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叶晓明送走了芮小丹,马上回到店里给他的好友冯世杰打电话。
冯世杰34岁,又高又瘦,脸上总是一副憨厚的神态。他在人民路经营一家汽车美容店,兼营汽车电路修理、安装汽车音响、充气补胎等杂项。他接到叶晓明的电话后向店里的伙计交代了几句生意上的事,便开着他那辆北京213吉普去找叶晓明。
他停好车,一进门就问:“什么事啊?我那儿忙着呢。”
叶晓明还在修那台功放,一边焊元件一边说:“说事之前先给你说个新闻吧。这几天常来的那个女的刚才定了一套音响,要两套乐圣旗舰的套件给她做一对书架箱,用斯雷克两台前级和四台后级推,可能还得要两台电源。你的那套是一对乐圣旗舰和斯雷克一台前级两台后级,可你都换三茬了,人家起点就这么高,你还牛什么?白玩了吧?”
冯世杰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想了想,不解地问:“那怎么推呀?”
叶晓明说:“从CD机上分出来一组信号给另一台前级,你搞电路的不懂这个?再说高级点的CD机本来就有两组输出。两套推动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其中一组推低频的后级降低一点振幅,这组就会略往中高频偏移,这样通过两台前级的调节,就能根据不同的唱片和听音环境调出一个最平衡的波形,这跟选通滤波的效果绝对不是一回事。”
冯世杰这下明白了,倒吸一口气,感叹道:“天哪,怎么想出来的?敢这么玩!这种思路说白了就是以损失低频反射效率来提高声音品质,那声音走的得多稳、得多有张力呀!这么多器材推一对小书架箱,想想都霸气啊!这么多年音响白玩了,惭愧,惭愧!”
叶晓明说:“你自己做过音箱,你们村里也有现成的木工作坊,帮个忙吧?”
冯世杰点上一支烟,说:“别说帮忙了,我自己先做一对,趁你现在还没关门,套件和功放还能拿个进价。可我就不明白,一个女的,你说她怎么想出来的?”
叶晓明笑笑说:“今天遇到高人了,没敢说,怕你晕过去。”
冯世杰也笑道:“我已经快晕过去了。”
叶晓明低着头盯着焊点说:“两对KTA47套件做成的一对书架箱,两台阿尔纳电源,一套阿尔纳顶级分体CD机,2台阿尔纳电子管前级,4台阿尔纳160瓦后级,线材是蓝星时空。你经常看音响杂志,剩下的就不用我说了。”
冯世杰反应了片刻,惊叹道:“哇……天哪,真的晕过去了!这是真的吗?”
叶晓明说:“我亲眼看见、亲耳听到的,就在一个小时之前。那声音——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了,直接就是8汽缸奔驰。”
冯世杰急问:“在哪儿?”
叶晓明说:“南村小区。”
冯世杰疑惑地说:“南村小区?那儿住的都是普通人家,没大户啊。”
叶晓明说:“你记得从刘冰那儿买的二手唱片吗?就是印章上的那个人。”
冯世杰惊异地问:“元英?男的女的?”
叶晓明答道:“男的,姓丁,看样子不到40岁,独身,听口音像北京人。”
冯世杰长长地“哦”了一声,说:“大烧家,烧干了吧?”
叶晓明把元件焊好了,就往CD机上连接,说:“你把音箱接上,我试试。”
接上信号线和电源,叶晓明打开机器一试,音箱响了,说明功放修好了。
叶晓明关小音量当背景音乐,开始往工具包里收拾工具,一边说:“这人不是烧家,是个玩家。他那套工夫茶具一看就是玩茶道,两台笔记本电脑搭眼一看就是IBM牌子,抽的烟是三个五。发烧不是这种玩法,变卖唱片肯定是碰到什么坎了。”
冯世杰说:“你话里好像有什么意思。”
叶晓明收拾完工具到里屋洗洗手,出来说:“我看上了他那对音箱的思路,也看上了那台机柜。那机柜12个仓位,没有一块多余的材料,找不到前后左右的受力点,把稳做到简洁,把简洁做到稳,漂亮!我在市场上从来没见过。”
冯世杰猜测地说:“你是想……”
叶晓明摆摆手说:“我是谁呀,敢瞎想?你让他们做音箱的时候捎带着做一台,到时候都算到音响配置里了,反正有人出钱,干吗不试试?这种小活拿到家具厂没人给你干,就是给干咱也不放心哪,不是一个道行。”
冯世杰说:“音箱我有把握,我做过。机柜我就不敢说了,毕竟是村里的小作坊,基本都是靠手工,没见到东西不敢答应你。”
叶晓明说:“绝对能做,比音箱简单多了,就是一个思路,一捅就破。”
冯世杰把烟头熄灭放进烟缸,说:“那你什么时候带我去看看?起码开开眼饱饱耳福吧,好歹咱也算见识过。”
叶晓明颇有意味地一笑,话里有话地说:“单为见识一下味道太淡了吧?你不是一直想为村里找点事做吗,这丁先生,你知道他是哪个庙的神哪?假如……我是说假如啊,假如什么什么的,也许是条道儿呢,你也不损失什么,指不定哪块地里打粮食呢。”
冯世杰到现在才算明白了点意思,说:“你脑子就是比我活道,眼里出活儿啊。”
叶晓明说:“得了吧,我比你活道,我先关门了。我也都是随口一说,发烧友的心是相通的嘛,交流交流,玩呗。”
冯世杰说:“你脑子活道,你怎么不去交流?我还不知道这是烧香磕头的事?”
叶晓明往后一仰,展开双臂笑道:“你看我,虽然有点书生气,但一看就像奸商,跟谁都难接近。你这人一看就忠厚老实,好打交道。你有车,也有点底子,玩得起呀。”
冯世杰站起来在屋里走了几步,说:“那就……交流交流?”
叶晓明意味深长地说:“交流交流!”
第九章
1
6月27日下午,芮小丹在晚饭时间之前来找丁元英。
丁元英一见是芮小丹,客客气气请她进屋。
接近七月的天气,房间里更热了。芮小丹大大方方地到东屋沙发上坐下,把包放在沙发的一角,歉意地说:“丁先生,那天是我不礼貌,请你原谅。这些天我一直忙音响的事,房子还没顾得上找,对不住了。”
丁元英在拐角沙发的另一边坐下,随和地说:“没关系,这样就挺好。”
芮小丹说:“我订了一套用乐圣旗舰套件和斯雷克功放配置的音响,是临摹你这套的思路,你看这个配置行吗?”
丁元英说:“乐圣是中国Hi-Fi音响的第一品牌,它的旗舰单元素质就更高了。斯雷克也是一个很权威的品牌,有发烧友的劳斯莱斯一说。你这套配置很不错,就是做音箱的时候容积不要太大,尽量消除假低频,因为原声的响度已经足够了。”
芮小丹笑道:“我在杂志上从没见过‘发烧友的劳斯莱斯’这一说,倒是经常会看到‘穷人的劳斯莱斯’的提法。丁先生不必规避什么,你越绕圈子就越提醒我是穷人。”
丁元英有些尴尬。
芮小丹说:“除了音箱,我还想照着你这台机柜的款式做个机柜,这些都少不了要来打扰你,如果不介意,我哪天带他们来看看。”
丁元英说:“行。如果需要,我这儿还有当时的图纸和数据,都存在电脑里,你可以拿给他们做参考。”
芮小丹高兴地说:“那些你还留着?太好了!”
丁元英说:“就这点嗜好。”说着,他打开茶几上的电脑,随手找出一张磁盘,很快将图纸和数据拷出一份。
芮小丹看了看表,马上从包里拿出手机给叶晓明打电话,得知他在音响店里,就约定一会儿去给他送图纸和数据的磁盘,她在电话里说:“呆会儿我和丁先生一起过去,如果你有什么问题可以当面问丁先生。”
挂了电话,芮小丹恳切地说:“丁先生,我今天是来请你吃饭的,已经订好了,还请了几个文化人作陪。没别的意思,我那天不礼貌,一起吃顿饭就都过去了。”
丁元英诚恳地说:“是我来这儿给你们添了麻烦,该是我向你们表示感谢。这饭我不能吃,有机会我请你们吃饭。”
芮小丹从包里拿出那张《关于芮小丹停职反省的处理决定》递过去说:“我知道请不动你,你看看用这个请你行不行?”
丁元英接过来,打开——
关于芮小丹停职反省的处理决定
经古城市公安局纪律检查委员会调查、核实,刑警大队芮小丹同志因个人购置音响问题在工作中玩忽职守、公车私用、严重失职,据此对该同志作出如下处理:
一、通报批评,责令写出深刻书面检查。
二、停职反省15天。
三、停发半个月工资,扣发半年奖金,取消年度评奖资格。
古城市公安局纪律检查委员会
1996年6月23日
丁元英看过之后思索了一会儿,说:“行,我跟你去。”
丁元英平静的语气在芮小丹听来却更像是:行,我成全你。她感到的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包容。
芮小丹把磁盘装进包里站起来说:“我在楼下等你。”说完先下楼了。
丁元英带了2000元现金和一包烟,随后也下楼去。
2
叶晓明得知芮小丹一会儿要带丁元英一起来店里,立即打电话通知了冯世杰,而冯世杰也在第一时间赶到了音响店。
芮小丹开车带着丁元英来到音响店,当他们走进房子里时,看到这样一个场景:叶晓明在店里正和一位朋友聊天,那人30多岁,手里拿的正是丁元英的那张唱片。他们不会知道,这看似偶然而又不经意的一幕其实并非巧合。
叶晓明见他们进来忙起身接待,热情地给他们让座。
芮小丹拿出磁盘交给叶晓明说:“我们不坐了。磁盘里的东西你先看看,有什么问题了可以问丁先生。”
叶晓明接过磁盘对丁元英说:“谢谢丁先生,以后免不了会去打扰啊。本来我晚上想去给你还唱片呢,你来了就顺便带走吧。”说着,他向冯世杰伸手要唱片。
冯世杰递唱片时对丁元英赞许道:“这张碟好啊,真好。”
丁元英从叶晓明手里接过唱片,随口很家常地应了一句:“还可以。”
没想到冯世杰愣了一下,不悦地问:“还可以,就是不怎么可以了?”
这声语气有些异样的一问使在场的人也都跟着一愣。
芮小丹困惑地看了看冯世杰,对叶晓明说:“没别的事,我们先走了。”
正当丁元英转身要走时,更让人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冯世杰站起来愠怒地对丁元英说了一声:“你先别走。”
芮小丹感到非常莫名其妙,问:“怎么了?”
冯世杰生气地对丁元英说:“唱片是你的,但曲子和演奏可不是你的,你谦虚什么?穆特是卡拉扬的得意弟子你知不知道?你说,这张唱片哪儿不好了?是萨拉萨蒂的曲子不好还是穆特的小提琴拉得不好?”
芮小丹也有些不悦了,说:“你这不是较真儿吗?”
叶晓明忙对丁元英说:“他最喜欢穆特了,穆特拉的《流浪者之歌》让他眼泪都掉下来了,还专门跑到北京看她的演出。你们走吧,别理他,发烧友就这德行。”
冯世杰说:“你这人说半句留半句,这不成心让我睡不着觉吗?好不好你说清楚,不说清楚就走,别怪我看不起你。”
芮小丹觉得这位发烧友有些过分,也为丁元英感到为难,道歉没道理,争论不值得,心想:大概这就叫发烧友吧。
丁元英淡淡地笑了笑,问:“咱们两个谁成心?”
冯世杰说:“有理说理啊!”
丁元英有些无奈,不得不点点头,说:“我个人觉得,穆特拉的《流浪者之歌》还不足以冠一个‘好’字。”
冯世杰质问:“为什么?”
丁元英说:“同一首《流浪者之歌》的曲子,以穆特与弗雷德里曼的小提琴相比较,穆特诠释的是悲凉、悲伤、悲戚,弗雷德里曼诠释的是悲愤、悲壮、悲怆,不一样,穆特多了点宫廷贵妇的哀怨,少了点吉普赛人流浪不屈的精神。”
冯世杰听呆了,芮小丹也听得入了神。
丁元英说:“海飞兹是伟大的小提琴大师,但是单就《流浪者之歌》这首曲子,他的诠释也不一定是最高境界。也许他太在乎技艺精湛了,反而染了一丝匠气,淡了一丝虔诚。以他们3人各自演奏的《流浪者之歌》相比较,我觉得穆特是心到手没到,海飞兹是手到心没到,只有弗雷德里曼是手到心到。”
冯世杰不解地问:“你刚才说穆特是少了点东西,怎么又说她是心到手没到呢?”
丁元英说:“心是愿望,神是境界,是文化、阅历和天赋的融汇。咱们都相信穆特想演奏好,但她的性别底色是上帝给她涂上去的,只要她不能超越上帝,她就抹不去性别底色的脂粉气。穆特的手,是一双女人的手。”
冯世杰服气了,嘴里也连连说:“服!真服!我一定把几个版本都买来听听。”
丁元英说:“那我们就告辞了。”
这时,事态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就在丁元英将要上车的时候,冯世杰竟然追了出来拦住丁元英,叶晓明跟在后面。
丁元英问:“还有事吗?”
冯世杰恳切地说:“这位大哥,今天认识你是咱们有缘。我姓冯,叫冯世杰,今天晚上我请你吃饭,无论如何你得给我这面子。你要有事先去忙,我在这儿等你。”
芮小丹说:“对不起,我们现在就是去吃饭。”
冯世杰立刻像被浇了一盆凉水,十分尴尬,却仍不甘心地说:“哎呀,这……太不凑巧了。要是你们不介意……我请你们吃饭吧,给个面子?”
叶晓明就在这个关键的节骨眼上插了一句:“芮小姐,你的音箱就是我托他做的,刚才正说这事呢,他以前做过音箱,他们村里有个木工作坊。”
这时芮小丹突然意识到:这是蓄意的,是冲着丁元英来的。她想,今晚的主客和陪客相互都不认识,多一个陌生人也无所谓,况且做音箱以后也免不了还有接触,就说:“丁先生,如果你不介意就一起吃吧。”
丁元英说:“行。”
叶晓明不等别人有下文,抢先半拍说:“我店里走不开,就不去了。”
芮小丹和丁元英都不再说什么,上车走了,冯世杰开着北京213吉普跟在后面,只剩下叶晓明在店门口孤零零地站着。
3
夕阳已经落下了,夜幕正悄然降临。
因为在音响店里延误了时间,汽车开到维纳斯酒店的时候正值酒店的客流高峰,酒店门前停了很多车辆,停车泊位的服务生忙着引导车辆有序停放。
冯世杰还没下车就心里一沉,在这种酒店消费,他身上带的钱肯定不够付账。但既然来了,也只能见机行事了。
欧阳雪见芮小丹和一个男人下车,断定这人就是丁元英了,便快步迎过去。虽然她知道有丁元英这个人,而且房子也是她帮着租的,但是她与丁元英却一直没有见过面。
芮小丹给他们介绍道:“这是欧阳雪,这儿的老板。这是丁元英,丁先生。”
欧阳雪与丁元英握握手,相互都说了声:“你好。”
芮小丹见冯世杰拘谨地走到丁元英身边,就对欧阳雪介绍说:“这位是冯世杰,刚认识的发烧友,我订的音箱就是他帮着给做。”
欧阳雪又与冯世杰握握手彼此问好。
四人进了酒店上楼,来到名为“月光阁”的包间,餐厅的正中央是一张铺着雪白台布的大餐桌,上面摆着精致的餐具,餐桌四周留有足够的空间让人走动。包间的一角摆着一个不大的玻璃门半截柜,里面都是备用餐具,柜子上面是一部计费电话和一本留言簿。
餐厅里已经有三个人先到了。
芮小丹又把丁元英、欧阳雪、冯世杰给先到的客人介绍了一番,然后手势移向一位30多岁身着警服的男士介绍道:“这位是我的同事,古城公安局宣传干事刘江。另外两位是刘江帮我请的朋友,我还不认识,就让刘江介绍吧。”
刘江客气地向丁元英介绍道:“今天是小丹请丁先生,小丹不会喝酒,就让我帮她请几个能喝酒的朋友,其实我们几个喝酒也不行,来捧捧场混顿饭吃吧。这位是《古城晚报》编辑韦天逸韦先生,这位是古城电视台《警事追踪》栏目记者杜小辉杜先生。”
韦天逸和杜小辉的年龄都在三十五六岁上下。韦天逸戴着眼镜,头发略长,穿一件短袖绸衫,一副不修边幅的样子。杜小辉更显精干一些,小平头,穿着T恤衫。
韦天逸与丁元英握握手笑着说:“丁先生,托您的福混饭来了,见笑。大家既来就是朋友,不必客气了。”
说话间一桌丰盛的宴席就上来了,两名酒店小姐守在两边为客人周到服务。
芮小丹端起杯子站起来说:“女士不喝酒,我以水代酒。丁先生,我先敬你一杯,喝了这杯水酒,有什么不愉快就都过去了。”
这话说得很含蓄,在座的人谁也分不清到底是谁不愉快。丁元英心里有数,来了就是成全对方的,所以二话不说,端起六钱的酒杯一饮而尽。
服务小姐随即又给斟满。
欧阳雪跟着也端起一杯水说:“丁先生,你来古城一年了我也没去看看你,失礼了,今天我也敬你一杯,权当道歉了。”
丁元英又是二话不说,端起就喝。
冯世杰因为开车所以也是以水代酒,见别人敬酒,生怕自己失礼了,于是赶忙也端起水杯说:“丁先生,我这人不会说话,我也敬你一杯,就都有了。”
丁元英心想:你还跟着凑什么热闹?但也没有推辞,一样喝了。
于是,刘江、韦天逸、杜小辉各自以不同的理由都敬了丁元英一杯。在座的男人每人只喝了一杯酒,而丁元英已经是3两多酒下肚了,这才算酒过一巡。
酒过一巡稍事休息,大家闲聊起来。
杜小辉对芮小丹说:“其实咱们认识,1993年在阳光托儿所解救人质,我是现场报道的摄像,那时候见你化装成幼儿教师进去了,后来就听见两声枪响,也不知道是他给你打死了还是你给他打死了。现在说起来好像没什么了,可当时是真紧张,可惜后来播出的时候给你马赛克了,社会上都不知道是你。”
韦天逸对芮小丹说:“我知道是你,我们报社的记者徐海涛还去采访过你,结果碰了一鼻子灰,当时他还骂你摆架子。”
古城市民都知道1993年的托儿所劫持人质事件,但是知道芮小丹的人很少。此时冯世杰敬佩地看着芮小丹,颇感意外地说:“原来是你呀!”
