还没冲动到为了让舆论溅几滴水花就去招惹那种骂名。当‘得救之道’的讨论浮出水面,那就是我要送给小丹的礼物。”
韩楚风顿然目瞪口呆,脱口一声:“啊?我的天!你知道这件事得折腾多少人?得惹多大动静?原来就是……就是给一个女人的礼物?”
丁元英说:“天下之道论到极致,百姓的柴米油盐。人生冷暖论到极致,男人女人的一个‘情’字。这两个极致我都没敢冒犯,不可以吗?”
韩楚风说:“可以,当然可以。只是你一向对女人敬而远之,这个弯子转得太大了。”
丁元英说:“佛说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我只是依佛法如实观照,看摩登女郎是摩登女郎,看红颜知己是红颜知己。”
韩楚风望着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感叹道:“古有千金一笑之说,如今一看,那千金一笑又算得了什么?”

第二十一章

1

1997年1月5日,星期天。这一天是农历小寒,白晃晃的太阳当空照耀着,把温暖的阳光洒在大地,这是冬日里难得的一个好天气,连栖身在光秃树枝上的麻雀都显得比平时活跃了,跳来跳去发出叽叽喳喳的叫声,给这萧瑟的冬天增添了几许生气。
午饭过后,丁元英在家里开着电脑和激光打印机处理着各种有关王庙村农户生产经营的文件,都是按农户的要求,根据各个农户提供的口头记录内容而分别起草的文件,有合伙企业章程、家庭产业股东权协定、家庭安全生产条例、农户之间的各种订购合同、各种工序价格表……等等,茶几和沙发上到处是打印纸。
这时电话响了,丁元英拿起电话一听是欧阳雪。
欧阳雪在电话里拘谨地说:“大哥,我在楼下,可以上去吗?”
丁元英说:“上来。”
片刻,欧阳雪上来,丁元英打开门说:“怎么这么客气了?”
欧阳雪摘下长围巾放到沙发上,笑笑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成这样了。大哥,我用分期付款买了辆新车,刚挂上牌子,今儿天气特别好,我带大哥坐新车出去兜兜风?”
丁元英有些诧异:“哦?买新车了?”
欧阳雪到电脑房间坐下,说:“3月份要注册公司了,以后少不了常去北京。本来我是想卖了股票再换车,那辆普桑买的时候就是二手车,又开几年了,已经破得不成样子。”
丁元英整理着不断从打印机里出来的文件,说:“你买车,不用跟谁解释。”
欧阳雪说:“是因为……那辆旧车小丹要了,作价4万,以后的车就归个人了。小丹开那个车,我总觉得有点……有点……我说不大清楚,就那个意思。”
丁元英明白了,笑笑说:“个人条件不同,没什么。你要带我兜风就兜到村里,我这儿有些文件要给农户送过去。”
欧阳雪说:“这是我分内的事,兜不兜风都得去。这就去吗?”
丁元英说:“呆会儿,等这几份文件出了。”
欧阳雪点点头,拿出一张名片递上去,说:“大哥,这件事可能你已经知道了,刘冰给自己印了一盒名片,听说一天的工夫就发了几十张,见谁都给,刘主任这个称呼现在己经叫开了。咱们公司还没有注册,也没有办公室主任的编制,他连个招呼都不跟谁打就这样做,我是有点担心,大家一起共事这才刚刚开始就出这事。”
这是一张非常精致的名片,无论纸张还是印刷都是一流的,上面印着刘冰的名字和公司办公室主任的职务,名片右上方印有已经定稿但还尚未起用的蓝色公司徽章。
丁元英看了看,放下名片说:“这事在你们开会的时候可以提一提。”
欧阳雪说:“刘冰开着那辆宝马到处晃悠,有时候叶晓明工作用车都找不到人,刘冰报账的汽油费和手机费都特别高,冯世杰和叶晓明他们对这事挺有意见,只是碍于面子侧面跟我提了提。大哥,那车是谁的也没个说道,你觉得咱这小公司放一辆宝马车合适吗?”
丁元英说:“不管是谁的,先用着。北京那种地方,少不了得有辆车撑撑门面。”
打印好文件,丁元英把所有文件都装到一个牛皮纸的档案袋里,然后和欧阳雪下楼去王庙村。楼下停着一辆崭新的黑色广州本田2.0轿车,外观比普通桑塔纳时尚了许多。车里有一股新车装潢特有的气味,必须要打开点车窗通风,尽管天气很好,但时下毕竟是严冬,车速带起的风打在脸上仍然非常寒冷。
汽车进入乡间,行驶在一条只容两辆车交错而过的窄路上,欧阳雪放慢速度。路过一个村庄的时候,正赶上这里赶大集,平时冷冷清清的街道上人头攒动,非常热闹,原本就不宽的街道两边摆满了卖菜的、卖小吃和各种日用品的摊子,汽车缓慢地向前一点点挪动,用了20多分钟才通过这段道路。

2

冬天是农闲季节,但是王庙村这个冬天却没有闲着,最直观的景象是:蹲在墙根下晒太阳的人少了。
汽车开进那座虽然经过修修补补却仍然显得破落的院子,只见木工作坊门口停着那辆宝马轿车。离木工房20多米远的教堂门前停了许多自行车,也站了不少人,阵阵众人一起祈祷的声音从教堂里传出,显然教会在搞活动,临近村的基督教徒都来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公司的几个人有了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不管谁来王庙村都得先到木工房报个到打个招呼。
木工作坊现在虽然还叫木工房,但是已经完全没有了木工房的含义。自从在王庙村搞了公司加农户以后,这个木工作坊就解散了,吴志明成了喷漆专业户,周国正成了翻砂专业户,李铁军成了下料专业户,这里的几台简易木工机械早就撤空了,房子由格律诗公司承租下来,做了叶晓明他们设在王庙村的办公室,一间用来测试音箱,一间摆了三张小床用来休息,还有一间是开会、办公的地方。
欧阳雪没下车就看见木工作坊的门锁着,于是一转方向去了就近的周国正家,因为周国正家的院子里冒着浓烟并蹿出老高的火苗,一看就知道是正在开炉。
来到周国正家,院子里的那棵树和鸡窝不见了,靠着西边的院墙搭起了一个大棚,面积大约占整个院子的四分之一,棚子底下铺着约半尺厚的沙土,沙土上列着一排排已经做好的沙形,沙形上面用来浇铸的小孔有的用东西盖着,有的已经浇铸了。有几个沙形由于铁水温度极高而裂开了,裂缝中竟有丝丝青色的火焰蹿出来。
翻砂的钢炉就架在露天,在鼓风机的催动下炉火熊熊地燃烧着,炉子上面是堆得冒尖的生铁和焦炭,下面是熔化到通红白炽的铁水。冯世杰和刘冰负责用磅秤将生铁和焦炭配好比例按周国正要求的时间和数量填入炉子,周国正两手握着一根钢钎控制炉子里的熔化,一边大声指挥着其他人,村里的几个年轻人早已端着浇铸用的长柄大勺子在一旁等候。两个壮汉将一根碗口粗的圆木杠(禁止)钢炉一个特制的圆孔中,用力使钢炉倾斜,通红的铁水从出口流出来倒入大勺子里面,几个人迅速将铁水倒入沙形上面的浇铸孔里。这端勺的功夫也并不简单,浇铸的时候既要快手又不能抖,不但得有力气还得有熟练的技术。
大家围着炉子干活又累又热,个个浑身是汗,有的敞着怀,有的干脆把棉衣脱了就剩下一层毛衣。大家见丁元英和欧阳雪来了,一边忙着一边打招呼。周国正的媳妇赶忙送过来两个小板凳,然后又端来两杯开水。
丁元英把一份文件交给周国正的媳妇,说:“这是翻砂的合同范本,做好了。”
周国正的媳妇接过翻砂合同范本说:“谢谢丁哥。”
冯世杰也敞着怀,脸上被煤烟熏得黢黑。趁炉子里暂时不需要加料的工夫,他把柳条筐往丁元英和欧阳雪旁边扣着一扔,一屁股坐下随口说:“我的天,累死我了!丁哥,大冷的天你怎么来了?本来我们几个都说好了晚上要到你那儿去呢。也没啥要紧的事,就是想过去跟你聊聊。”
丁元英停顿了一下,所问非所答地说:“累死了,你死了吗?”