芮小丹对大家说:“我们不谈这个了。”
刘江转了个话题说:“小丹,咱们天天见,其实说话并不多,我一直觉得你是个谜,这可不是酸哪,是真不懂,我就不明白,你既然有德国居留权为什么不在德国发展呢?刑警队可不是个滥竽充数的地方,这行有什么好的,一穷二苦三危险。”
芮小丹笑着说:“你们听听,这哪像是公安局宣传干事说的话。”
韦天逸笑道:“这才说明他有水平呢,拔高境界的窍门就是把间距扯大点。”
大家哈哈一笑。
欧阳雪见场面有些跑题了,就招呼道:“各位别只顾聊天,来,吃菜,喝酒。”
大家闻声入了正题,一边海阔天空地聊,一边频频碰杯,一会儿谈信仰危机和大众文化,一会儿又谈人生境界,抒发超脱情怀……谈着谈着,不知不觉谈到了钱上,跟着就开始发牢骚,嫌挣钱少,指责社会缺乏诚信,缺乏公平竞争。
丁元英在大家的你推我让中不知不觉又喝了4杯,整整六两酒下肚,酒精的反应已经很强烈,浑身躁热,神智也感到飘忽忽了。
芮小丹在一边静静地观察着,心想:他已经喝多了,醉倒只是个时间问题了。
欧阳雪也在想着同样的问题。
韦天逸将每个人的神态看在眼里,忽然端起一杯酒说:“今天这酒喝得有点沉闷,我喝下这杯酒行个酒令大家看如何?”
没有人提出反对。
于是,韦天逸喝了一杯酒说:“咱们也附庸风雅一回,饮酒作诗助助酒兴,说不上来就罚酒一杯。其实诗不诗的无所谓,歪诗、打油诗、顺口溜都行,图个热闹。咱们这里丁先生年龄最大,就先从丁先生开始吧。”
刘江和杜小辉也附和道:好的,好的。
芮小丹心想:这招儿挺尽职,也够损的,一拖时间二出洋相。丁元英毕竟是商人,舞文弄墨哪里是职业文人的对手?况且人已经酒醉八分,更没有招架之力。醉倒是出丑,歪诗拙句还是出丑,这个丑是出定了。
酒席喝到这个程度连冯世杰也看明白了,东家不让丁元英“喝好”不会罢休。但是他又不明白了,这酒到底喝的是友情还是私愤?
这时,丁元英让身边的服务员拿来5个酒杯,算上自己的一共6个,他依次全都倒满酒了,对一言不发的芮小丹和蔼地说:“今天各位抬举我了,我再回敬大家每人一杯表示感谢,只是喝完了这6杯就让我走,别让我在这儿倒下,好歹留块布片儿让我遮遮羞。”
芮小丹顿时有一种被人一剑穿心的感觉,心说:这真是个追魂夺命的主。
正当芮小丹无言以对的时候,欧阳雪貌似打圆场地笑着说:“丁先生,你一走这酒还怎么喝?扫了大家的兴。”
丁元英心里犯起了嘀咕:拳台历来好汉不打倒汉,怎么今天连倒汉也打了?这是哪家的拳台?他想了想,谦卑地说:“既然大家这么有兴致,那我就献个丑吧。不过,我可没有七步成诗的八斗之才,这坐地就成诗的十斗之才我就更没有了。以前不知道学问深浅,倒是诌过几句歪诗,不知今天的场合能不能用?”
韦天逸马上说:“能用,当然能用。”
杜小辉也说:“能用。”
芮小丹和欧阳雪目不转睛地看着丁元英,就像看着一个谜底。
丁元英说:“献丑了。”于是背诵道:——
自嘲
本是后山人,
偶做前堂客。
醉舞经阁半卷书,
坐井说天阔。
大志戏功名,
海斗量福祸。
论到囊中羞涩时,
怒指乾坤错。
芮小丹不会填词,但对常见的词牌还是略知一二,听出来这是《卜算子》,也知道写旧体诗词要比写自由体诗难度大一些。但是,要判断和评价一首词,仅仅靠听一遍是不行的,必须要逐字逐句地看。
三个文人自然更清楚,韦天逸果然让服务员把留言簿和笔拿来,说:“丁先生,麻烦你再说一遍,慢点,我记下来。”
芮小丹也从提包里拿出了记事本和笔。
于是丁元英又背诵了一遍。
芮小丹一边记一边在脑子里解析——本是后山人:没见过世面、没有学识的人。偶做前堂客:偶然的机会登上大雅之堂。醉舞经阁半卷书:自我陶醉地卖弄藏经阁万卷之一的皮毛学问。坐井说天阔:坐井观天的一孔之见。大志戏功名:志向远大到戏弄功名,彻底超脱的至高境界。海斗量福祸:以海为斗量度人生福祸,何等的胸襟!论到囊中羞涩时:忽然一摸口袋自己的钱比别人的少。怒指乾坤错:破口骂娘了,都是世道的不对。
这首词平仄、韵脚、对仗都很工整,只有一处“客”字的韵脚破格,但按古词又不算破格,且是扩展词意的必须,恰到好处。词句平淡,不生涩,活生生给自己画出了一幅酸臭书生的心态图,自我讽刺辛辣,自我解剖深刻,意境很高。芮小丹在心里禁不住暗暗赞许:好词。
丁元英的诗虽然是多年以前给自己的自画像,但芮小丹觉得自己被照了一回镜子,脸上一阵发热,大有无地自容之感。而此时,一种尴尬的气氛也在房间里悄悄蔓延。
这时,韦天逸突然将刘江和杜小辉的酒拿到自己面前,歉意地看了一眼丁元英,三杯一气喝下,站起来两手一抱拳说:“丁先生,失敬,失礼了。有缘再见,告辞!”
韦天逸说完转身就走,刘江和杜小辉向丁元英等人歉意地笑笑,紧跟其后也走了,芮小丹和欧阳雪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就不得不被动地跟在后面送客。
送到酒店门外,韦天逸歉意含蓄地对芮小丹说:“芮小姐,韦某才疏学浅,白吃了你一顿饭,抱歉!我要是有这样的朋友,不会这样对待。”
刘江淡淡地笑着说:“小丹,你是找陪酒还是找陪衬哪?不过没什么,再见。”
芮小丹望着他们消失在灯火辉煌的大街上,突然觉得自己很小气,很无聊,只不过是玩了一场自以为是猫戏老鼠的游戏,直到突然发现自己并不是猫,而对方也并不是老鼠。
欧阳雪倒没有懊恼,神色很平静,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
4
芮小丹和欧阳雪回到餐厅,重新坐下。两个服务员走也不敢走,留也不该留,不知所措地站在一边。欧阳雪让她们下去了。
丁元英站起来对芮小丹说:“芮小姐,我们也该回去了。”
芮小丹刚要搭话,却被欧阳雪一个断然的手势阻止了。欧阳雪不紧不慢地给自己倒了一杯可口可乐,喝了一口,淡淡地说:“把饭钱付了,一千块。”
冯世杰惊讶地看了看欧阳雪和芮小丹,又把目光转向丁元英。而芮小丹更感到意外,不解的目光投向欧阳雪。
丁元英取出钱数出1000元放到桌上。
欧阳雪说:“涨了,2000。”
丁元英把手里还没来得及收起的1000元也放到桌上。
欧阳雪说:“又涨了,3000。”
冯世杰忍无可忍,按捺着火气说:“老板,过分了吧?”
芮小丹从包里拿出烟点上一支,在想:欧阳怎么了?
欧阳雪根本不理睬冯世杰,淡淡地说:“丁先生,明说了,我就是想刁难你。你真要走没人拦你,但你得落个吃饭不给钱的名。”
丁元英说:“就是让我从狗洞里爬出去,也得先给扒个口子。”
欧阳雪说:“给我说句好听的你就能走,一句就行。”
丁元英问:“什么算好听的?”
欧阳雪反问:“女人爱听什么还用我教吗?一句话就能当饭吃,不难为你。”
谁都知道这句话怎么说,无非是“小姐,你真漂亮”之类的。在这种特定的场合说出这样的话对于一个男人的尊严意味着什么,在场的人心里都清楚。
芮小丹无声地看着丁元英,目光里包含着超乎寻常的焦虑和荣辱与共的期待,似乎在告诉他:该低的头你已经低了,该招架个一招半式了。
丁元英对这种俗人俗勇的斗气没有放在心上,张嘴就想说:欧阳小姐,你真漂亮……可话到嘴边突然停住了,他看到芮小丹正用那种眼光注视着他,他犹豫了,他甚至想像得出如果他说出了“欧阳小姐,你真漂亮”这句话,芮小丹会有多失望,她在乎他的哪怕是匹夫之勇的尊严。
丁元英沉思了一会儿,说:“这事与冯先生没关系,你可以让他走了。”
芮小丹的心悬了起来。
欧阳雪说:“何必呢,女人都让你扯得(禁止)了,你一个大男人还矜持什么?”
丁元英犹豫了片刻,艰难地说出了一句本不该他说的话:“发点财,爱听吗?”
欧阳雪说:“爱听,可财在哪儿呢?”
丁元英说:“你去买一支指定的股票,明年五月抛了。如果你挣不到一倍以上的钱,我还欠你一顿饭钱。至于你想挣多少,在你的本钱了。”
餐厅里寂静无声,欧阳雪和芮小丹这才明白丁元英为什么要让冯世杰先走。
沉默了好一会儿,欧阳雪冷淡地说:“我这小门小户的没几个钱,砸锅卖铁能拿50万吧,可赔不起呀。”
丁元英说:“我只有那套音响也许还值几个钱,就折20万吧。按行规只要10%的担保,20万的担保是40%,你没有风险。”
欧阳雪说:“我们小门小户的还是过日子要紧,玩不起那种音响。你要真是啐口吐沫砸个坑,就来点真的,拿20万现金担保。”
丁元英沉默着、思考着,过了许久问了一句:“我可以打个电话吗?”
欧阳雪起身从餐具柜上拿过那部电话,拖着一根白色的电话线。她把电话放到丁元英面前,顺手摁下免提键,这就意味着对方的声音也无可隐瞒。
丁元英摁下数字键,液晶显示是一个手机的号码。
电话接通了。
就在电话刚响起第一声的时候,一个意外的事情发生了,只见芮小丹突然站起来,伸出手“啪”地一声摁住免提键将电话挂断,镇定地对欧阳雪说:“20万我给他。”
这个突如其来的事变使冯世杰吃了一惊,没见过这种阵势。丁元英也惊诧了一下,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了看芮小丹。只有欧阳雪并没有按角色的逻辑表现出懊恼,仅仅是嘴角掠过一缕冷漠的微笑。
芮小丹对冯世杰说:“对不起冯先生,你先回去,我们说点私事。”
冯世杰原本是等着用自己的车送丁元英回家,但芮小丹已经下逐客令了,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客气地与欧阳雪和芮小丹点头示意告辞,先走了。
房间里就剩下他们三人。
欧阳雪问道:“小丹,你不会是拿饭店的股份担保吧?”
芮小丹说:“如果你同意,可以用股份担保。”
欧阳雪说:“我不同意。”
芮小丹对丁元英说:“5天之内我把钱给你,不需要你的音响抵押,准确地说是不敢污辱你。至于你们之间是戏言还是啐口吐沫砸个坑,那是你们的事了。”
欧阳雪说:“丁先生,我20天内筹齐50万,至于是不是戏言就是你的事了。”
丁元英说:“在你交易前我会告诉你买哪支股票,但这里有个道儿上的规矩,你需要承诺保密。”
欧阳雪说:“好,我承诺。”
丁元英问:“那我现在能走了吗?”
欧阳雪把桌上的2000元现金收整齐还给丁元英,诚恳地说:“丁先生,今天得罪了,我陪小丹先送你回去,容我改日再摆酒谢罪。”
丁元英本想说:不必送了,我自己回去。但是一起身就感到头重脚轻,整个身体像飘起来一样,那句要面子的话没敢说出来。
芮小丹和欧阳雪左右两边扶着丁元英走下楼,把他放到汽车的后座上。欧阳雪开车向南村小区驶去,芮小丹不时地透过后视镜观察他的状态。
5
芮小丹和欧阳雪把丁元英送到家,两人就返回酒店。
汽车驶离南村小区后,芮小丹问道:“欧阳,你今天怎么了?”
欧阳雪开着车通过路口,没顾得上回答。
芮小丹把车窗摇开一道缝,点上一支烟使劲地抽了一口,说:“过分了,有这么欺负人的吗?以后怎么跟亚文交代?我就见不得好汉被女人摁低了头。”
欧阳雪说:“你先回答我,你到哪儿去借这20万?5天,是房产抵押来得及还是从国外汇款来得及?”
芮小丹迟疑了片刻,说:“去找我爸。”
欧阳雪说:“我就知道你是打这主意。这么多年你多作难的事都没理他,今天你为个男人就低头了。20万呐!什么事能让你这么不理智?什么人能让你这么不计后果?”
芮小丹没想过这些问题,经欧阳雪一提醒,突然愣住了。
欧阳雪说:“我除了从小被人欺负,长这么大我欺负过谁?我跟他没冤没仇,干吗要欺负他?我就是要看看你有多在乎他,也看看他是不是在乎你。你从他喝完六杯酒以后就开始用那种眼神看他,我没见过你用这种眼神看过谁。姑娘,你恋爱了。”
芮小丹心头一颤!
这一颤,使她刚才的情绪淡去了许多,这才明白了欧阳雪的用心,而她也被这个更敏感的主题占据了心理空间。她沉默了很久,自语道:“我?爱了?”
欧阳雪说:“你还没来得及去想值不值得爱、能不能爱,就已经爱上了,说明你控制不住自己了。姐姐比你大两岁,得帮你看着点门户。”
芮小丹眉头微微一皱,痛苦地说:“天!请姐姐先换个文明点的词吧,你比亚文说的还淫秽,晕过去了!”
欧阳雪笑笑说:“本来嘛。”
芮小丹想了想,说:“既是控制不了,那就爱呗。”
欧阳雪说:“可这人不是一般的主儿,今天是你的眼神逼着他跟咱们一般见识,他跟咱们不是一路人,我觉得这人你拿不住,可能到时候吃亏的是你。你今天失态了,女人得让男人追求,你怎么也得顾点女人的面子。”
芮小丹说:“那是清高的女人,我本来就没清高跟着凑什么热闹?至于拿住拿不住,能拿住的不用拿,拿不住的不能拿,还拿什么?爱就是了。”
欧阳雪直到汽车开回维纳斯酒店也没再说什么,她在想着芮小丹刚才说的话:既是控制不了,那就爱呗。这话听起来似乎有些草率,而仔细回味却也是实实在在的道理。但道理归道理,她还是觉得芮小丹缺乏理性的思考,毕竟这事发生得太突然了。
欧阳雪在酒店门口把车调过方向,两人都下了车。
芮小丹走到驾驶车门说:“我不上去了,我得先跟我爸联系,得知道他在哪儿,再订明天的机票,好早点把钱拿回来。”
欧阳雪说:“我把买房的钱拿出来,再从别处凑点,50万应该没多大问题。我是担心你,你说这事能当真吗?有这么好的赚钱机会,他买了多少?”