冯世杰一愣,讪讪一笑说:“嘿嘿,哪能真死呢。”
丁元英说:“以后不许说‘累死我了’这句话,只有一种情况可以说,就是你真的快累死了,还剩最后一口气。但是有个条件,说完就得死,不死不行。”
谁都没想到丁元英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都愣住了。刘冰看了看丁元英,犹豫再三还是以开玩笑的口吻说:“丁哥,你比资本家还狠哪!”
周国正的媳妇接了一句:“刘主任,怎么跟丁哥说话哪?”
一个端勺的小伙子笑嘻嘻地说:“刘主任晕了,这关人家丁哥啥事?”
丁元英说:“想干成点事就记住两句话,别把别人不当人了,别把自己太当人了。就这点规律而言,天下乌鸦一般黑。”
冯世杰点点头说:“丁哥,我懂了。”
丁元英这才回到刚才的话题,说:“农户要的文件做好了,我来给他们送文件。欧阳也在这儿,有什么事呆会儿到木工房再聊,我先去送文件。”
冯世杰说:“好,呆会儿到木工房碰头。这边再出一炉就收工了,晓明在铁军家下音箱的料,这会儿差不多也该下完了。”
冯世杰和刘冰出来送丁元英,在门口看见了欧阳雪的新车,刘冰说:“哇,崭新崭新的车呀,还是董事长厉害,说买就买了。”
冯世杰说:“董事长再厉害,也没你刘主任的宝马厉害。”
欧阳雪笑笑没说什么,等丁元英上了车,一踩油门去了喷漆专业户吴志明家。
吴志明家的院子是王庙村几个专业户里面积最大的院子,用土坯圈起的围墙,跟别人家一样,坐北朝南的是正屋,西边是一间厨房和新盖的几间喷漆房。东边是一个棚子,下面停着一辆农用机动三轮车,旁边的木头支柱上拴着一条威风凛凛的大黑狗。他们家整个就成了一个小型喷漆厂,除了住人的屋子以外,能利用的地方都利用上了,墙上挂着的、地上摆在长凳子上的全是打上腻子的板子,走路都得处处留神。院子里一片繁忙景象,几个姑娘、媳妇聚在一起一边打磨着上好腻子的板子一边说着家常。
吴志明的媳妇坐在院子当中的小树墩上用砂纸打磨上过腻子的音箱外壳,这是个非常细致的活儿,对质量的要求很高。她非常耐心地一点一点用砂纸打磨着,不时还用手感觉一下光滑度。她的双手已经被这样的劳动风蚀得粗糙不堪,手指上的冻疮裂着血口子,手上、脸上和头发上蒙了一层干腻子粉尘。
趴在地上的黑狗听到门口有脚步声噌地站起来叫了几声,吴志明的媳妇抬头见是丁元英和欧阳雪来了,忙放下手里的活儿招呼道:“丁哥来啦,欧阳也来啦,进屋坐吧。志明正在屋里刷倒膜漆,我去叫他。”
丁元英说:“不用了,我还得去刘大爷和铁军那儿送文件。这四份是志明要的,一份合伙企业章程,一份家庭股东权协定,还有工序价格表和合同范本。”说着,他把四份文件交给吴志明的媳妇。
说话间,吴志明听见声音已经从喷漆房里出来了,摘下套袖和口罩走过来笑着说:“听见你们说话我就赶紧出来,欧阳也来啦,这大冷的天你们跑啥呀,文件让他们带来就行了。”
欧阳雪说:“你这儿用的怎么全都是女工啊?”
吴志明憨厚地笑着,搓着双手不好意思地说:“打磨这活儿适合女的干,她们也能给家里多挣点钱。女的便宜,干活细,又比男的好管,就是速度慢一些。”
欧阳雪又问:“她们天天都来你家上班吗?”
吴志明答道:“这几个天天来,还有几个是把板子带回家去打磨,那样她们就能自己掌握时间了,反正我这里是计件算工钱的,干的活儿多就多挣钱,干的少就少挣。”
欧阳雪说:“嫂子这么冷的天干这活儿,你也不给嫂子戴双手套?”
吴志明的媳妇笑呵呵地说:“会上不是说要吃别人吃不了的苦嘛,戴手套根本干不了这细发活儿,人家喷漆的不收,俺这活儿就白干了。”
吴志明笑笑说:“俺家也实行计件工资,她只要不耽误做饭看孩子,挣的钱都是她的私房钱。质量要求都一样,老婆不合格也不中。”
吴志明的媳妇说:“话都说不囫囵,老婆咋不合格啦?”
吴志明笑道:“都合格,都合格。”
丁元英说:“你们忙,我去给刘大爷和铁军送文件。”
刘大爷家住临街,那台CA6150车床和一台小型车床就安置在临街的三间房里。车床这一块是格律诗公司在王庙村扶持农户的最大一块资金,除了车床还添置了台钻、切割机、电气焊等辅助设备,刘大爷收了两个学徒工,主要加工翻砂专业户的半成品,有机柜脚钉、机柜定位片、音箱脚架底盘、托盘等等,也承接一些市面上的零活儿。
欧阳雪把车开到车床加工门市停下,和丁元英一起下车。只见门口摆了一片切割机、电气焊的小设备,一个徒弟蹲在地上焊铁门,刘大爷在操作车床给音箱脚架的钢管套丝,另一个徒弟操作台钻往机柜定位片上钻孔。
丁元英一下车,随便碰上什么人都会和他打招呼,他俨然已经成了王庙村的一员。欧阳雪看着他给刘大爷送文件,忽然心生感慨。她知道他在古城一直过着足不出户的日子,现在他三天两头呆在王庙村,有时候还住在村里,这使她看到了他的另一面,她很难用理性把这种不同的两面在同一个人身上联系起来。
丁元英像唠家常似的跟老人聊了几句,临走时说:“大爷,接线柱套丝别忘了把镀金的量算进去,如果现在正好,镀上金就拧不动了。”
刘大爷说:“干一辈子了,咱知道这个。晓明也嘱咐过几次,你就放心吧。”
来到下料专业户李铁军家,老远就听到尖利刺耳的噪音。
下料的院子里搭了一个大棚,大棚底下是台锯、线锯、立铣机、粘合压力机等设备,台锯、线锯开板子扬起的粉灰和立铣机扬起的粉灰弥漫在空气中,机器的轰鸣里夹杂着一阵阵尖利刺耳的声音,几个干活的人穿着厚厚的棉袄,戴着口罩,浑身上下都是灰尘和木屑。开好的密度板整齐地摞在一边,经过立铣整形的密度板分类摞在另一边。巨大的噪音、飞扬的粉灰和一个个像土人一样的操作工构成了一幅王庙村独有的生产场面。
李铁军停下手里的活儿摘掉口罩大声问:“丁哥,啥时候来的?”在这种巨大噪音里说话,声音小了根本听不见。
丁元英大声说:“我刚来。这是下料的几份文件,你收好了。”
李铁军接过文件看了看,先去放到屋里。
一个背对着他们正在操作立铣机的人听到说话回过头,原来是叶晓明,他也是落了一身粉灰,穿着一身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农村大棉袄,如果不摘掉口罩从正面看根本认不出来。他放下手里的活儿向丁元英指了指大门,意思是:到门外说话。
院子大门外隔了一道院墙屏蔽,噪音就小了一些。叶晓明走到大门外摘掉口罩对欧阳雪笑着说:“哎哟,是董事长大人驾到,失敬!失敬!真换车了?雷厉风行啊。”
欧阳雪也笑了,说:“你看,刚想对你肃然起敬,你这话里就带刺儿了。”
叶晓明说:“别别,董事长可千万别表扬,这批料是出口音箱的料,我是对他们不放心才亲自下手的,我是担不起这耽误出口的责任。”
丁元英说:“世杰说你们要找我,我刚才跟他们说好了呆会儿在木工房碰头。”
叶晓明说:“钢琴漆面的音箱昨天装好了一对,还有一对箱体志明的媳妇正在打磨。音质我听了比小丹的那对音箱要好,说明板材质量可以,我就把这批音箱的料下了。我这儿还有几块板就下完了,换一回衣服很麻烦,你们等我一会儿,咱们一块儿过去。”
欧阳雪说:“好,我们等你一会儿。”

3