芮小丹说:“你非得等20万赔光了才逃吗?他来古城之前做私募基金,亚文说他的私募基金入会门槛是每户3000万,去年他操作两个多亿,纯利将近两个亿。卖唱片的事只能说明他遇到了什么坎儿,不能说明别的。就凭他宁肯卖唱片都没有向人伸过手,可今天拿起电话了,即便他是骗子,我也服气。”
欧阳雪吃惊地说:“他是这么个人物?怎么没听你说过?”
芮小丹说:“这跟咱们有关系吗?”
欧阳雪语塞了。
芮小丹上车,关上车门向欧阳雪挥了挥手,开车走了。
欧阳雪站在哪儿愣了好一会儿,心里自语:你这一个眼神,值钱了。
6
回到家,芮小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脑,从平时不用的电话号码簿里找到父亲那个家的电话号码,然后久久地看着这个号码凝思。
这是一个上海的号码,已经变更过三次了,从6位数变到了8位数。无论她在什么地方,每次变更号码父亲都会设法找到她告诉她新的号码,但她一次也没有用过,她内心一直坚持着对父亲的成见:他抛弃了母亲。在她的成长历程中,无论遇到什么事情她都不愿与父亲沟通,即使是父母在她的前途问题上已经达成共识的事情,她也会做出与父亲意愿相违背的选择,不给父亲一点机会。
但是,她却为了一个男人的面子而要向父亲伸手了。
凝思的过程,就是跨越心理障碍的过程。她终于伸出手拿起了电话一键一键拨通了,响了四声之后,传来了电话主人事先设定的应答:“您好,我是芮伟峰,我在杭州拍戏,短时间回不来,有事请您留言或拨打手机,谢谢。”尽管这声音已经很陌生了,但她还是听出了这是父亲的声音。
她又拨通了手机的号码,电话迟缓了片刻,显然是父亲认出了这个电话号码,随后传来了父亲紧张、激动而又有些疑惑的声音:“是……小丹吗?”
电话里传来嘈杂的声音,像是几个人在讨论剧情的表演问题。芮小丹也迟缓了片刻,略显生硬地说:“爸,是我。您还没休息?”
父亲说:“拍夜戏,还没休息。你都好吗?”
芮小丹说:“都好。我想向您借点钱,可以去杭州找您吗?”
父亲连忙说:“可以,当然可以。别说借,需要多少?”
芮小丹说:“20万,用一年,很急。”
父亲说:“20万?可以。你把账号、户头给我,我明天就给你划过去。”
芮小丹说:“您的意思……是不需要我去杭州了?我想借这个事去看看您,您要觉得我这样太势利,我就不去了。”
父亲说:“没有,没有,两回事。你来吧,我这儿走不开。来之前先打个电话,我去机场接你。”
芮小丹说:“好,我订了机票就给您打电话。我挂了,您多保重。”
放下电话,她突然觉得浑身很疲惫,像刚刚从战场上下来。
她开始写日记,做她每天必修的功课,打在电脑上的第一行字就是:我?爱了?!如果那不是爱,又该是什么呢?打完这行字她打不下去了,看着这行字发呆,伸手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放到嘴上,拿起打火机刚要点,突然停住了,下意识地又把那支烟放回去,抓起那包烟使劲攥成一团,连同那个精致的打火机一并扔进旁边的纸篓里。
她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这个动作,猛地一惊头脑清醒了,在心里问了自己一句:他不喜欢看我抽烟的样子,我这么在乎他怎么看我吗?她在心里反反复复嚼着这个问题,心反而越来越沉静,默默对自己说:是爱了。
也就是在她确定了自己感情的一瞬间,一个新的问题随即跃入她脑海,她的手指飞快地敲击键盘,打出了肖亚文在法兰克福忠告她的几句话:当你觉得这个人很特别的时候,千万别对这种人动心思,一旦动了那种心思你就算把地狱之门打开了……
她开始对这个问题产生了疑问。
第十章
1
芮小丹预订了12点30分飞往杭州的机票,早上在家里做了一下简单的旅行准备,然后去民航售票处取机票。拿到机票之后,她看还有点时间,就沿着大街往西走进了一家外文书店。她对丁元英评价小提琴曲《流浪者之歌》的印象太深了,尽管她还没有购置音响,但她还是想先买到这三张唱片。
外文书店的唱片自选区摆满了各种各样的CD唱片,她在进口唱片的展柜前停下,寻找她要购买的唱片。服务小姐热情地问道:“请问,您需要什么唱片,我帮您找。”
芮小丹说:“我要三张都有小提琴演奏《流浪者之歌》的唱片,穆特、海飞兹和弗雷德里曼三个人演奏的各要一张。”
“请稍等。”服务小姐说完转身去找唱片。
这时,芮小丹突然感觉有人轻轻碰了一下她的胳膊,侧脸一看,原来是站在她身边的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年轻人小声对芮小丹说:“别买,太贵。”
芮小丹疑惑地看着他。
这时,服务小姐将三张唱片递给芮小丹说:“您看,是不是这三张?”
芮小丹拿起唱片看了看,每一张的价格都在140元以上。她将唱片还给服务小姐歉意地说:“对不起,我再考虑一下。”
“没关系。”服务小姐客气地说了一句,又去接待其他顾客了。
年轻人小声说:“我一听你报片名就知道是道上的,你再往西走20米,那儿有一家叫‘孤岛唱片’的小店,懂行的人都去那儿买,一样的唱片一张能便宜几十块,那儿实在买不到了再到这儿买也不迟,我们都是这样。”
“谢谢你。”芮小丹笑着说了一句。这是第二次听到“孤岛唱片”这个名字,这个店就是没有年轻人指点她也是要去的,因为那里卖丁元英的唱片。
“不谢,这年头谁挣点钱都不容易。”年轻人说着,又低头继续挑唱片。
芮小丹心想:看来,音乐发烧友的心是相通的。她按照年轻人的指点找到了那家名叫“孤岛唱片”的小店。也许这里根本就不能冠以“店”的称谓,其实就是租了一家电脑店外面大约3米长的橱窗,里面小得甚至放不下一节柜台,所有的唱片全部都陈列在墙上。
店主是一个30岁左右、相貌颇为英俊的男人,西装革履,打扮得一丝不苟,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硕大的金戒指尤其引人注目。
芮小丹走上前问:“有穆特、海飞兹和弗雷德里曼三个人演奏的《流浪者之歌》吗?如果有,我各要一张。”
店主问:“你要原版引进的还是要原装进口的?原版引进的有现货。”
芮小丹问:“有区别吗?”
店主答道:“原版引进的20元一张,原装进口的100多元一张,价钱不一样,音质也不一样,区别大了。”
芮小丹说:“我要原装进口的。”
店主想了想,答道:“没有现货。如果你诚心要,得交50元订金。”
芮小丹点点头,问道:“从你这儿买,能比外文书店便宜多少钱?”
店主说:“从外文书店买,这三张唱片你少了450元别想拿走。从我这儿买,每张100元,不还价。”
芮小丹交了50块钱订金。
店主给芮小丹开了一张订金收据,并签上自己的名字:刘冰。然后说:“你三天后再来看看,如果没货,我把订金再还给你。”
芮小丹离开“孤岛唱片”小店,回到停车的地方开上车直接去了飞机场。
2
短短两个小时的航程,芮小丹已经置身于一派温婉的江南秀色之中了,杭州无论是景致还是人,都少了几分北方的粗犷,多了几分江南的柔媚。
她刚出机场就看见一个人举着“芮小丹”的牌子,快步迎了过去,而那人也快步向她走来,不等她开口就抢先招呼道:“小姐,你是芮小丹吧?芮导正拍外景戏,实在走不开,特意让我来接你。”
芮小丹有些纳闷,问道:“我还没说话,你怎么肯定是我?”
来人“呵呵”一笑说:“你爸说了,二十五六岁里最漂亮最有气质的那个肯定就是,正好你也朝我走过来,那就是你了。”
芮小丹淡淡一笑跟着这人走了,到停车场上了一辆前挡风玻璃后面竖着一块《江湖》摄制组牌子的切诺基吉普车,那人开车驶离机场。
剧组正在西湖边拍外景戏,大概是同期录音的原因,围观的人群静悄悄的,只有一男一女两个身着古装的演员在说台词,旁边的摄像师、录音师等工作人员也静悄悄地忙碌着。芮小丹看见父亲坐在太阳伞下一只脚蹬着道具箱一手拿着水杯全神贯注地盯着监视器,跟电视里看到的导演工作场面没有什么两样。她没有去打扰他,远远地站在一旁等候。
从小到大,她只知道父亲是电影导演,也看过父亲导演的影片,但是真正看到父亲现场拍戏这还是第一次。她静静地观察父亲,她感觉父亲老了许多,头上生出了很多白发,脸上的皮肤也松弛了,身体也有些发胖,但精神还很好,穿着红色T恤衫和牛仔裤,比他50多岁的实际年龄显得年轻一些。
这场戏拍完,在剧组人员收拾东西为下一场戏做准备的时候,芮小丹这才上前跟父亲打招呼,尴尬而生涩地叫了一声:“爸。”
芮伟峰激动而又不露于表地打量着女儿,说:“坐吧,你爹就熬着这天呢。杭州有家饭店的西湖醋鱼真地道,晚上老爹带你去吃。”
父亲就这一句话,芮小丹的眼泪差点掉下来,突然觉得自己这么多年对父亲的冷漠有些过分了,心里涌起一股内疚。
剧组人员知道芮伟峰在和女儿说话,都自觉地回避。
芮伟峰惋惜地说:“你天生就是当演员的好材料,当初要是报考电影学院现在也该是个角儿了。演员一遍演不好还可以再来一遍,可刑警要是再来一遍那就没命了。”
芮小丹说:“爸,您怎么见面就说这个。”
芮伟峰拿出一瓶饮料打开递给女儿,等女儿喝了一口这才说道:“整天为你揪心不是个滋味,当初你怎么就不听话呢。”
芮小丹说:“这事当初我也想过,您是导演,我怎么都是沾您的光,不会有我自己。我现在吃自己挣的饭,心里踏实。”
芮伟峰问:“工作好吗?你和欧阳开的那店能赚点钱吗?”
芮小丹说:“都能说得过去,这次用钱是偶然的,突然就发生了。”接着,她把这次用钱的前因后果向父亲简要叙述了一遍。
芮伟峰听完后沉思了片刻,说:“你这是……恋爱了。要说是好事,可……”
芮小丹说:“可人家爱不爱我还两说着,这哪叫恋爱,这叫剃头挑子。”
芮伟峰说:“你不是一般的丫头,能让你看上的人一定不简单。我不担心你这个,我是担心这种男人你驾御得了吗?”
芮小丹说:“驾御?我没想过,我就是一个心眼儿想疼他。”
芮伟峰点点头,停了一会儿说:“哦……这让我心里真不是个滋味。你从6岁就不理我了,哪来的这么大气性?”
芮小丹说:“如果您宁肯独身都不和我妈过,我妈有那么庸俗吗?如果您不结婚是因为能有更多的女人,这是什么性质?爸,我这次来是赖着脸跟您伸手要钱的,就是真有溜须拍马的话也别让我在这个时候说。”
芮伟峰刚要说话,这时一位工作人员在不远处喊了一声:导演,都准备好了。芮伟峰站起来也喊了一声:各就各位,准备开拍!然后对芮小丹说:“我让人先送你回宾馆,房间已经给你订好了,咱爷俩晚上再聊。”
芮小丹看着父亲匆匆朝演员们走去。
3
芮小丹在杭州住了一夜,第二天乘晚八点的航班返回古城。
古城碕碕细雨下了一夜,淅淅沥沥的雨声仿佛蕴涵着驱不散的忧愁,如此绵长又如此凄凉,像流浪者的叹息。芮小丹躺在床上伴着雨声想心事,雨下了一夜,她想了一夜,她回忆着肖亚文在法兰克福的每一句重要的话——
是魔、是鬼都可以,就是不是人。
他跟人的思维颠倒了,不是人的思维。
一旦动了那种心思你就算把地狱之门打开了。
如果真的发生了,那是你自找的,不要怪罪我没有提醒过你。
以我的智力,我理解不了这种人。
芮小丹心想:说魔说鬼都是个表述,本质是思维逻辑和价值观与普通人不同,所谓的地狱之门也无非是价值观冲突所带来的精神痛苦。如果你是觉者,我尊敬你,向你学习;如果你是魔鬼,我鉴别你,弃你而去。即便是价值观不同,就真有那么可怕吗?
天亮了,雨还在下。她起床梳洗完毕,匆匆吃了几口早点,把丁元英给她的房租和家里所有的现金以及银行存折、计划内办事所需的证件等物放进包里,检查了一下,然后开车出去了,她并没有直接去银行,而是先去了古城最有信誉的“诚信房屋中介公司”,询问求租的房子,夏季一天热似一天,当务之急是要尽快给丁元英换一套有空调的房子。
她来得有些早了,在门口等了一会儿房屋中介公司才开门营业,这也使她成为今天的第一个顾客。曾经接待过她的那个女工作人员马上认出了她,歉意对她笑笑说:“您好,真对不起,现在还没有您合适的房子,您再等等吧。”
芮小丹说:“再等,夏天就过去了。如果不考虑房租问题有没有合适的呢?但是必须要快,今天一定要搬家,不等了。”
女工作人员想了想说:“今天就搬家我们做不到,如果您非要今天搬,我们倒是能给您提供一个信息,都是80平方米到160平方米的新房,每个房间都有空调、电话,小区环境和物业管理非常好,当场办手续当场就能搬进去住,小区附近不到300米就是一条小吃街,总之都符合您的要求,您肯定满意,但是房租也贵,都在1400元到2500元之间。如果您租到了,您在这里的中介费就终止服务了。”
芮小丹说:“可以。”
女工作人员说:“你到航海东路路南的嘉禾园小区,大门旁边是嘉禾房地产公司的营业部,租房部和售房部都在一个厅里,当场看房,只要房租您能接受,您马上就能搬。”
芮小丹马上驱车前往嘉禾园小区。
她先沿着小区的四周绕了一圈,有电脑城、农贸市场、大型超市,购物环境很好。在小区西侧果然有一条很长的小吃街,店铺林立,品种丰富,非南村小区的区内小摊可比,吃饭非常方便。看过小区周围环境,她来到了嘉禾房地产公司营业厅的租房部,与工作人员几句话交谈之后,工作人员在小区模型里向她介绍可供选择的房子,她选了一套80平方米三楼最东头的305号房,然后随工作人员实地看房。
这是一座刚建成不久的小区,一切都是新的。芮小丹从值班保安的规范动作到小区内部花园化的整洁环境,直到上楼看到装修一新的房子,心里就已经做出决定了。房子果然如中介公司所说,每个房间都有空调和电话分机。
经过一番交涉,房租降到了每月1260元,芮小丹以自己的名义租下了这套房子,当下签了协议,一次付清了一年的房租,拿到房门钥匙,然后马上打电话联系搬家公司,约定下午两点到南村小区搬家,同时打电话与丁元英的房东约定下午3点钟退房。
芮小丹办完了这些事这才去银行,到银行填好取款单,递上存折、输过密码,在工作人员的要求下又出示身份证,等了一会儿现金取出来了。因为是大额取款,她一边警觉地观察周围的情况一边点了一下钱的大数,装进包里。她这次取了22万元,比丁元英实际需要的担保金多出了2万元。
出了银行,她驱车来到“孤岛唱片”店,在门口停下车。
或许是因为下雨,店里没有顾客,店主刘冰正倚在门框上看雨景,见芮小丹走过来,忙回到店里取出三张唱片,显然他对这位顾客还有印象。
芮小丹拿出那张订金收据交给刘冰。
刘冰将三张唱片交给芮小丹,说:“你先看看是不是这三张。”
芮小丹拿起穆特小提琴的唱片,撕掉外面的塑料薄膜,打开盒子检查,看到唱片上有一个“元英”字的印章,封底上也有一个同样的印章,这张唱片与她在音响店里看到的唱片完全一样,可以确定是同一张唱片。
芮小丹又打开另外两张,上面都有同样的印章。她不动声色地说:“老板,这不是新唱片,唱片上有私人收藏印章,外塑料纸包装也是手工的。”
“新唱片能是这个价钱吗?”刘冰反问了一句,解释道,“这是别人收藏的唱片,保存得很好。新唱片150元,我这儿才卖100元。”
芮小丹说:“你把有元英印章的唱片都拿出来,我看看。”
刘冰搬出一个纸箱子,从里面挑出十几张唱片,又从墙上取下20多张唱片,然后都放进一个鞋盒子里,让芮小丹挑选。
芮小丹一一检查了一遍,问:“还有吗?”
刘冰说:“就这么多,你自己挑吧。”
芮小丹说:“这些是36张,加上那3张一共是39张,我全要了。”
“全要了?”刘冰一愣,但很快恢复常态,心里暗自惊喜,这可是一笔不小的生意。他赶快找了一个合适的箱子往里装,生怕这位买主儿又改了主意。
刘冰将唱片装好后,用胶带封上,又装到黑色塑料袋里,说:“你一次要得多,我给你个优惠价,你拿3800元吧。”
芮小丹说:“发烧友买的都是80元一张,我一次给你收底了,你开个能成交的价。”
刘冰又是一愣,问:“我怎么不认识你?”见芮小丹没有回答,就拿过计算器计算,想了想说:“你拿3000元吧,降到77元一张,不能再少了。”
芮小丹点头同意,从包里拿钱数出2950元连同订金收据一起递给刘冰。
刘冰接过钱说:“过两天你再来看看,还有很多。”
芮小丹客气地笑笑,提着装唱片的袋子上车了。
4
芮小丹离开“孤岛唱片”时已经快一点了,她在路边买了一个面包边开车边吃,喝了几口矿泉水,这就算一顿午饭了。来到南村小区丁元英的楼下,她先给丁元英打了个电话,然后挎上包提着唱片上楼了。
丁元英仍然是那套不变的礼节,请客人进屋、入座。
芮小丹把装唱片的袋子放在沙发旁边,从提包里拿出20万元现金放到茶几上,说:“丁先生,这是刚从银行取出来的,你数一下。”
丁元英说:“你觉得这是一个成年人的成熟之举吗?”
芮小丹说:“是你的承诺不成熟还是我履行承诺不成熟?”
丁元英无言以对,停了一会儿,把烟递过去。
芮小丹说:“谢谢,我戒了。按规矩,你该给我打一张借条。”
丁元英把这支烟自己点上,慢慢抽了一口,到卧室拿来笔和纸,当面写了一张20万元的借据交给芮小丹,说:“这不理智,这是赌博。”
芮小丹看了看借据,收起,说:“我注意到你打电话借钱是个北京的手机号码,那个人是你第一个能想到的可以开口借钱的人。我明天去北京,希望能见到这个人,希望你能给我安排见面,我订好了车票通知你车次。目的就一个,我要了解你,要知道你是谁。”
丁元英对芮小丹的这种非常之举始料不及,本能地迟疑了片刻,斟酌着词句说:“这样做不合适,至少于你不得体。”
芮小丹淡然一笑说:“你这样对债权人讲话不够礼貌,我可以有很多想法,但至少我作为债权人要了解债务人的情况是应该得到尊重的权利。”说完,她把黑色塑料袋打开,将装满唱片的纸箱放到茶几上,用汽车钥匙划开封条,露出一箱子唱片。
丁元英看到唱片,脸上掠过一丝惊诧。
芮小丹说:“你在‘孤岛唱片’店里变卖的唱片,现有的我都收回来了。以后你要再卖唱片直接卖给我就行,这是1万元的预付款。”说着将1万元放到茶几上,然后又问:“你卖给刘冰多少钱一张?50?还是60?”
丁元英没有回答。
芮小丹说:“我出一百,别说竞争不公平。”她看看表,指针已经指向两点了,拿出新租的房门钥匙放到茶几上,又说:“房子租好了,已经付了一年的租金。搬家公司两点钟来搬家,我约了房东三点钟来交接房子,赶快收拾一下吧。”
话音还没落,楼下传来了卡车刹车、熄火的声音,丁元英走到窗户前往楼下一看,果然是搬家公司的车来了,从车上下来了几个人打开车厢。他知道,此刻再谈1万元现金和一箱唱片的去留问题显然不合时宜,当下不是解决问题的时候。
丁元英思考了一下,说:“芮小姐,我还没有装腔作势到可以无视可能发生的事情,但是你看到的东西不一定是个东西,天知、地知,不会有结果。”
芮小丹问:“什么不会有结果?”
丁元英哑口无言了。
芮小丹一笑说:“即便是呼之欲出你也讲不出,因为一说就错,这就像法律不能单纯以推理定罪,得允许在可能与事实之间存续一个演化的过程。”
第十一章
1
古城距离北京360公里,芮小丹坐了4个多小时的夜行列车,于早晨7点30分抵达北京火车站。她随着出站的人潮走出站口,停下来往四周观望,看见一个小伙子高举着一块上面写着“芮小丹”的牌子,旁边站着一个男人。她认出了举牌子的小伙子,就是他开车送丁元英来古城的小赵,在南村小区见过一面。
她一边快步走过去,一边张望,却看不见肖亚文的踪影,心里在纳闷:已经在电话里约好了要来的,怎么不见人呢?
小赵也认出了她,快步迎上来招呼道:“芮小姐,你好!”
芮小丹也笑着寒暄道:“你好。”
小赵介绍道:“这是我们韩总,正天集团总裁。”
正天是国内知名品牌,芮小丹没有想到这么一大早前来车站接她的竟是这个集团公司的总裁,这让她潜意识里感觉肖亚文已经来过了,而且回避了。她感到心里很不是滋味,也就是在这一刻,她脑海里不自觉地闪出了一个平时很少留意的词:阶层。
韩楚风衣着简洁而考究,沉稳的目光透着权威,礼貌而随和地说:“芮小姐,你好。我是元英的朋友韩楚风,咱们不客气了,上车吧。”
三人走到停车场,上了一辆黑色奔驰S600轿车,小伙子开车,韩楚风坐在前面,芮小丹坐在后面,汽车驶离北京站。
车上,韩楚风客气地说:“芮小姐,你的住处已经在正天饭店安排好了,你先住下忙你的事,我白天抽不出时间,咱们约定晚上我请你吃饭。”
芮小丹说:“谢谢,给韩总添麻烦了。呆会儿我先和肖亚文联系,想趁中午的时间和她一起吃顿饭,下午没事,我想一个人去逛逛商场。”
韩楚风说:“肖小姐我认识,很不错的一个人。”
汽车开了20多分钟在正天饭店大门停下,立刻有身穿制服的侍应生上前开车门。韩楚风带着芮小丹走进酒店,在大厅的电梯口等小赵。这期间,他们身边不断有来来往往的人与韩楚风打招呼,都以“韩总”称呼韩楚风。
片刻,小赵进来了,到总台拿上房间钥匙快步走来,三人一起乘电梯上了19楼,由楼层的服务小姐带领到1901号房,打开房门进去。服务小姐向芮小丹简要介绍了一下服务内容和注意事项,韩楚风摆了一下手让她离开了。
韩楚风想了想说:“芮小姐,餐厅在二楼,我时间太紧,不能陪你吃早餐了。你坐了一路夜车,上午先休息,中午11点半小赵来接你,你自由安排活动。下午你要逛商场就赏个光,让小赵陪你去我们正天商业大厦逛逛。”
芮小丹点点头,说:“行。”
韩楚风说:“那我就先告辞了。”
芮小丹把他们送到门口。
送走韩楚风,芮小丹关上门打量着这套由卧室、会客室、写字间、洗手间四部分构成的套房,每个房间都是精美的欧式风格设置,每件物品、每个细节都尽显奢华。眼前这套豪华套房以及刚刚发生的一切似乎在她周围形成了一种无所不在的压力,让她隐隐约约感觉到很不舒服。她在会客室的沙发上坐了一会儿,下楼吃早餐去了。
她心里很不平静,在去餐厅的路上脑子里还在想,想丁元英在闷热的房间里汗流浃背的样子,想他几十元变卖的唱片,心里禁不住升起一股敬佩与酸楚。
吃过早餐回到房间,她给肖亚文打电话,这时的肖亚文已经在公司上班了。电话里,她有意回避了为什么在车站没见到肖亚文的话题,而是直接约定一起吃午饭,肖亚文把地点定在了的北京宏大写字楼大门口。
2
中午11点25分,司机小赵准时往房间里打电话,通知芮小丹下楼。芮小丹已经做好了出门的准备,接到电话很快下楼,汽车在大门口停着,小赵站在汽车旁边,后排车门已经打开了。
小赵见芮小丹走来,迎上一步说:“芮小姐,请上车。”
芮小丹说:“谢谢。”坐进车里。
汽车行驶了半小时后,在宏大写字楼路边停下。芮小丹透过车窗看到,马路左侧是一排栅栏,大门两侧挂着许多文化团体的牌子,院子里是一幢大楼,楼前停着十几辆轿车。马路的右侧是几家装潢考究的饭店,饭店门前的汽车泊位都已经被占满了。
芮小丹远远地就看见肖亚文站在路边,汽车也就在她身边停下了。芮小丹下车亲热地与肖亚文拉了拉手,问:“等多久了?”
肖亚文说:“刚下班。小赵,你好!”
“肖小姐,你好!”小赵说:“你们吃饭,我一点半来接芮小姐。”
肖亚文对小赵点点头,歉意地说:“辛苦你了。”
小赵开车离开后,她们进了一家名叫“古来香”的餐馆,选了一张最角落、最便于谈话的桌子坐下。肖亚文没看菜谱就向服务小姐点了一壶菊花茶和两份传统菜,显然是这里的常客。服务小姐用一个精致的木托盘端来一壶茶和两只杯子。
肖亚文倒上两杯茶,将其中的一杯放到芮小丹面前,这才说:“我去过车站了,老远就看见了韩楚风,他现在是正天集团的总裁,你这面子大了,我再愣往上凑就不知趣了,悄没声回来上班吧。要是连这点眼神都没有,早就饿死了。”
芮小丹岔开了这个尴尬的话题,问:“现在忙什么?”
肖亚文说:“我在一家猎头公司打工,日子过得去。说你,你跟他怎么了?”
芮小丹说:“我想,我是爱上他了。”
肖亚文微微一怔,淡然道:“那剩下的就不用想了,下地狱吧。”
芮小丹问:“你怎么知道是地狱?”
肖亚文笑了笑,说:“你不老实,漏掉了一句话。完整的这句话应该是:如果你没动过那种心思,你怎么知道是地狱?但是你高估了我,也低估了我。说你高估,是因为我还没清高到不知道自己是谁;说你低估,是因为我还没天真到不知道自己要什么。”
芮小丹说:“言下之意,就是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肖亚文喝了一口茶,沉静而感触地说:“女人哪,好多贱东西是骨子里生的,只要你是女人就扔不掉。连我这女人都知道这个,况且是那种明白人。我给他当过一年助理,不管他怎么尊重女士,都掩不住骨子里害怕女人,害怕就是鄙视,就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站在女人的角度,丁元英并不招女人喜欢,不实惠,没有女人想要的那些东西。这种人只能定位在熟人或朋友的位置上有意义,距离再近这点价值就毁掉了。”
芮小丹说:“言下之意,就是我把这点价值毁掉了,辜负了你。我现在已经不仅是尴尬了,而是有了犯罪感,也不用等以后的地狱,我已经在地狱了。”
肖亚文说:“你先好好听着,我还没说到地狱呢。我见过他前妻,也聊过几句,你可以参考参考他前妻说的话。她说,他永远都不会跟你吵架,他的每一个毛孔里都渗透着对世俗文化的居高临下的包容,包容到不屑于跟你讲道理,包容到让你自己觉得低俗、自卑,当你快要憋死、快要疯掉的时候,你能想到的就只有一个字,逃!”
芮小丹点点头说:“很实在,也很深刻,不像是推脱。”
肖亚文说:“逃,就是地狱。”
芮小丹说:“反对,这里不存在逃的问题。如果丁元英在一块石头上被绊倒两次,说明他是笨蛋,只能是他在地狱里受折磨,要逃也是他逃。”
肖亚文说:“所以,他不会让自己绊倒两次。而你,求之不得,就得受相思之苦。相思有多苦,古今的诗词都说尽了。你是女人,有女人的天性,一旦陷进去就很难自拔。丁元英这种人对女人没有意义,是女人就有贪嗔痴,没有贪嗔痴的女人是天国的女人。”
芮小丹说:“即便是地狱,我也得尝尝地狱是什么滋味。”
这时服务小姐送上了饭菜,两碗米饭,两份特色菜:古香狮子头。饭菜上桌暂时中断了话题,肖亚文拿起筷子说:“这个菜要趁热吃才好,先吃饭。”
吃了一会儿,肖亚文放下筷子用纸巾擦了一下嘴唇,诡秘地笑着说:“妹妹,女人最大的魔法就是色,而你恰恰是芳艳绝色,既执意要做,就把妹妹的十八般兵器全都用上,战他个翻云覆雨、溃不成军,我就成了娘家人,少不了将来沾你点仙气儿呢。”
芮小丹笑道:“天哪,有这么教妹妹的姐姐吗?”
肖亚文优雅地一挥手说:“这还用教?本能,说个教字都羞辱了造物主。”
两人又接着吃饭,边吃边聊,芮小丹将最近发生的事情简要讲了一些。
提到“变卖唱片”的情况,肖亚文暗自一惊,她曾经担心过陈茹拿走15万元会对丁元英在古城的生活有影响,却没想到会有这么严重。
肖亚文在心里默默盘算:该不该告诉她陈茹拿走15万元的事呢?不说,她会无意中把变卖唱片的事透露给韩楚风,那么陈茹私下向丁元英借钱的事就不再是个秘密了;说了,她见韩楚风就会刻意回避这个问题,从而承受很大的经济压力。如果自己拿钱资助丁元英,在这种敏感的时期显然不妥。思忖再三,肖亚文觉得在这个问题上应该保持沉默,毕竟陈茹借钱的事已经过去一年了,还是由韩楚风解决丁元英的生活费最为合适,各方面都得体,而这几个钱在韩楚风手里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于是,肖亚文没有提及陈茹借钱的事,而是延续刚才的话题,说:“其实,你这次来北京不如不来,见了韩楚风反而会给你添麻烦。”
芮小丹不解,问:“为什么?”
肖亚文说:“你等着看,韩楚风接待你的规格会很高。但是,你要真觉得你值这个规格那就错了,值这个规格的不是你,是丁元英。对于你,这个规格只能会把你推向极端,要么让你自卑,要么让你像个贪便宜的小市侩,根本不给你恰如其分的选择。即便是你看透了这一点,人家待你好总没错,你诉苦都找不着地方。那个圈子不是你给人家过筛子,而是人家给你过筛子,本来你还有点自信,经他这么一关怀也就摧残得差不多了。”
芮小丹说:“我是来了解情况,如果被摧残,那也是应该了解的情况。”
肖亚文思索着,说:“如果从丁元英给欧阳雪指定股票和担保来看,这倒让我觉得这事有点可能了,他不是跟欧阳雪计较面子得失,是在乎你的感受。”
芮小丹说:“怜香惜玉,给女士几分面子而已。”
肖亚文说:“可能,但也未必。丁元英是一诺千金的人,他在柏林是签过字的,承诺不再涉足股市。50万元的股票对于他在数量上可以不算什么,但是在性质上没有区别。这意味着什么?什么人值得他可以不惜违背诺言?”
3
将近一点半的时候,小赵准时来了,见过芮小丹和肖亚文之后,小伙子就到外面的汽车里等候。肖亚文付过账单,嘱咐芮小丹晚上与韩楚风见面的时候少吃一点,然后她们再去酒吧听音乐、喝咖啡,去小吃街吃夜宵。肖亚文快到上班时间了,两人在餐馆门口道别。
正天商业大厦坐落在北京的一条繁华大街上,大厦门前那片宽阔的广场在寸土寸金的地段格外具有人情味,也因此而更显得大气和雄浑。大厦正门的右侧有一块不大的停车场,停的全部都是集团内部具有领地特权的轿车。芮小丹乘坐的轿车刚一驶入就被值勤的保安识别出来,保安指挥着小赵将车停在一个他认为合适的泊位。
芮小丹下车后对小赵说:“太麻烦你,谢谢。你回去吧,我到里面随便看看,一会儿我坐出租车回去就行了。”
小赵想了一下,说:“行,那我就不等你了。”
芮小丹向小赵礼貌地招了招手,然后进了商场。
商场里的装潢富丽堂皇,琳琅满目的商品让人目不暇接,无论是你来我往的顾客还是眼花缭乱的广告牌,处处都显示出大都市的新潮与时尚。芮小丹按照导购示意图的提示,直接上了五楼的时装商场,全神贯注地浏览着,时而驻足仔细审视某一件服装,时而到更衣间试穿一件自己特别感兴趣的衣服。不知不觉中两个多小时过去了,尽管她没打算买东西,但还是忍不住买了一条牛仔裤、一件休闲上衣。
芮小丹看看表,觉得该回去了,她需要时间准备一下,晚上她与韩楚风还有一次重要的谈话。但是,当她走到门口的时候,却意外地被商场保安迎面拦住了。
保安礼貌地说:“芮小姐,请留步。”
芮小丹一听就立刻意识到她被人监视了,至少说明小赵并没有走,而是一直在这里等着接她。她客气地问:“先生,有问题吗?”