叶晓明下完15对音箱的板材,专门放到一个位置,反复跟李铁军交代必须有他和冯世杰两人在场监督的情况才可以合成箱体。换过衣服,他和丁元英、欧阳雪3人回到木工房的时候,冯世杰和刘冰已经在那里等候了,他们先去音响室看音箱。
欧阳雪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那对音箱,惊讶地说:“没想到做得这么好,我简直都有点不敢相信。这比小丹的那对音箱漂亮多了,像从流水线上下来的一样。”
冯世杰笑道:“外行了吧?这种效果只能手工做出来,因为倒膜漆一次只能处理一个水平面,固化风干了以后才能处理另一面,固化漆面和液态漆面的所有衔接处都在棱角上,非常难处理,机械化流水线绝对做不到。”
叶晓明说:“小丹的音箱是喷漆,这是一遍遍刷的钢琴漆,一遍遍抛光抛出来的,没有可比性,那时候是啥设备?现在是啥设备?整个工艺都不一样。”
丁元英仔仔细细看了音箱的每一处,说:“棱角、接口做得可以,颜色和漆面的饱满度也不错,就是抛光还不够理想,不均匀。”
冯世杰说:“抛光机太大,转速又高,单靠人抱着音箱抛光很危险,稍不小心人就卷进去了,受力的稳定性也不好。这事我跟刘大爷和志明都说了,设计一个带轨道的托架,花不了几个钱,又安全又稳定。”
叶晓明说:“这次就做了两对试验性音箱,只要有了抛光托架这个问题就解决了。出口的音箱下了15对的料,把所有可能出现的问题都考虑进去了,这个丁哥可以放心。”
丁元英说:“行,打开听听。”
刘冰打开音响,放了一张世界三大男高音的唱片。丁元英分别听了小音量、中音量和大音量,对音质比较满意。
冯世杰说:“丁哥,这可是咱们公司的镇山之宝啊,起个名字吧。”
丁元英问:“音响圈里惯例的做法是什么?”
叶晓明说:“都是旗舰、一号什么的叫法。”
丁元英说:“那就入乡随俗,叫格律诗一号。”
看完音箱大家来到办公室,数九寒冬,空旷的屋里只生了一个像水桶大小的煤火,冷得像个冰窖。冯世杰给每人倒了一杯开水,不为喝水,就为暖暖手。
叶晓明从抽屉里拿出一叠文件递给丁元英,说:“丁哥,本来我们说晚上去找你,也没啥大事,就是工作上的事跟你汇报一下,有些不明白的事想问问。音箱申请专利的资料都准备好了,公司章程我们几个都看了,没啥意见,都签了字。音箱和机柜的两个商标我画了几张设计草图,你定个图案、标牌档次和数量,我就让标牌厂做了。还有个事就是得把你的那套音响拉过来,用顶级器材和不同的推法都推推,做个全面比较。”
丁元英看了公司章程的股东签名、申请专利的资料和商标设计草图,说:“音箱必须做全面比较,器材你们随时可以去搬。音箱专利的申请项目还不够,必须要把5吋单元和6吋单元极限小的面板设计和黄金组合的面板设计全部申请专利,不能给仿造者留下任何一点机会。音箱的商标设计不能只用格律诗三个字的头一个字母,咱们不是有影响的大公司,人家看了不知道什么意思。格律诗三个字的英文字母并不长,手写一个就可以当商标。”
叶晓明看看大家,笑着说:“丁哥,那就把这个露脸的机会给我吧,我手写一个,先下功夫练上几天,没准儿以后我就跟着音箱出名了呢。”
刘冰说:“那你得声明不能跟公司要版权,不然我写,我不要版权。”
叶晓明说:“能有个露脸的机会就不错了,还要什么版权?”
丁元英说:“可以,就让晓明写了。还有什么问题?”