保安说:“请芮小姐跟我来,我们总经理在外面等您。”
芮小丹跟着保安往外走,一出大门就看见那辆黑色轿车还停在原处,小赵正和身边的一位中年男人说话。小赵看见芮小丹过来,迎上一步接过东西微笑着说:“芮小姐,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商场的总经理马国安先生,你们在古城见过面。”
芮小丹记得在古城见他时别人是叫他“马主任”,刚过去一年,他已是正天商场的总经理了。她与马经理握握手,但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只是礼节性地一笑。
马经理含糊其词地说:“请芮小姐稍候,还有个箱子得装车上。”话音未落,只见一位穿西装的小伙子抱着一个纸箱急匆匆地向这边跑来,小赵打开汽车仓盖将箱子装进去。马经理见箱子装好了,这才说:“芮小姐请上车。”
芮小丹上车后汽车随即就启动了,她见马经理向她挥手告别,也下意识地摆了摆手,整个过程芮小丹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结束了。
路上,芮小丹对小赵说:“你不该等我,这样不合适。”
小赵说:“这是我的工作。”
芮小丹不再说什么了。
到了正天饭店,小赵把汽车停到大门口。芮小丹下车后对小赵说:“谢谢你,再见。”小赵只是笑笑,开车到停车场去了。
芮小丹乘电梯上到19楼,回到房间放下东西,然后去洗手间打开热水,就在她刚刚开始洗手的时候,门铃响了。芮小丹擦了一下手去开门,一看,原来小赵并没有走,正抱着那只纸箱子站在门口,于是赶快让他进来。
小赵放下箱子解释道:“芮小姐,刚才我和马总都没敢告诉你,这箱子是给你的,你一进商场就有人跟着你,箱子里装的都是你在商场留意的衣服,这事是马总操办的,钱已经付过了,都记在了韩总的账上。我只是个司机,请芮小姐千万不要让我为难,我把箱子送到这里任务就算完成了。”
芮小丹这才明白韩楚风为什么刻意推荐她去正天商场,问道:“一共多少钱?”
小赵答道:“发票都在里面,大概1万3千元。”
芮小丹说:“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于是小赵连声道谢,然后告辞了。
芮小丹打开纸箱,随手拿出几件衣服看看,果然都是她在商场里特别留意的衣服。她把衣服放回箱子,侧身躺到沙发上,陷入沉思。
4
晚上,韩楚风亲自开车来接芮小丹。
汽车开到使馆区,在一家名叫“夜巴黎大酒店”的高级饭店停下。这里名为饭店,却更像是一座贵族宫殿。进了酒店,两个古罗马骑士装束的门童端立两侧,向客人躬身致敬。一位身穿白色酒店制服的中年男子微笑着迎上来,引领他们在一张桌前坐下。
酒店里的服务员与众不同,全部都是中年男性。酒店的客人大多数是外国人,一个个举止文雅、气质不凡。这里的客人虽然不少,但却很安静,没有人高声说话。
韩楚风点过菜谱,然后家常地说:“芮小姐,这里是国际贸易的第二交易所,来这里的人想办事的多,吃饱饭的少。但是今天请你来没有别的意思,就是为了让你吃好。你来北京就是客,我自然得尽到东家的厚道。”
芮小丹说:“韩总,我来北京,是想向你了解点丁元英的情况。”
韩楚风用一种淡然的口吻说道:“芮小姐,你是客人我是东家,让你住好吃好,这没有问题。但是,你要和我在一张桌子上谈论丁元英,你凭什么?”
芮小丹沉默了片刻,平静地说:“我以为丁元英第一个能想到的可以开口借钱的人该是君子之交,却原来也是个攀龙附凤的角色,是我想像力丰富了。我既来了,自当尊重您的高贵,只是我无以为凭,知趣了,告辞。”说完起身就走。
“慢!”韩楚风叫住了她,点了一下头说:“此无以为凭正是一凭,请坐,请!”
芮小丹思忖一下,重新回到座位。
韩楚风缓和了一点语气,说:“元英这人不太容易说明白,不凭点什么,就只能是一个越说越大的问号,不是我存心要刁难你。”
芮小丹淡淡地说:“住饭店,给衣服,到这儿吃饭……我还没给丁元英脱呢,您就给我扔了一块骨头,很有上流社会风度。如此一说我不如一只花瓶,充其量当了一回你们男人之间挥洒交情的酒瓶。”
韩楚风沉默着,一言不发,他的目光和神态渐渐发生着变化。
这时,酒水、菜点上桌了。但是,两个人谁也没有动餐具。
韩楚风思考了许久,终于开口了,说:“是花瓶还是红颜知己,得称称斤两才知道。礼数不周的地方,我这儿向你道歉了。衣服退掉,房费你付,这顿饭我请客,如何?只是你那个‘您’字还请改回来。”
芮小丹说:“谢谢。如果以后还有机会,也请韩总体谅我们穷人的难处,这种酒店我吃不起,那种饭店我住不起。”
“是我不上道儿了,对不起。”韩楚风呵呵一笑,刚才的不愉快顿时烟消云散,他拿起餐刀餐叉说:“去年马主任和小赵送元英去古城,回来就说看见了一个女警官,说那叫漂亮啊,今天一见果不其然。来,咱们边吃边聊。”
芮小丹尝了几道菜,喝了一口饮料,然后停下来等着韩楚风切入正题。
韩楚风拿起纸巾擦擦嘴,点上一支烟。他对芮小丹此次来见他的意图完全明白,却没有按照芮小丹预期的话题谈论丁元英,而是问道:“元英借钱是怎么回事?”
芮小丹把丁元英打电话借钱的前后经过说了一遍。
韩楚风沉思了片刻,说:“我想请你给我帮个忙,你回去的时候顺路帮我把元英的车开回去。这是我们之间的事,跟任何人都没关系。如果专程送一趟就得出两辆车,还得来回折腾,你顺路开回去只是一个单程。”
芮小丹说:“300多公里的高速公路,还可以。”
韩楚风点点头,有确定和言谢的双重意思,然后歉意地说:“芮小姐,你来找我,我肯定会让你失望了。元英害怕女人是怕到骨子里了,教不得、斗不得,还不如花钱嫖娼来得明心见性。至于评价他这个人,我觉得有一句话就够了:元英是个明白人。”
芮小丹心里微微一颤,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感觉。
5
当晚,芮小丹与韩楚风在夜巴黎大酒店面谈之后,晚上九点多韩楚风送芮小丹返回正天饭店。芮小丹稍事休息就按约定与肖亚文电话联系,两人在三里屯酒吧街见面。三里屯酒吧街是北京酒吧最有名气的地方,有纸醉金迷的歌舞场、有温馨浪漫的伊甸园、有高雅前卫的文化岛……无所不容。她们选择了一家名叫“密西西比河彼岸”的爵士酒吧,一边喝咖啡一边欣赏爵士乐演奏,感受着一种氛围、一种情绪。午夜,她们去北京著名的小吃街吃夜宵,一碗杏仁茶、一碟生煎包……从这头吃到那头。
芮小丹回到正天饭店休息时已经是深夜了,这一夜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觉得自己与丁元英是站在一道峡谷对面的两个人,虽近在咫尺,而要走到一起却是如此遥远。
第二天上午十点,芮小丹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按照与韩楚风约定的时间下楼,韩楚风和小赵已经在正天饭店的停车场等候了。韩楚风抽着烟,身旁停着两辆黑色轿车,一辆是正天总裁的奔驰S600,一辆是韩楚风个人的宝马730。
韩楚风等芮小丹走过来,拍了拍宝马车说:“就是这辆车,行车手续都在车里。”
芮小丹把挎包和买的几件新衣服放进车里,关上车门端详着车说:“真漂亮,我还从来没开过这么好的车。”
韩楚风笑了笑说:“车况很好,你跑上几公里就不手生了。昨天我一直在想,你挂断元英电话的那个动作一定很漂亮,像个女侠。”
芮小丹客气地说:“韩总,我这次来给你添麻烦了。”
韩楚风摆摆手,说:“元英借钱的事你已经办了,我就不跟着添乱了,只给他带了30条烟和5万元零花钱。郑建时4月份回国的时候从安溪老家给他带了15斤铁观音,詹妮托建时给他带了20多张唱片,你回去一说他就知道。茶叶都是小袋真空包装,我一直放在冰柜里,品质不会有太大影响。”
芮小丹说:“行。”
韩楚风说:“你还得赶路,上车吧。”
芮小丹朝站在不远处的小赵摆了摆手示意道别,然后坐进车里发动车,系上安全带。她在检查行车证和养路费等上路手续时,发现车主的名字是韩楚风而并不是丁元英,但以自己时下的尴尬身份却也不便多问。
直到这时,韩楚风才以老大哥的语气交代了她几句话,说:“元英不是个执著出人头地的人,有口饭吃就知足,喜欢清静,习惯一个人呆着,这对女人而言是消极、孤僻,是不思进取。古城不是他的久留之地,他的资金在柏林被冻结了,得到1998年5月才能解冻,那时候他就有能力找个地方,买个房子,也许就这么无声无息过下去了。元英接受你,就意味着需要重新构建生活模式,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韩楚风说完这番话后替她关上车门,挥挥手示意她开车。
芮小丹明白这番话的关照,落下车窗说了一句:“谢谢!”她也向韩楚风挥了挥手,汽车打了一个弯儿驶出停车场,汇入了马路上的车流之中。
驶入全封闭的高速公路之后,大都市的喧嚣和繁华被远远地抛在了身后,眼前是辽阔的田野,农民正忙着夏收秋种。
芮小丹无心欣赏沿途的景色,她左手扶着方向盘,右手从提包里拿出墨镜戴上,落下车窗玻璃,强劲的风灌进车里,打在她的脸上。她回味着韩楚风刚刚说过的话,心里想:这个年代,执著出人头地并不难,难的恰恰是不执著出人头地。
第十二章
1
芮小丹到达古城是下午3点钟,快到南村小区时她用手机给丁元英打了个电话,一直没人接,这才突然想起他已经搬家了,于是掉转方向朝嘉禾园小区行驶,重新拨通新房子的电话,说韩楚风有东西带给他,请他下楼接一下。
汽车刚驶进嘉禾园小区,芮小丹远远地就看见丁元英站在楼下等着了,她在丁元英身边停下车。丁元英看着汽车,眼睛里闪过一丝困惑。
芮小丹下车,对丁元英笑了一下算是打招呼了,然后用钥匙打开后仓盖,露出两个用胶带封好的纸箱,对他说:“就是这两个箱子,你搬大的。”
丁元英搬起一只较大的纸箱先上楼了。
芮小丹背上自己的包,将汽车锁好,然后搬起另一只纸箱上楼,走到二楼时,丁元英又下来了,接过芮小丹手中的纸箱,两个人一起进到屋里。两人都知道,这是一个尴尬而微妙的时刻。
这套房子比南村小区的那套房子宽敞了许多,屋里的空调开着,一进门就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凉爽,家具的摆放基本按照原来的方式,因此有一个房间空着。由于刚搬进来的缘故,房间里的一些细节还没收拾。
丁元英放下箱子客气地说:“你请坐。”
芮小丹坐下,把行车证和车钥匙一并放在茶几上说:“韩楚风给你带了30条烟和5万块钱,铁观音是郑建时从老家带的,詹妮托郑建时给你带了20多张唱片。韩楚风让我把你的车开回来,可车主并不是你的名字,我也不好多问。”
丁元英沉默了片刻,说:“楚风知道我不会开车,古城也用不着车。”
芮小丹一怔,问道:“有问题吗?”
丁元英说:“没有,是去年打赌他输的车,笑谈。”
芮小丹恍然大悟:丁元英不会开车,言下之意就是由她给丁元英开车。丁元英在古城没有用车的地方,惟一的就是生活用车。韩楚风在这个时候让她把车开回来,显然是用一种恰当而含蓄的方式向丁元英表明态度,承认她的存在。尽管芮小丹知道韩楚风的态度左右不了丁元英的决定,但心里还是升腾起一种感动。
丁元英说:“欧阳雪来过了,钱已经给了她。我不会开车,也没地儿放,这车还得麻烦你给找个地方。”
芮小丹说:“行,是我给你找麻烦了。”
丁元英用汽车钥匙划开纸箱上的封条,小纸箱里放的是整整一箱的三个五香烟和五万元现金,大纸箱里则装满了茶叶和唱片。
丁元英将唱片浏览了一遍,又拿剪刀打开一包铁观音倒在手上细看,脸上渐渐露出了笑容,说:“好茶。”说着让芮小丹看,那种神情和动作就像是一个孩子在向别人炫耀自己的心爱之物,只见那些茶叶形似珍珠,粒粒饱满圆润,墨绿中隐隐透着油亮之色。
芮小丹说:“我不懂茶道,看不出来。”
丁元英把茶几上的那只自动加热的小电热壶拿起来,壶嘴突突地冒着蒸气,他用开水将茶盅、公道杯、盖碗都烫了一遍,用红木制成的木勺舀上茶叶放进盖碗,冲入开水,用碗盖搅动几下,倒掉,再冲入开水,将泡好的汤汁透过滤网倒入公道杯,沉淀了一下,又倒入茶盅,再把这杯茶放在木制茶托上端到芮小丹面前。
芮小丹将杯子放在鼻端,一股清香就溢了出来,深吸一口气,香味直入肺腑,顿时感觉到神清气爽,禁不住说:“好香!”她端起茶盅喝了一小口,立时满口余香,又接着说了两个字:“好茶!”
丁元英端起茶盅一饮而尽,闭上眼睛品味了一下,赞许地点点头,放下茶盅,接着点上一支烟,满足地吸了一口。
芮小丹没有再喝那杯茶,拿起茶几上的行车证和车钥匙,站起身平静地看着丁元英的眼睛,平静地说:“晚上我请你吃饭,等我电话。”
丁元英思忖了一下,问:“去哪儿?”
芮小丹若隐若现地凄然一笑,说:“别怕,今天没人跟你要饭钱了。”
2
芮小丹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先去了超市。
她平时就喜欢逛超市,喜欢那种自由、惬意的购物环境,即便什么都不买,看看也是一种享受。但是今天她却无心观赏那些琳琅满目的商品,而是提着购物篮直奔食品区,挑选已经盘算好的蔬菜、海鲜、肉食、茶叶,又去拿了几听高档啤酒,装了满满一篮子。
回到家,芮小丹把汽车停好,进屋就疲惫地躺在沙发上。
休息片刻,她起身到厨房开始做菜。她将菜肴按照自己的需要配置好,就留下最后一道炒的工序,然后把一道需要长时间细火慢煨的萝卜球扇贝汤放在火上炖着,腾出手去收拾房间。干完活,她打开热水器洗了个澡,用吹风机吹干头发后,这才坐在梳妆台前精心地化妆,接着是到卧室打开衣柜挑选衣服。
芮小丹选的是一件乳白色的纯棉衬衫和深色休闲长裤,这套服装的搭配与她那种独特的气质形成了浑然天成的效果。同样是乌黑的长发披在肩上,也同样是楚楚动人,只是她那双黑亮的眼睛少了几分平时的机敏,多了几分忧伤。
墙上的挂钟已经指向6点40分了,她打电话通知丁元英20分钟后下楼,自己锁上门开车去嘉禾园小区。
丁元英在楼下等着,一言不发地被芮小丹带走了。
天黑了,路灯亮了,马路上充满各种喧闹的声音,风从开着的车窗吹进来,带着一股夏季的闷热气息。丁元英坐在后座上神情漠然地抽烟,直到汽车开进玫瑰园小区,丁元英才意识到吃饭的地点不是酒店。
丁元英跟着芮小丹进屋,打量着这套显得过分空荡的房子,自己到沙发上坐下。
芮小丹去厨房冲了一杯茶,连同一只空盘子放在丁元英面前,说:“我给你准备了点西湖龙井,如果不合你的口味,你就将就着喝吧。我的烟缸已经扔了,你就用盘子吧。”
丁元英问:“家里没人吗?”
芮小丹说:“我父母离婚多年了,父亲在上海,母亲在法兰克福。这是我母亲落脚归乡的房子,其实古城已经没有亲人了。你先坐会儿,我去炒菜。”
一会儿工夫,芮小丹将做好的菜端出来,摆在茶几上,一盘虾仁拌西芹,一盘清炒西兰花,最后才小心翼翼地端出一只砂锅,掀开锅盖,一股热腾腾的香气扑鼻而来,牛奶似的汤里面有一只只小圆球,看不出是什么东西。
她从砂锅里盛了一碗汤放在丁元英跟前,说:“这是萝卜球扇贝汤,我跟饭店的大师傅学的,你尝尝味道。”
丁元英用小勺喝了一口,说:“好汤。”
芮小丹倒了一杯啤酒递给丁元英,说:“我不能喝酒,你喝。”
丁元英喝了一口啤酒,每样菜都尝了尝。
芮小丹问:“你怎么看女人?说心底的那点东西。”
丁元英心里明白这是揭幕的前奏,于是坦率地说:“女人是形式逻辑的典范,是辩证逻辑的障碍,我无意摧残女人,也不想被女人摧残。”
芮小丹说:“女人就这么难养吗?”
丁元英说:“红颜知己自古有之,这还得看男人是不是一杯好酒,自古又有几个男人能把自己酿到淡而又淡的名贵?这不是为之而可为的事,能混就混吧。”
芮小丹说:“我想,以后我们像这样坐在一起的机会该是没有了。你是明白人,女人那点兜圈子的套路就免了,我今天请你来不为别的,就为履行个程序。”
丁元英知道迟早要经过这个程序,却不知道是以什么方式履行程序。
芮小丹站起来走进卧室关上门。过了片刻,当她走出来的时候,身上穿着一件月白色的丝绸睡袍,她缓步走到丁元英面前,轻轻一拉系着的腰带,那丝绸睡袍似水一样从身上滑落到地上,露出细腻、丰润的luoti(被禁止),那美丽的曲线和动人魂魄的质感犹如浑然天成而又完美无瑕的白玉艺术品,每一寸肌肤、每一个细节都流淌着圣洁的光泽。
丁元英被这幅连魔鬼都无法亵渎的画面震撼了、惊呆了。
芮小丹平静地说:“我把一个女人所能及的事都做了,包括我的廉耻和可能被你认为的(禁止),以后我就不遗憾了。现在你可以走了,结束了。”
丁元英久久凝视着芮小丹的luoti(被禁止),冷静地说:“我是人,而且还没有进化到此时此刻可以无视本能。但是,我丁元英何德何能敢领受上苍这样的恩赐?”
他站起身,弯腰捡起那件睡衣,轻轻地给芮小丹裹在身上,又坐回到原处,望着她极其诚恳地说道:“你是一块玉,但我不是匠人,我不过是一个略懂投机之道的混子,充其量挣几个打发凡夫俗子的铜板。你要求的,是一种雄性文化的魂,我不能因为你没说出来而装不知道。接受你,就接受了一种高度,我没有这个自信。”
稍微停顿了一下,他说:“我自以为是有点学问的人,但是今天我得承认你给我上了一课,你让我用灵魂而不是文字去理解女人的圣洁。你这样做,是基于一种对应的人格,谢谢你能这样评价我,谢谢!”
丁元英说完起身向门口走去。
芮小丹伫立不动,说:“不能超越本能的男人,不算好汉。你让一个女人体验到了被征服的快感,谢谢你。”
房门悄无声息地在两个人之间关上了。
芮小丹猛地回头,已经不见了丁元英的身影,冰冷的门把他们隔在了两个世界里,彻骨的绝望仿佛使她的血液都凝固了,眼泪顺着脸颊淌下来。
3
芮小丹把头蒙在被子里,让自己尽情地哭泣,让泪水无拘无束地流淌。无论她怎样有心理准备,当这个结局来到的时候,她还是得用心碎去承受。
当她情绪渐渐平息一些的时候,她拿起电话打给欧阳雪。
欧阳雪听出了芮小丹的声音刚哭过,焦急地问:“小丹,出什么事了?”
芮小丹说:“丁元英刚走,都结束了,打个电话跟你说一声。”接着,她把刚才发生的事简单讲了几句。
欧阳雪在电话里沉默了好半天说不出话,显然无法理解这种极端之举,神情稍微镇定之后,她愤然而又讥讽地说:“你犯得着这么贱吗?”
芮小丹说:“贱吗?他要像狼一样扑过来那我就真贬值了,他这一走,倒让我看清楚我在他心里还值几两银子。”
欧阳雪说:“我不懂你们那种高层次的哑谜,换了我,早就恼羞成怒了。不过细想也有点道理,要是男人在那时候都能先想想责任,女人的日子就会好过点。”
芮小丹说:“这事你知道就行了,不说了。我挂了。”
“先别挂。”欧阳雪说:“股票的事我跟你说一声,我把你那20万也买成股票了,一共买了70万,就是说这钱已经和担保没关系了。”
芮小丹惊诧地说:“这不可以,犯规了。”
欧阳雪说:“可我心里承受不了,我要是那样,以后还怎么再往人堆儿里凑?到了这份上咱就充一回好汉吧,一看跌了咱就赶快逃哇。”
芮小丹说:“那你就碰运气吧,我这儿还有一桌子菜没收拾呢,不聊了。”
她在日记里写道:你是那么执著于孤独吗?我就眼看着让你走了,可心在问我,那我又该怎么去疼你?
放下电话,她将桌上的酒菜收拾干净,又将厨房收拾干净,这才坐下来打开电脑,开始做她每天必修的功课。但是今天的日记她能写什么呢?她脑子里是一片空白,思绪漫无边际地飘荡,没有什么地方可以驻足。
第十三章
1
炎热的夏天过去了,中秋节一天天临近。在这个秋高气爽的日子里,天空呈现出清澈的蓝色,有丝絮般的云迹,又高又远,阳光无遮无拦地流泻下来。古城的大街上应时地出现了各种品牌的月饼广告,各种迹象都显示着“中秋节”这个象征团圆的节日即将到来。
芮小丹经过半个月的停职反省之后恢复了工作,她把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了紧张的工作中,把自己对丁元英的情感沉到了心底的最深处,成为一道内伤。
这天下午,刑警队在会议室召开周末例会,各专案组的负责人分别汇报工作,队长雷剑峰分析总结了一周的工作情况,对下一步的工作做了安排,最后说:“东郊出租车抢劫杀人案已经结案,这个组解散,阎守军、齐宏接手食品城盗窃案,周伟、芮小丹、徐东林到马王黑恶集团专案组。如果没有其他的问题,散会。”
周末例会结束后大家都散去,芮小丹回到办公室,周伟随后也来了,将“马王黑恶集团案”的材料放到她桌上说:“这材料我已经看过了,你看看,熟悉一下情况。”
芮小丹说:“行。”
她打开档案袋抽出材料翻阅起来,不时往记事本上做一些记录或提示。时间就这样不知不觉过去了,下班的时候同事们都走了,赵国强和周伟临走时叫她一起走,她说还有十几页就看完了,一个人留在办公室继续看材料。
马王黑恶集团是以马文涛、王明阳两人为首的黑恶势力犯罪集团。一号人物马文涛46岁,政法学院法律本科学历,原省检察院监察科科长,1986年辞职,同年在古城成立“名著图书文化有限公司”。此人社会阅历丰富,凶狠狡诈。二号人物王明阳38岁,美术学院本科学历,未婚,黑恶集团军师,此人精通法律和社会学,沉着、残忍,心理素质稳定,智商过人,曾亲自策划、指挥过12起恶性大案,内部人称“冷面诸葛”。
马王黑恶集团主要成员一共有19人,以文化公司为掩护大肆进行图书、音像制品的走私、盗版活动,已查明的犯罪金额接近11亿元,犯罪地区涉及全国16个大中城市。该集团内部为严肃纪律杀死一人,与其它城市黑帮火拼杀死两人、致残一人,抗拒执法重伤四人,报复杀死举报人和执法人员三人。马王黑恶集团的犯罪多在文化制品流通的其它城市,所以在古城并不为人所知,而“名著图书连锁店”以其高雅的文化形象和良好的服务态度在古城还有较好的口碑。
“马王黑恶集团案”是省公安厅非常关注的案子,由于该犯罪集团组织严密、个人素质较高,所以侦破工作很不顺利,目前只抓捕三人、击毙一人,尚有15名要犯在逃。
芮小丹全神贯注地看卷宗,直到光线很暗的时候她才发觉天已经黑了,起身打开电灯继续翻阅。这时她桌上的电话响了,是门岗值班员打来的,告诉她大门口有个30多岁的男人在等她,已经等几个小时了,问她什么时候能下班。
卷宗还有一点没看完,但大致的情况她已经了解了。她收起档案,关上灯、锁上门,经过刑警队值班室的时候与几个值班的同事打了招呼。她在心里纳闷:是谁在大门口等这么长时间呢?她想不出来。出了办公楼往大门远远一看她才知道,原来是冯世杰。
冯世杰等芮小丹走出大门,这才迎上几步神态窘迫地笑笑算打过招呼了。
芮小丹客气地说:“对不起,不知道你在这儿等我。有事吗?”
冯世杰拘谨而恳切地说:“是这样,你的音箱和机柜已经做好了,音箱正在调试。明天是大礼拜,我想请你去看看音箱和机柜满不满意,如果你觉得还可以就拉回来装机了,那堆机器压了叶晓明不少资金,他也挺着急。”
芮小丹说:“叶晓明是商家,他应该把音响都装配好了再让我看。”
冯世杰解释道:“他的音响店正在转让,店里除了货底已经不能再干什么了,一旦转让出去马上就得腾房子,在那儿调试音箱不合适,他把机器都放到木工房了,如果音箱有问题就地解决比较容易,到家里就困难了,场地和工具都不行,还是得再拉回来。”
芮小丹想了想,说:“那就……明天上午去吧。”
冯世杰说:“你定个时间地点,明天我去接你。你要觉得不方便就带上几个朋友。我没别的意思,我是说……”
芮小丹明白他的意思,说:“明天上午9点我在玫瑰园小区北大门等你,路过维纳斯酒店接上欧阳雪,我们两个去就行了。”
“那好,就这么定了。”说完,冯世杰又问:“你现在去哪?我顺路送你一段,你等一下我先去把车开过来。”说着,他到大门旁边的停车场把汽车开出来。
芮小丹凭直觉觉得这事有点小题大做,这种似有似无的小题大做可以是一个人的性格或办事习惯,也可以是“微妙成分”的影子。她没有去多想,只是下意识地在脑子里闪过了一个微弱而模糊的感觉。尽管她不想搭这辆车,但出于礼貌还是上车了,说:“那就送我到维纳斯酒店,麻烦你了。”
到了维纳斯酒店芮小丹下车,冯世杰开车走了。
2
第二天上午古城起雾了,淡淡的雾像轻烟一般笼罩着树梢,稍远一点的景物都若隐若现地被雾包围,像浸在一杯被水冲淡了的牛奶里。芮小丹按约定准时到玫瑰园小区北大门口,冯世杰和欧阳雪已经先来一步,站在那辆切诺基吉普车旁边等候。
冯世杰的神态依然有些拘谨,打开车门说:“我出来早了,就先去接了欧阳小姐。今天有雾,咱们路上慢点走。”
三人都上了车,芮小丹和欧阳雪一起坐到后排。
王庙村距离古城市大约20公里,汽车下了环城路以后拐上了一条乡间柏油路,这条路尽管也是沥青铺成的,但却很窄,路面上积满了尘土,路的两旁堆着、晒着玉米、花生等一些农作物,使原本就不宽的路面更加狭窄了,田间地头随处可见下地干活的农民。20公里的路程走了一个多小时,到达王庙村时已经10点多了。
冯世杰并没有直接把车开到村里,而是开到了一片枣树林,将汽车停在枣林的一个窝棚前。举目望去,一大片枣树林铺展在眼前,朦胧薄雾笼罩的枣林,红红的枣子累累地挂满了树枝,将树枝都压弯了。枣林的地里除了枣树之外,大多都种着花生,也有零星的地块种了少许青菜,红枣与这些绿叶相衬,分外好看。空旷的田野一直沿展到目所不及的天边,空气清新凉爽,没有城市的喧闹,看不见来去匆匆的人流。
枣林里有几个男人和妇女,有的在出花生,有的在摘枣。
芮小丹下车问:“怎么到这儿来了?”
冯世杰所问非所答地指着地里出花生和摘枣的人解释说:“这都是我们本家的,你们难得来一次,尝个新鲜,走的时候带点,都不是啥值钱的东西。”
欧阳雪敏感地说:“冯先生,这从哪儿说起呢?”
冯世杰一边带着她们往枣林里走一边说:“都是玩音响的发烧友,来了就是客嘛。本来我是想请你们尝尝农村的露水枣,可那得天不亮就出来,我怕你们误会就没敢说。咱这村是有名的贫困县里的贫困村,来个客人也真没啥好招待的。”
芮小丹这才清晰地意识到所谓看音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但是已经来了,这个时候再说什么就已经不明智了。由于雾的关系,绿叶红枣上面凝结着晶莹的露珠,她摘了一颗带着露水的红枣,在手心里擦了擦,放进嘴里咬了一口,又脆又甜。
欧阳雪吃了一个,说:“好脆,和买的枣还真不一样,就当是露水枣了。”
地里的妇女们拘谨地与芮小丹、欧阳雪她们打招呼。欧阳雪以前只听说过“打枣”这个词,但没见过真正的打枣,不解地问:“冯先生,都说是打枣,怎么她们都是摘枣?”
冯世杰答道:“打枣是用竿子敲,树下铺一大张塑料布,好的坏的都落下来。摘枣是只挑最好的,表皮也没有损伤,一般都是送礼。”
欧阳雪摘了几个又大又红的枣攥在手里,一边吃一边对冯世杰说:“冯先生,这事你办得牵强了,一竿子到底吧,什么意思?”
冯世杰说:“一会儿我带你们去看音箱机柜,这马上就到饭点儿了,到家里吃顿农村的饭也算尝个稀罕,我母亲和媳妇正在家里准备呢,吃完饭咱们就回去。其实我一直想请你们吃顿饭,今天到家门口了是个机会。不过,咱农村的饭和酒店的饭那可比不了。”
欧阳雪见芮小丹不言语,想必是心里有数,也就不再追问了。
他们在枣树林呆了半个多小时,然后开车进了村子。芮小丹对冯世杰所说的“贫困县里的贫困村”才有了直观的感受。劣质的柏油路面残缺不全,道路两侧随处都能看到破旧不堪的土墙和长着荒草的老房子,玩耍的孩子穿着脏兮兮而又不合体的衣服,那是一幕只有在老电影里才能看到的凄凉景象。
冯世杰开着车从村子里走过时,一路不时有人跟他打招呼,他也家常地回应着。芮小丹从人们的神情和语调里能感觉到,人们是把冯世杰当成有钱的人仰慕着。
汽车开进一座虽然经过修修补补却仍然显得破落的院子,里面有几间房子,其中的一间是砖瓦结构的新房,墙面上用水泥和红漆画了一个不到一米高的十字架,有点宗教常识的人都知道,这是基督教的教堂。
教堂里传出来的是一个本地口音的女传教士传教的声音。
芮小丹和欧阳雪谁也没见过农村的基督教堂,冯世杰从她们的眼神里看出了好奇,停下车带她们走过去,只见教堂里面摆着一排排的长木凳,前面是一块大黑板,上面用粉笔写着:信主就能得解救,信主就能上天堂,幸福到永远……屋里聚集了20多个人,其中大部分是妇女,他们有着几乎同样虔诚的表情和神态以及因长年劳作而过早地显示出衰老的皮肤。女传教士30多岁,正在给信徒读《圣经》。
门口的一个妇女低声问冯世杰:“你妈咋没来?”
冯世杰也低声回答:“家里来客人,做饭呢。”
妇女不满地嘀咕道:“光要自己的家,就不要主的家了。”
芮小丹和欧阳雪怕打扰传教,看一眼就出来了。
离教堂只有20多米远的几间房子就是木工作坊,里面有4个人正在干活,其中一个竟是叶晓明,但此刻的他像换了一个人似的,穿着一件不知从哪儿找来的旧工衣,脸上不像在音响店里见到的那样白净了,身上也挂了少许不知为何物的碎屑,他坐在一个半高的木凳子上翻阅着一本音响杂志,旁边放的全是万用表、电焊枪、螺丝刀之类装配音响的工具。其他三个人见冯世杰带着客人进来,便放下手里的活儿打招呼。经过介绍,他们是周国正、吴志明、李铁军,都是冯世杰一个村里的亲戚或朋友,年龄也都在二三十岁的样子。
屋里干活的人只有叶晓明跟芮小丹她们认识,他放下音响杂志站起来笑了笑说:“这钱挣得真不容易,没想到会这么难。”
冯世杰插一句:“那当然,这音箱比我那时候做的音箱复杂多了,根本不是一个档次,掂掂分量就不一样,一只就有18公斤,那还了得。”
这对音箱的大小与普通书架箱并无太大区别,但看上去非常结实,给人一种沉稳的、风吹雨打而不动的踏实感。箱体的颜色与丁元英的音箱一样都是黑色,漆面处理虽然还有个别细节不够精致,但几乎可以忽略,总体感觉确实很漂亮。音箱后面的八个接线柱没有用原套件的接线柱,而是专门订做的,大而精致,金灿灿的非常霸气。
机柜已经组装好了,八个仓位,颜色和漆面工艺与音箱的一样。机柜旁边码放着11台纸箱包装的音响机器和一个装满信号连接线的塑料袋。
叶晓明说:“箱体用的是最好的板材,箱壁厚度32毫米,箱体全是用竹签钉的,保你用一辈子不会生锈变形,漆面处理用的是钢琴漆的工艺,永远不会脱落,越擦越亮。16个接线柱是我擅自做主订做的,直径22毫米,高档无氧铜,24K加厚镀金,绝对是江湖霸主。这接线柱你要不落忍就给加600块钱成本,不给也行,谁让我擅自做主呢?别管谁用,只要经我的手就得做个有模有样的东西。”
芮小丹说:“行,谢谢你。”
叶晓明说:“机柜肯定比丁先生的那台漂亮,尺寸虽然一样,但用料大,扎实。如果你觉得都还可以,我就把它拆成散件了,不然装不上车,吃完饭直接去你家组装。”
芮小丹说:“行,就照你说的办。”
3
离开木工作坊,汽车在村子狭窄的胡同里转了几个弯,停在一座普通宅院的门口,大铁门敞开着。冯世杰说:“这就是我老家,我父母都住在这里。”
这是一个标准的农家小院子,砖砌的围墙,红砖青瓦、坐北朝南的是正房,东边墙根下种着葡萄,搭着葡萄架。院子里长着几棵碗口粗细、枝繁叶茂的槐树给小院撑起了一片阴凉,几只鸡在树阴下悠闲地啄来啄去寻找食物。
他们刚下车,就见一位年近60、面目慈祥的妇女和一个30岁左右的完全是都市装束的女子笑着迎了上来,在她们身后还跟着一位头发花白、身形消瘦的老人。冯世杰向芮小丹和欧阳雪介绍说:“这是我妈、我媳妇,这是我爸。”
芮小丹和欧阳雪礼貌地向老人问好。
冯母热情地说:“快进来坐,都进来。”
冯家院子中央摆着一张大方桌,四周放着长条木凳,桌子上面有花生、瓜子和水果。芮小丹他们刚一坐下,沏好的茶水就端上来了。冯母面带喜色,领着本家的一个妇女在厨房里
张罗着做菜,进进出出中洋溢着一种热闹气氛。
冯世杰对芮小丹说:“你们先喝茶聊着,我去装车,马上就回来。”
大约过了20多分钟冯世杰和叶晓明回来了。叶晓明和冯家的人显然很熟,一说一笑就好像这里也是他自己的家。
大家喝茶闲聊了几句,厨房那边就开始往这边上菜了,完全是农家风味的菜肴,摆了满满一桌子,却迟迟不见冯世杰的家人入座。
芮小丹问:“大妈他们怎么不来吃饭?”