冯世杰说:“趁着丁哥、董事长和叶总都在,我先说个事。教会找咱提过几次了,想从咱这儿找点适合妇女干的活儿,一是能让困难家庭感受到主的慈爱,二是她们能从工资里拿出10%奉献给基督,教会也能增加点经费。现在生产刚刚开始,半成品包装这一块还没启动,这活儿也比较适合妇女,是不是能考虑一下。”
丁元英说:“包装这一块没有启动,是因为王庙村根本就不存在成品包装,只存在半成品包装。成品包装必须放在北京,否则就不是北京格律诗公司制造了,而成了北京格律诗公司委托古城王庙村板材加工厂制造,一是不利于市场运作,二是增加了成本。包装箱在北京就地印制,双头丝直接从河北厂家发到北京,不能在王庙村和北京之间来回兜圈子。”
刘冰说:“这事我跟你妈解释过好几次了,既然是主的慈爱就让她们找主去,上帝都全能了还办不了这点事?咱要是帮了她们就是主的慈爱,那咱不就成了上帝?要是真有上帝怪罪下来,咱指不定会遭啥报应呢。”
冯世杰不满地说:“你又说这种谬论。”
刘冰说:“我谬论,那你说个不谬的。”
丁元英说:“谁适合干就扶持谁,这是扶持资金的使用原则。如果教会利用自己的组织能把这个事情做好,那就让她们干去,都是王庙村的人,主不主的那是人家的事。”
欧阳雪说:“我没意见,只要教会适合干就给她们吧。”
叶晓明说:“我也没意见,通过。”说完看了冯世杰一眼。
冯世杰马上站起来说:“那我去告诉她们一声,板上钉钉了。”说着就出去了。
叶晓明转换了话题,说:“丁哥,有几件事我们私下议了议,还是心里没底,我归纳了一下有这么几条:一是格律诗公司真能靠音箱吃饭吗?二是我们听着出口、测评、代理这些词都跟听故事似的,真有那么容易吗?三是即便真能做到,那得花多少钱哪?四是为什么一定要赶在六月份操作?再就是音箱有没有必要申请专利?双组分是以牺牲效率换取音质和响度,能不能得到业内人士的认同还是一个未知数,如果音箱做不起来,那所有的钱就白花了,反倒是给人家的喇叭、功放做了广告,咱们成了冤大头。”
这时,冯世杰已经给教会报信回来了,重新坐到他原来的位置。
丁元英说:“音箱不一定能当吃饭,但它是公司的形象和名片,是你们挤进音响圈的入场券。出口的难易取决于海关商检,取决于音箱、机柜的材料是否符合国际商检要求,只要符合要求,交给出口代理公司办就行了。测评是一种商业服务,谁花钱都能办。代理是一个弹性词,代理关系的成立取决于双方开出的条件。”
冯世杰问:“咱们能开出什么条件?”
丁元英回答:“格律诗音箱需要伦敦、柏林、巴黎三个城市做烘托,使用说明书里需要权威、客观的测评,需要中、德、英、法四种语言,需要诸如英国总代理这样的标称,为此我们准备付出八套音响的代价。另外两套是我个人购买,与公司行为没有关系。”
刘冰说:“8套音响,怎么也得20多万,乐圣和斯雷克该偷着乐了,本来还没啥可吹的,这下可有的吹了,咱把人家没做到的事都做了。”
丁元英说:“乐圣和斯雷克是两家权威音响公司,不管他们在这上面怎么做文章,总得先把你格律诗挂在笔头子上,你一夜之间就能和乐圣、斯雷克称兄道弟,该知足了。”
冯世杰点点头说:“对呀,也是这个理。”
丁元英拿出烟点上一支,刘冰也拿出自己的烟,一看烟盒里已经空了,就习惯地攥成一团随手丢到煤火旁边的炉渣上,丁元英见状把烟递给他。
刘冰接过烟盒从里面抽出一支点上,说:“还是丁哥的洋烟好。”
冯世杰说:“也给咱来一支洋烟。”
刘冰又把烟盒递给冯世杰。三个人一起抽烟,房子里马上弥漫起了香烟的气味。
丁元英接着说:“为什么要赶在6月份操作?因为小丹的探亲假是两年一次,5月份以后才有请假条件。办这事的人需要有护照、签证,有外语能力,熟悉当地的情况。小丹符合这些条件,趁探亲假的机会办这事比较合适。”
叶晓明说:“是公司委托她去还是她趁探亲捎带着办?咱实话实说,这也是关系到钱的问题。如果是公司委托她去,那路费、劳务费、食宿、翻译什么的也不少钱呢。”
丁元英说:“是小丹捎带着办公司的事。”
欧阳雪忍不住插了一句:“叶总,你这样揣度小丹我觉得不大合适。”
刘冰赶紧打圆场,说:“晓明也是为公司考虑,其实心里真没啥。”
叶晓明说:“丁哥刚才分析的都有道理,可我们还是感觉挺空泛的,好像抓不住实际的东西。不管怎么说我们对专利、测评、代理的这些事有看法,我们的意思是趁花钱的事还没有真正铺开,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踏踏实实做机柜,逐步向音箱市场渗透。如果是公司决议我们执行,但是我们保留意见,至少我个人持保留意见。”
欧阳雪说:“你们当初找大哥帮忙是出于什么考虑我不知道,我找大哥帮忙是因为我相信大哥,也因此承担这种相信的风险,否则我就不知道找大哥帮忙的意义在哪儿了。如果你们需要一个决议的形式,那我就表个态,今天的这个会就是决议。”
刘冰问道:“丁哥,咱们的机柜真能有市场吗?”
丁元英说:“只要生产音响的厂家存在着,你的产品就能有市场,除非你不行。”
冯世杰说:“我是有啥说啥,不管咋说我也是王庙村的人,站在王庙村的角度考虑,有时候我也有一种担心,万一将来公司靠不住了可咋办?”
丁元英说:“有人、有枪、有地盘,还愁没有番号吗?”
欧阳雪没想到这个偶然的“聊聊”演变成了一次正式的会议,而且会议的内容多少让她感到有些不愉快,毕竟一切才刚刚开始,公司内部就出现了较大的意见分歧,这使她不得不对公司的前途产生担忧。
这时冯世杰说:“丁哥,我们几个都没见过世面,免不了身上有小家子气,说多说少的你别往心里去,工作该咋干咋干。”
丁元英说:“过了年就该考虑公司运作了,商业保密的事有必要提一下。在坐的都是生意人,都明白商业机密的重要性,法律上也有明确规定。公司的生产、成本、利润、资金状况、经营状况等等,是公司的最高商业机密。大家议一议,拿个意见。”
冯世杰说:“这种事谁也不会故意说,就怕无意说走了嘴。”
叶晓明看了看刘冰,说:“现在讨论的就是无意说走了嘴怎么办?要不要负责?”
刘冰也看了叶晓明一眼,说:“你看我干啥?谁泄密谁卷铺盖走人。”
叶晓明说:“我怕你那张吹牛的嘴没根弦把门。”
丁元英说:“干什么事守什么规矩,如果大家的意见一致,你们起草一份公司保密责任协议,每个人都签一份,有个章程。”
叶晓明说:“行,这协议我来起草吧。”
丁元英说:“如果没有其它的事,咱们就散会了。”
欧阳雪说:“散会之前我说一句,就是刘主任印名片的事,希望以后有什么事能事先跟大伙打个招呼,至少得跟叶总打个招呼。我说完了。”
刘冰小声嘀咕了一句:“干的干死,歇的歇死。”

4

散会的时候天色已是傍晚,家家户户该吃晚饭了,叶晓明他们要去冯世杰家吃饭,欧阳雪也要回酒店照顾生意,大家在木工房门口分手。
丁元英刚要上车,就听教堂那边冯母在喊:“世杰,叫住元英,先别走。”话音未落只见她热情地笑着朝这边快步走来。
冯世杰说:“丁哥,可能是教会请你去吃圣餐。”
刘冰说:“吃啥圣餐,是想拉丁哥入教,他们都说过好几次了。”
丁元英问:“谁带钱了?先给我点。”
欧阳雪一边从包里掏钱一边问:“要多少?”
叶晓明笑笑说:“圣餐哪,那可是上帝赐的。俺吃过,吃一回奉献个十块八块的。丁哥去吃恐怕十块八块的打不住吧?”