冯世杰说:“他们不跟咱们一起吃,农村的老规矩。”说完指着桌上的一盘菜说:“你们尝尝这个,可能你们没有吃过。”
芮小丹和欧阳雪都尝了一口,但都没吃出是什么东西。
冯世杰解释道:“这叫煎灌肠,是本地的一种特产小吃,说白了就是穷人饭桌上的好东西,穷人买不起肉,就用猪血掺上面粉和盐灌到猪肠里,然后切成片用油煎着吃,权当是吃肉了。其实啥都不是,是穷啊。”
这顿饭显然是事先有所准备,在农家的待客习俗里已经是很高的规格,但是这顿饭吃的时间并不长,只半个小时就吃完了。饭桌上的每个人都知道,这顿饭吃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通过这顿饭所传达出的某种信息。
吃过饭将要离开王庙村的时候,冯世杰本家的人不由分说将一袋子鲜枣和一袋子花生装上了车,几个人站在院子门口送客。这一幕给芮小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这个场面正如肖亚文所说:值这个规格的不是你,而是丁元英。
芮小丹禁不住心里暗自感叹,无论是韩楚风的高规格接待还是和冯世杰的巧借机会热情款待,归根到底,都是因为自己是一个意图接近丁元英的女人,这使她既感到尴尬又感到悲哀,此时此刻,她才知道自己成了一件被人利用的工具。
4
返回古城的时候叶晓明跟车一起回来了,冯世杰为了避免冷场一边开车一边谈起了古城发烧友圈里的一些趣闻,到底是发烧友玩出来的,念发烧经一套接着一套。
冯世杰说:“我买音响的那年带了8000元去北京,整整转了7天呐,脚都磨出血泡了,每天住地下室啃方便面。音响买回来以后,我听了一天一夜没睡觉,夜里三点钟楼上楼下的人敲暖气管子向我抗议。那时候我那套音响在古城绝对是最霸气的,没想到这才几年呐,圈里的发烧友谁见了都说:这堆垃圾,赶紧从窗户扔出去吧。”
欧阳雪问:“你扔了吗?”
冯世杰说:“哪舍得呀,都是钱哪。那年我带了300块钱去北京买唱片,在几个唱片店转了一整天,钱都攥出汗了,到底也没舍得买,还是攥着钱回来了。”
芮小丹说:“那你的路费不就白花了。”
叶晓明插话说:“哪儿呀,都是搭便车。”
欧阳雪问:“你到城里几年了?”
冯世杰说:“我初中没上完就到城里跟师傅学电器修理,一晃十七八年了。我媳妇在银行工作,孩子才三岁,放到他姥姥那儿了。我在人民路开了个汽车美容店,也代捎着搞点电路修理、充气补胎什么的,日子马马虎虎还过得去。”
聊了一段路程之后,只要冯世杰没有话题车里就很快恢复沉寂,于是他又找到了一个新话题,说:“芮小姐,你还记得那个‘孤岛唱片’的老板吗?”
芮小丹说:“记得,叫刘冰。”
叶晓明说:“他可是恼着你了,本来他那店儿生意就不是太好,你把丁先生的唱片一断货他就更不好过了,我看他也撑不了多久了,早晚也得和我一样关门。”
欧阳雪说:“如果他那店就靠这个撑着,那还是关了吧。”
冯世杰说:“他这人干啥都没个常性,以前卖儿童服装,后来给人家开出租车,看见啥都折腾。他喜欢爵士乐,那东西神神道道的,我听不惯。”
……
他们就这样一边走着一边说着,不知不觉已进入市区,先到了维纳斯酒店。芮小丹下车后走到一边小声对欧阳雪说:“车上的东西不收不合适,你让人去库房搬两箱酒装车上,不能让他空车回去。”
芮小丹和欧阳雪说话的时候,冯世杰和叶晓明已经抬着一袋枣往酒店里走,就在他们送到餐厅里一袋枣返回汽车又抬上另一袋花生往酒店里走的这个空当,欧阳雪带着两个小伙子每人搬着一箱酒放进车里。
冯世杰看见两箱酒,放好花生急忙跑回来,刚要从车里往下搬酒,被站在旁边的芮小丹挡住了,说:“冯先生,礼尚往来嘛,不要客气了。”
冯世杰的脸一下子就被尴尬写满了,不知说什么是好。
芮小丹说:“我和丁先生只是普通朋友,没有你想像的那种关系,即便有,你这样做也是对我不尊重,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冯世杰难为情地说:“我……真没别的意思,就是……就是村里太穷了,我就是想找个高人给指条道儿,可丁先生这种人不是我们能够得着的。”
芮小丹说:“很抱歉,我帮不了你。”
冯世杰说:“对不起,是我冒昧了,真是对不起。但是这两箱酒说啥也得搬下来,这不是打我的脸嘛?”
芮小丹说:“现在不打你的脸就得打我的脸。男人的脸和女人的脸,你看看打哪个比较合适呢?”
冯世杰说:“那当然不能打女人的脸。”
芮小丹说:“那你就受点委屈了。”她说完,将汽车的后盖关上,接着又说:“你们先走一步,还在玫瑰园北大门碰头,我随后就到。”
冯世杰在一脸窘态中和叶晓明一起开车走了。
欧阳雪看着走远的汽车笑笑说:“看不出来,这小子还是个农村有志青年呢。”
芮小丹也笑了,说:“你把车钥匙给我,花生和枣你们留够了,剩下的装车上,我装完音响就挨家挨户给队里的人送去,放时间长就不鲜了。”
欧阳雪突然哈哈笑了起来,说:“你瞧你这脸蛋儿给你找的事,不过现在的高人是越来越多了,连家门都不报一下就把美女拿来使美人计了。”
芮小丹自嘲地说:“我这点色相连自己用着都不灵,还得让别人拿着当枪使。”
第十四章
1
芮小丹终于得到了她渴望已久的音响,这套音响不仅给房间平添了一份品位,也因为它与丁元英的不解之缘而成了她心底的一道内伤。她以为自己穷尽身心争取过就可以无悔而放下了,她以为履行过程序就可以心安了,但是,那种无以名状的痛楚却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化,反而在心底里悄悄增长、蔓延。
她真切品味了爱之苦,证到了心之地狱的真实不虚。为了逃避心苦,她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紧张的工作当中,不愿让脑子静下来,难以忍受那种来自心底的痛,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才把丁元英的面孔从心底浮现在脑海里,而伴随她的是音响里的《天国的女儿》和挥之不去的忧伤。
这天下午,古城下起了倾盆大雨,一道道闪电划破了乌云密布的天空,霹雳般的雷声仿佛就在头顶上炸开,天地间成了一片水的世界。
就在这个下雨的下午,刑警队侦查到了“马王黑恶集团案”的二号人物王明阳及手下7名同伙的藏匿地点,立即布置警力抓捕。王明阳一伙很快发现情况异常,迅速驾驶两辆轿车沿高速公路朝宜阳县方向逃窜,强行闯过公路检查站,残暴地开枪打死工作人员一名、重伤两名。在警方的围追堵截下,王明阳一伙弃车逃向高速公路东侧不远的一座砖窑场里,借助复杂地形负隅顽抗,这个地点位于宜阳县城北面,距古城30多公里。
刑警队12个人在队长雷剑峰的指挥下分三个方向朝砖窑场搜索靠近。
砖窑场的地形非常复杂,到处是一人多高的晾晒砖坯的墙和烧砖的窑洞。芮小丹在大雨中警惕地搜索前进,这时听到砖窑场东面传来了枪声,警方已经与罪犯交火了,警方的包围圈在一点点缩小,而公路那边也是警车一片,增援的警力已陆续赶到。
芮小丹沿一堵砖坯往响枪的方向靠近,就在她刚刚走出一堵砖坯的时候,突然,一支枪口从砖坯墙的另一侧伸出来顶到了她的头上。
芮小丹骤然一惊,心想:完了。随即她听到了一声果断而从容的扣动扳机的声音,然而意外的是,枪居然没有打响。她立刻意识到是颗臭弹,于是抓住这千分之一秒的机会,左手闪电般握住对方的手腕,侧身一个大背将对方摔倒在地,拧住他的胳膊夺下手枪,用枪顶住他的头,用腿将他死死压住,然后从腰间取出手铐。
芮小丹这才看清楚,此人不是别人,正是犯罪集团的二号人物王明阳。
正当芮小丹要将王明阳铐起的时候,她猛然看见一个罪犯举枪正要向赵国强射击,因为赵国强正与另一个罪犯搏斗,那个举枪的罪犯不能瞄准射击目标。芮小丹手起枪响,一枪击中那个罪犯的头部,罪犯应声倒地,鲜血四溅。
被芮小丹摁在地上的王明阳看得清清楚楚,随口说了一声:“好枪法。”
芮小丹又气又好笑,心想都什么时候了这家伙还有心说这个。她迅速将王明阳的两只手铐住,这时赵国强已经把另一个罪犯制服了,他们把这两个人交给增援上来的武警,又继续朝响枪的地点奔去,那里已经有武警增援上去了,枪声响成一片。
砖窑场的围捕持续了半个多小时就结束了,击毙罪犯3人、击伤2人、生擒3人,警方无一伤亡。技术科的人在忙着现场勘验和给现场的罪犯尸体拍照,拍照过的尸体被抬到公路上的汽车里。现场的十几辆警车不停地闪烁着警灯,几十名武警、几十支枪在倾盆大雨和电闪雷鸣中显得威严而壮观。
现场清理之后队长下令收队,他们回到了高速公路上,武警和押解罪犯的车辆陆陆续续开始撤离。芮小丹站在桑塔纳警车旁边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脑子里一片空白。
队长走了过来,说:“我都知道了,幸亏是颗臭弹。”
芮小丹喃喃地说:“我又杀人了。”
赵国强在一边说:“小姐,没搞错吧?你再慢点我就没命了。”
队长说:“还好,都过去了,王明阳还是个活的。小丹,你没事吧?”
芮小丹摇摇头,说:“队长,你们先走,能让我自己再呆会儿吗?”
队长理解芮小丹作为女性的特殊心理,想了想说:“好吧,注意安全。回去以后先把湿衣服换了,别着凉。”
芮小丹站在雨中看着队长的警车走远了,这才坐进车里,把头埋在方向盘上,座位很快就被身上的雨水浸湿了,头上的雨水顺着长发往下淌。
大雨还在哗哗地下着,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当芮小丹完全沉静下来的时候,这一刻她才真正从理性上体会到,死神又一次与她擦肩而过。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如果刚才不是一颗臭弹,那她就再也见不到丁元英了。一想到可能再也见不到丁元英,她的心涌起了一股死一般的痛,眼泪默默地淌了下来。
感情的潮水不断在她内心撞击,她不知道自己是渐渐茫然了还是渐渐清醒了,下意识地拿出手机拨通了丁元英的电话。
“喂……”电话里传来了丁元英的声音。
就在丁元英的声音传进她耳朵的一瞬间,她的感情、她的绝望、她的心痛……像决堤的潮水一样倾泻而出,她“哇”地一声哭了。
丁元英紧张地问:“是芮小丹吗?出什么事了?”
芮小丹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见到父亲一样大哭着说:“刚才我差点被打死,枪口就顶在我头上,是颗臭弹,我怕我死了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电话里沉默了。
芮小丹止住哭声,眼泪却仍然止不住地往下淌。
丁元英沉默了片刻,问道:“你在什么地方?”
芮小丹说:“在宜阳县城郊的高速公路上。”
丁元英又问:“路程有多少?回去走哪条路?”
芮小丹说:“30多公里,进古城走北环路。”
丁元英说:“30分钟后,我在北环路的路边等你。”
芮小丹呆住了,迟疑了片刻泣声问:“为什么?”
丁元英说:“此生得你红颜知己,足矣。”
丁元英说完挂了电话,而芮小丹关掉手机后突然有了一种虚脱的感觉。
2
由于大雨,路面上的雨水增加了车轮的阻力,能见度也很低,30多公里的路程汽车行驶了近一个小时才到古城北环路。
一上北环路,芮小丹的目光就开始透过不断摆动着雨刷的挡风玻璃向路边搜索。她终于看见一个站在路边打着雨伞的模糊人影,她的心骤然狂跳起来,距离越来越近,她也看得越来越清,站在雨中的那个人正是丁元英。
她加大油门向丁元英冲去,接着是一个急刹车,接着从车上跳下来,接着是不顾一切地向丁元英跑过去,紧紧地将他抱住。
丁元英一只手举着雨伞,一只手爱抚地放到芮小丹头上。芮小丹把他手里的雨伞抓过来就扔掉了,好让他能用两只手将自己紧紧地揽入怀中。
这一刻,芮小丹的心被一种巨大的幸福充盈着,仿佛天地之间什么都不存在了,紧贴着丁元英湿淋淋的身体,她不由自主地失声哭了,所有的幸福、快乐、委屈,在这一刻都找到了接纳的地方。
急驰而过的汽车溅起的雨水溅在他们早已被淋透了的身上,谁也没有留意。芮小丹把头埋在他怀里深深地呼吸了一下,压抑地说:“我刚才击毙了一个逃犯。”
丁元英心里一颤,这一颤里并不是心与心的理解,也不是男人与女人的感动,而是一种来自本能的不自觉的尊敬。当死亡、再生、刑罚、人道……交织在一起的时候,当这种复杂而残酷的感觉在同一时刻覆盖一个女人的时候,这个女人既没有亲历死亡的恐惧也没有成就英雄的豪迈,只有爱,只有对生命的敬畏。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一手抱住她的身子一手抚摸着她的头发,而爱抚和沉默胜过了所有的语言。
芮小丹沉醉了,在沉醉中她沉醉地说:“千言万语,赶快汇成一句话给我听。”
丁元英说:“好好干活儿。”
芮小丹一愣,马上明白了,羞涩地抬头看了他一眼说:“流氓!”然后踮起脚尖在他耳边轻轻地说:“走,回家。”
他们走到汽车旁边,芮小丹将丁元英推进副驾驶的座位,关上车门,然后她发动汽车朝玫瑰园小区急驰而去。
停好车,芮小丹拉着丁元英的手疾步进了院子,打开房门后顺势用脚将门关上。
两个人沉醉在了长长的一吻里面,接着,芮小丹拉上所有的窗帘,又三下两下剥光了丁元英身上的湿衣服,一件一件扔到地板上,将他裹进被窝里。丁元英被大雨冻得冰凉的身体顿时感到了一种带有女性气息的温暖。
芮小丹到浴室用热水驱走了身体的寒冷,穿着那件丝绸睡衣坐到床边,顺手拧亮了床头的台灯,这时她才注意到丁元英的头发还是湿的,就拿了一条毛巾给他擦头发。
丁元英拉开芮小丹睡衣的腰带,睡衣敞开了,芮小丹丰满的(禁止)在柔和的灯光下随着急促的呼吸上下起伏着,散发出不可抗拒的诱惑力。他猛地抱住她,粗暴地将她压在身下。
灵与肉在这一刻交融了……
风暴般的激情在筋疲力尽之后渐渐平息,芮小丹白皙的脸上泛着红晕,更增添几分娇艳之色,她伏在丁元英身上,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幸福地说:“真想在这一刻,上帝把我们塑成一座雕像。”
丁元英说:“那枪没响是老天给我机会,免了我负疚一辈子的苦。”
芮小丹陶醉地说:“那还不如让那一枪响了,我就在你心里永恒了。”
丁元英说:“衣服都湿透了,你去我那儿拿几件衣服,都在床头柜里。”
芮小丹起身从衣柜里找自己的衣服,穿好衣服将一件女式睡袍放到床上说:“你要在屋里走走就裹上这个,别冻着。我得先回队里,下了班我去给你拿衣服。”
丁元英看了一眼睡袍往被子里缩了一下,那神态分明是说:成何体统。
芮小丹又拿出两本大影集和一个档案夹放到丁元英枕头边,吻了一下他的脸说:“在家没事就看这个吧,我的情况都在里面,以后不许说你不了解我。乖乖呆着,晚上我带你去逛小吃街。”说完,她拿上丁元英的房门钥匙匆匆关上门出去了。
丁元英倚在床头上打开档案夹,里面全都是各种证书和契约之类的文件,有警官大学的毕业证、律师执业资格证、警官授衔证、二等功嘉奖证、警官大学擒拿散打比赛女子组第三名证书、全省公安系统手枪射击比赛女子组第一名证书、四级英语证书、护照、德国永久居留签证、德语学时证书、街舞培训班结业证等等。
档案夹里有几份空白的德国留学申请表和两份合同,合同文件一份是维纳斯酒店的股份协议书,一份是最近的嘉禾园小区的租房协议书。
芮小丹与欧阳雪的维纳斯酒店股份协议书签订时间是1989年4月,签约地点是北京中国警官大学女生宿舍,这就是说芮小丹早在上大学期间就已经投资维纳斯酒店了。协议显示芮小丹和欧阳雪各持有维纳斯酒店百分之五十的股份,芮小丹不参与经营管理,欧阳雪以酒店利润的20%为动态酬金负责经营管理。协议显示的芮小丹一方的资金来源,是玫瑰园小区这套别墅的房屋抵押贷款。
这些证书和契约使丁元英对芮小丹有了一些更直观的了解,从中能看出她的勤奋、好学和超出一般女人的胆气。但是那张街舞培训班结业证让他有些困惑,他想像不出一个工作学习都非常紧张的女刑警怎么会有时间和兴趣去学跳街舞,他更想像不出以芮小丹的风度、气质在跳街舞时会是什么样子。
看完证书和契约,他把这些东西收进档案夹放到一边,翻开影集看芮小丹的照片,有她小时候在老房子照的,有在法兰克福上小学照的,有在古城上高中照的,也有在警官大学训练场照的,其中更多的照片是参加工作以后照的,这些照片也像一个小档案,记录了她的成长历程、亲人和社会关系。
影集里有一张5吋的照片引起了丁元英的兴趣,那是芮小丹牵着一条凶悍的大狼狗在一个山峰上拍的,山上的风很大,吹着她的长发和风衣,四周是群山和被山风吹动的树木,天上翻滚着阴沉的黑云,芮小丹忧郁而期待地凝望着远方,大狼狗张着嘴、伸着舌头、露出锋利的牙齿,一副凶悍而又乖乖的样子蹲在她身旁警觉地注视着前方。
丁元英想:这是一条警犬。他虽然不懂摄影,但是单凭感觉他就很喜欢这张照片,那是一种天使的美丽与狼狗的凶悍不对称地浑然一体的意境,让人心动。
3
古城刑警队的一号主审讯室里周伟、赵国强正在审讯王明阳,二号、三号的小审讯室同时在审讯其他两名“马王黑恶集团案”成员。队长和其他几个刑警在一号审讯室隔壁的机房里通过监视器的画面观察审讯室里的情况。
芮小丹走进机房,在别人的后面找了把椅子坐下,仔细地审视着这个被称为“冷血诸葛”的二号人物。王明阳比他的实际年龄显得年轻,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白净、消瘦的脸上神色镇静、冷漠,丝毫没有一般犯人脸上的那种惊慌失措的表情,只看他文质彬彬的外表,很难与他所犯下的累累罪行联系起来。他浑身的衣服还是湿的,地上淌了一片水迹。
王明阳一直沉默着,始终不说一句话。
周伟用威慑的目光盯着王明阳,说:“不说话是没有用的,你那些事我们都掌握,现在就看你的态度,你是有文化的人,政策就不用我跟你多讲了。”
赵国强说:“王明阳,你现在惟一的出路就是老老实实地交代自己的罪行。”
王明阳还是沉默。
赵国强突然一拍桌子,厉声喝道:“敢做不敢当,你算什么汉子!”
这时王明阳开口了,却是不屑地说:“我不跟你这种没有修养的人讲话。”
赵国强愤怒地大声说道:“你还谈修养?你盗版走私杀人越货,你的修养在哪儿?”
王明阳将身体靠在椅背上,淡淡地说:“那是生存艺术,你不懂。”
周伟怒喝道:“顽固下去对你是没有好处的……”
王明阳嘴角挂着一丝冷笑,不再开口。
监视室里,队长神色凝重,缓缓地摇着头对身边的人说:“这样审下去不行,应该认真研究研究,找到一个合适的突破口。”
这次的审讯就这样结束了,办过了刑事拘留手续之后,芮小丹和五名刑警一起分两辆车将王明阳和另外两名案犯押往古城看守所。
4
傍晚,雨下得小了,但淅淅沥沥仍然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下了班,芮小丹乘中巴公共汽车到嘉禾园小区去给丁元英拿衣服鞋袜,然后去了一家大型超市买了一条三个五香烟和两个漂亮的玻璃烟灰缸,匆匆赶回家,进屋后见丁元英还在被窝里等着,只见他侧身躺着,一只胳膊放在被子外面,另一只手托着头,那副凝神沉思的样子在她看来可爱极了。
她把衣服放到他身边问:“下午没睡会儿?”
“没有。”丁元英看着档案夹和影集说:“你很勤奋。”
芮小丹帮他穿衣服,说:“不是勤奋,是懈怠了没饭吃。”她给他穿上背心、衬衣,忽然依偎在他身上低声说:“抱着我……我今天还是打死了一个人,这是第二个了。”
丁元英说:“正法了一个罪犯包含打死了一个人,这就是法律价值。法理、道理都在那儿搁着,如果女性心理不适合刑警工作,那是性别问题。”
芮小丹说:“再干2年,就2年,我就去留学。”
丁元英问:“为什么是2年?为什么不是现在或者3年4年?”
这句话把芮小丹问得嫣然一笑,说:“再过两年我就老了,胳膊腿儿一不灵刑警队就不要我了。再过三四年就更老了,过了30岁申请留学就很难通过审批了。我喜欢刑警,能干一天是一天,可刑警这工作不适合女人,我也得早做打算,读个像样的法律学位,将来当个律师,总得给自己挣口饭吃。”
丁元英没再说什么,他看到的是一个完全人格独立的女人,她的现在以及她所设想的将来完全是她自己的生存支点,丝毫没有给“从属”与“依赖”留有空间。
沉默了一会儿,芮小丹起来说:“不想这些了,你不是爱喝工夫茶吗?待会儿我带你去吃古城的工夫面,你一定爱吃。”
芮小丹来到客厅把香烟、打火机和玻璃烟缸放到茶几上,又去厨房烧水,泡了一杯龙井茶端过来,这时丁元英正在客厅打开那套音响。
芮小丹放下茶杯说:“CD机里有唱片,还是你的那张。”
一曲《天国的女儿》播放出来,丁元英坐在沙发的正中央静静地听,然后又站到不同的角度听,过了一分多钟他问:“这套多少钱?”
芮小丹答道:“2万多一点,还行吗?”
丁元英说:“不是还行,是非常好,性价比很高。”
芮小丹把他推到沙发上坐下,骑到他腿上端过茶水喂他喝了一口,搂着他的脖子俯到耳边轻轻地问:“那个,你好了吗?”
丁元英尴尬而坏坏地说:“顿悟天堂地狱的分别无二,证到极乐了。”
芮小丹笑了笑。
丁元英说:“有张照片我也想要,就是你和一只狼狗的那张。”
芮小丹说:“哦,那是我最喜欢的一张。我去洗一张大点的镶上镜框再给你,那条大狼狗就是你,好吗?没事我就牵着你遛遛。”
丁元英一笑说:“好,给扔口馒头就行。”
芮小丹从他腿上下来说:“你把这口水喝了,我去拿雨伞,现在就带你遛遛。”她把烟和打火机放进包里,去另一个房间拿雨伞。
丁元英接过雨伞跟芮小丹出门,走到门口随口一问:“工夫面馆就在附近吗?”
芮小丹说:“远着呢,但是到小区大门这段也得打伞哪。”
丁元英问:“那怎么不开车去?车不能开了吗?”
芮小丹说:“能开,在车库里,我不想开那辆车。”
丁元英问:“为什么?”
芮小丹觉得他的这个“为什么”倒是个问题了,说:“那种车是我能开的吗?”
丁元英拦住了她锁门的动作,说:“着相了。”
芮小丹没明白,问:“什么着相了?”
丁元英说:“佛教的一个术语,意思是执迷于表像而偏离本质。”
芮小丹犹豫了片刻,走过去打开车库门,开出那辆宝马轿车。
汽车在湿漉漉的马路上行驶发出“沙沙”的声音,蒙蒙细雨还在下,雨刮器慢速而有节奏地刮着挡风玻璃上的雨水,马路上倒映着夜幕下的灯光。因为开车这件事的微妙作用,两人在车里都没有说话,但却都知道对方有话要说,都在等着对方先说。
终于还是芮小丹先开口了,她说:“你这样做让我很尴尬。怎么叫着相了?任何事物都得有一个体现它性质的相,只要着对了就是不着相。”
丁元英说:“行,离不二法门不远了。”
芮小丹欲言又止,默默无声地开车,沉默了许久之后沉静地说道:“元英,别让我觉得女人一脱裤子就什么都有了,给我留点尊重。”
丁元英心里在对她说:傻丫头,我对你不是尊重,是尊敬。
两人又沉默了片刻,芮小丹忽然笑了笑,问:“你和韩楚风打的什么赌?”
丁元英说:“正天总裁接班人的事。”他寥寥几语跟她讲了这件事,然后说:“朋友打赌这种事亦真亦不能真,这事先搁着,等以后找个机会再圆了。”
芮小丹说:“看不出,你们还有这种兴致。”
丁元英说:“我也看不出你还专门学过街舞,我想不出你跳街舞时是什么样子。”
芮小丹说:“你歧视街舞。”
丁元英说:“没有,只是觉得跟你的性格和工作有距离。”
芮小丹说:“工作需要,就学了。街舞是个非常随心所欲的舞蹈,能宣泄和张扬野性。你要好奇,哪天我跳给你看。”
两人说着,车就开到了“古风工夫面”馆。面馆内外灯火通明,门前密密麻麻停满了车辆,不断有客人进进出出。宽阔的大餐厅里人声嘈杂,像一个沸腾的会场,进门迎面是一个金匾,上写:古城一绝。餐厅的正前方墙壁上挂着一个横幅,写着“色鲜、香真、味正、形美”八个大字。芮小丹他们在服务生的引领下找了一张空桌子坐下,她从包里拿出烟和打火机放到丁元英面前。
丁元英四处一看,这才知道什么是工夫面。所谓工夫面就是手擀面条的一种特别精致的吃法,每张桌子有一只专门煮面条的锅,锅里是清水,不加任何调味,但是浇卤和小菜却有几十种之多,每次下锅的面条只有一口,每口面条都是刚出锅最新鲜的口感,每口面条都因不同的浇卤和小菜有不同的口味,把一口面条的境界吃到了极致。
片刻,全套的工夫面上桌了。芮小丹下了一口面条和几片青菜,稍煮了一会儿捞到一只小碗里,浇上卤配上小菜递给他,说:“就是这样吃,你尝尝。”
丁元英一口全扒进嘴里,还没下肚就说:“好!好吃!”
芮小丹望着他贪婪的吃相心里充满了恬静和幸福。
丁元英自己下了一口面条,说:“你也吃。”
此刻芮小丹就想这样静静地看着他,她摇摇头,看他吃了一锅又一锅,直到他自己都吃累了停下来歇歇,忽然问他:“你整天关在屋里受得了吗?就什么都不干吗?”
丁元英说:“上网,学习,什么都看看。”
芮小丹问:“研究什么?”
丁元英说:“谈不上研究,关注而已,对文化属性感兴趣。”
芮小丹问:“文化属性?没听过这个词,这个很重要吗?”
丁元英说:“透视社会依次有三个层面:技术、制度和文化。小到一个人,大到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任何一种命运归根到底都是那种文化属性的产物。强势文化造就强者,弱势文化造就弱者,这是规律,也可以理解为天道,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芮小丹问:“什么是强势文化?什么又是弱势文化?”
丁元英说:“强势文化就是遵循事物规律的文化,弱势文化就是依赖强者的道德期望破格获取的文化,也是期望救主的文化。强势文化在武学上被称为“秘笈”,而弱势文化由于易学、易懂、易用,成了流行品种。”
芮小丹把烟灰缸往他跟前推了推,免得他弹烟灰时落到旁边的食物上,说:“还是有学问的人会骂人,真尖刻。从字面上能理解一点,但知道又如何,怎么用呢?”
丁元英说:“无所用,无所不用。”
芮小丹说:“无所用,活个明白也行。无所不用呢?举个例子。”
丁元英想了一会儿,举例说:“比如说文化产业,文学、影视是扒拉灵魂的艺术,如果文学、影视的创作能破解更高思维空间的文化密码,那么它的功效就是启迪人的觉悟、震撼人的灵魂,这就是众生所需,就是功德、市场、名利,精神拯救的暴利与毒品麻醉的暴利完全等值,而且不必像贩毒那样耍花招,没有心理成本和法律风险。”
芮小丹笑笑说:“那个我没看出来,倒是越看你越像个精装歹徒。”
丁元英说:“那个暴利不是由我决定的,是由人的主决定的,主让众生把他口袋里的钱掏出来,由不得他不掏,因为不是我让人有了灵,是上帝。”
芮小丹说:“你信主?”
丁元英说:“没有主,主义、主意从哪儿来?主无处不在,简单地说,支配人的价值取舍行为的那个东西就是主,就是文化属性。”
“不可思议。”芮小丹想了想,说:“比如一个心理素质非常稳定的死囚,如果知道了他头脑里的主,现在需要让他开口说话,有可能吗?”
丁元英说:“理论上讲只要判断正确就有可能,但在判断的实践上通常会有错误,所以可能的概率取决于错误的大小。”
芮小丹说,“今天差点打死我的那个人已经够判十次死刑了,常规的审讯已经根本不起作用,我能让他开口吗?”接着,她把王明阳的情况向丁元英介绍了一遍。
丁元英沉思了一会儿,说:“这个人需要一个句号,你可以帮他画一个。”
芮小丹问:“句号是什么?”
“灵魂归宿感。”丁元英解释说:“这是人性本能的需要,是人性,你帮他找块干净的地方归宿灵魂,他需要的不是忏悔,而是一个可以忏悔的理由。”
芮小丹问:“如果他不需要呢?”
丁元英说:“文明对于不能以人字来界定的人无能为力。”
“有道理。”芮小丹点点头,接着问,“那具体我该怎么做呢?”
丁元英又沉思了一会儿,说:“你至少需要3天的准备时间。”
芮小丹思索了一下,说:“好,我就申请3天,至少值得试试。”说着,她从包里拿出手机拨号,但是餐厅里的人声太嘈杂了,于是她走到餐厅外面打电话,过了十几分钟她打完电话回来坐下,把手机放回包里说:“好了,队长同意给我个机会,但愿别出丑。”
丁元英说:“死马当做活马医,再糟,死马还能再死一回吗?”
的确,死马不能再死一回,但是死马还能再活一回吗?这显然是个矛盾。芮小丹不想再就这个问题探讨了,换了一个话题,问:“私募基金好好的,为什么停了?”
丁元英点上一支烟,答道:“股票的暴利并不产生于生产经营,而是产生于股票市场本身的投机性。它的运作动力是:把你口袋里的钱装到我口袋里去。它的规则是:把大多数羊的肉填到极少数狼的嘴里。私募基金是从狼嘴里夹肉,这就要求你得比狼更黑更狠,但是心理成本也更高,而且又多了一重股市之外的风险。所以,得适可而止。”
芮小丹说:“真是魔鬼之道。”
丁元英说:“我没标榜过自己是好东西。”
芮小丹笑了,拿起筷子夹起一口面条下锅,喝了一口茶水,问他:“你不是说不想被女人摧残吗,怎么改主意了?”
丁元英在烟灰缸里拧灭烟头,说:“有招有术的感情,招术里是什么不去论它了。没招没术的感情,剩下的该是什么?”
芮小丹问:“是什么?”
丁元英答道:“就该是造物主给的那颗心了。”
芮小丹说:“这个我授受不起。如果你是那只狼狗,我已经是贪心的女人了。”
……
吃过晚饭,芮小丹把丁元英送回嘉禾园小区。
回到家,她在当晚的电脑日记里写道:你是什么人呢?你是我忍不住想疼的人,我把我积蓄了26年的能量在这一刻为你而迸发了。
我知道你要走,所以我珍惜疼你的每一天。