欧阳雪拿出两张百元面值的钱递给丁元英一张,自己也攥了一张。
冯世杰说:“太多了,丁哥给50、欧阳给20就不少,日子还长着呢。”
欧阳雪笑着说:“算了,不能让上帝再找钱哪。”
教堂离木工房只有20多米,冯母说话间就来到了近前,对丁元英和欧阳雪说:“咱这儿马上开饭了,吃圣餐有福啊,吃了饭再走吧,一块儿说说话。”
叶晓明他们三人上车了,上车前叶晓明对冯母笑着说:“大妈,您带丁哥和董事长去吃圣餐,俺去你家食人间烟火了。”说完他们开车走了。
丁元英把100元钱递给冯母,说:“大妈,吃饭可以,我不懂这儿的规矩,这钱就交给您了,多了少了您别介意。”
欧阳雪也赶快把钱给冯母。
冯母接过钱对丁元英和欧阳雪庄严地各说了一句:愿主赐福与你!然后又说:“哎呀你误会了,不是这个意思。早就想跟你说说话了,一直得不到机会。”
教堂门口的树上挂着一只100瓦的临时电灯,遍地是信徒自己带来的小凳子、小马扎,屋里屋外都是人。教堂外面的窗户下摆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有一个上了锁的小木箱子,上方有一个专门供人往里面投钱的孔。教堂隔壁是一间教会的伙房,平时不用,只在有活动的时候才临时开伙,有五六个妇女在忙着做饭。
丁元英到伙房看了看,一个小鼓风机在地上呼呼地吹着炉子,一口大锅熬了满满一锅玉米糊糊菜粥,里面有菠菜、粉条、豆腐丁,黄澄澄、白生生、绿莹莹,咕嘟咕嘟沸腾着,香气扑鼻子,惹得人忍不住直咽口水。
有人从教堂里搬来长条凳子当饭桌,冯母招呼丁元英和欧阳雪围着长条凳子坐下,不一会儿专门管送饭的人就把热腾腾的玉米糊糊菜粥和馒头送来了。每个信徒在进餐前都念叨了几句祈祷词,丁元英和欧阳雪就免了这道程序,直接吃了。在这里吃圣餐并不像电影里看到的那样庄严,妇女们有说有笑,非常热闹。
吃过圣餐,不知什么时候丁元英周围已经坐了好几个人,还有两个男人,都是40多岁的模样,其中一个人的肤色和穿戴像是城里人。
冯母介绍道:“这是刘牧师,这几个是邻村教会的人,没啥事,咱说说话。”
王庙村的一个妇女先说:“元英,你信教吧,信了教你就得救了。”
冯母说:“元英,大妈知道你是好人,真是为你好。俺没文化,也说不出啥道理,就知道你要是不信主,你做再多的好事也不能进天堂,只有信主你才能得救。”
一个中年妇先祈祷了一句:主内肢体平安!然后说:“我现在就给你讲道,你听了以后才能信。咱都洗过澡吧,你发现没有,不管你咋搓你都搓不干净,搓到啥时候都有灰,为啥呢?因为上帝是用泥造的人,只有主能让咱躲过深渊。教会是耶稣的身体,是道成肉身在地上的延续,在天父面前没有身份地位、富贵贫贱的世俗偏见,耶稣赐给每一个信他名跟随他的人以不朽的生命,耶和华是咱的牧者,咱必不至缺乏,反得永生……”她口若悬河地把听来的、自己理解的和背诵下来的一口气倒了出来。
王庙村的那个妇女给她递了一杯水,说:“嫂子,你喝口水,别着急慢慢说。”
中年妇女接过杯子却并不喝,还是不歇气地往下说:“你先别说话,你这一说话我就连不上了,还得从头开始。咱这里不需要讲理,你只要信就行了,信就能得救。知道《圣经》吧?创世纪的时候上帝干啥呢……”那情形是要从《圣经》的创世纪一直说下去了。
那个男的大概也听不下去了,摆摆手打断她的话,说:“嫂子,你这样讲不行,人家大兄弟是有文化的人,你得讲道理。”说着,将脸转向丁元英:“兄弟,我这么跟你说吧,你信不信有天堂?到时候俺都上天堂了,就你没去,你心里啥滋味?”
丁元英只是静静地听着,一句话也没说。
这时刘牧师说了一句:“丁先生,你应该回答这个兄弟的问题。”
丁元英说:“如果是骆驼穿针的天堂,我敬仰他们,因为我做不到。”
刘牧师一怔,下意识看了看丁元英。“天堂”二字解文解意皆是心性,这个问题看似简单,而正信正解、直心直入的回答却没有几个,多为貌似觉悟的华丽之词。让刘牧师心里为之一颤的是,问者是随心一问,答者是随心一答,并无思量。
刘牧师问:“你信神吗?”
丁元英说:“信,了妄唯真即是神。”
刘牧师思忖片刻,说:“了妄唯真,那神和人是什么关系?”
丁元英说:“不一不异。”
刘牧师说:“天国远了,没人能救得了你,你走吧。”
丁元英起身告辞,客气地说:“打扰了。”
冯母着急地说:“元英啊,你就信呗!信就得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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